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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君瑶平静地说道,“你唯一的爱女重病,却药石无医。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却无法接受她已然离世的事实。你这么多天,都没有安葬你女儿,为什么?”
    周祯最后的防线终于被击溃,他猛然怒视着君瑶,像一头蛰伏的困兽。
    “你家地窖里,放了许多冰块,是为了保存你女儿的尸身吧?”君瑶的声音有些飘忽。
    “我女儿她尚在襁褓,不足五个月,你不要再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尸身!”周祯凝固的脸色终于崩溃,“她重病夭折,与舞姬被害有什么关系?”
    琉璃灯光,投下重重暗影。众人无声地看着周祯,眼神复杂,或同情、或疑惑、或冷漠……
    “依我看,不必再审问了!”唐仕雍脸色尤其冷酷,“押入大牢,严刑拷问,不怕他吐不出真话来!”
    他起身看向明长昱,见他并无反对,便要招人前来将周祯带走。
    “不是他!”就在此时,芸娘奋力艰苦地开了口,她急迫地直起身,哀切地看向君瑶,快速说道:“杀害舞姬和流民的人是我,跟他没有关系。”她跪伏着走向君瑶,“他的腰牌是我偷的,那流民夜晚躲在南城坊里,我见过几次。”
    “芸娘,”君瑶打断她,了当地问:“舞姬与其侍女相伴而行,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同时制服她们?流民躲在南城坊里,你夜出杀她,难道不会被武侯发现?”
    芸娘蓦地定住,若一尊腐朽的木雕,黯淡枯槁,只有那双眼噙着泪,无尽悲望。
    众人困惑不已,唐仕雍怔了怔,抬手扶额,头疼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妇人是想替人顶罪?失心疯了不成?”
    君瑶不再去看芸娘,平缓地说道:“她是周祯的妻子,他们两人,十分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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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人之魂魄
    冷寂的夜,灯盏孤鸣。
    正堂内,众人看着芸娘与周祯,顿时哗然唏嘘。
    毒杀郡守府嫡女嫡子的人,与杀害舞姬的人,竟是一对夫妻,这的确让人意外。这案情,千丝万缕,层层剥茧而来,既拨云见月,却又是这样令人不可思议。
    众人瞧着君瑶所说的恩爱夫妻,却无法在他们身上发现半分深情。周祯自入门起,便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中,任凭他人如何盘问芸娘,他始终一言不发,冷漠以对。
    而芸娘,似乎在进门时,就注意到了周祯,却也同样相见不识。
    难道这桩桩件件,都是这对夫妻勾结谋算好的?
    众人内心发凉,看向这两人的神色也越发厌恶。
    唐仕雍勃然怒道:“真没想到,他们竟是夫妻。这几起案子,说不定是他们早就谋划好了的。”
    芸娘撑持着疲累的身体,面向唐仕雍,决然说道:“没有事先谋划,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周祯根本不知情。”
    “若这一切,真的是你所为,那你告诉我,你用什么杀害了知香舞姬,如何知道她的行踪?又是在何处发现流民的,又如何将阿浣的尸体运到河边?”君瑶眉头紧蹙,直视她逼问道:“你又为何要杀害与你无冤无仇的人,甚至还割去她们的五官呢?”
    “因为……”芸娘急切地想要回答,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
    “杀害流民与舞姬的凶手根本不是你,你又如何知晓?”君瑶厉声道,“芸娘,一人之罪一人承担,即便你替人顶罪,也根本无法挽回了。”
    芸娘如遭雷击,突然地张着嘴,面色死白,浑身颤然瘫倒下去。
    一旁的周祯见状,立即将她扶住,他目光失焦,不知看向何处,只冷笑道:“你如今说这些有何用?当初若非你无情无义地抛下重病的女儿,她又怎会惨死?我所做一切,是尽父亲之责,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芸娘摇头,“不,我没有抛下女儿。”
    “你没有?”周祯不信,“女儿重病,你舍不得回来探望,她快死了,你匆忙地回来看了一会儿,甚至没带她去看大夫,也没喂她一口奶。你贪恋郡守府的尊荣,要攀高枝做嫡少爷的乳娘,这些我不怪你,我只怪你心狠……抛下女儿,死活不管,我苦苦求你,你也不回头……”
    他语气十分冷静,却隐忍着怨恨。
    芸娘抓住他的手,慢慢坐起身,哽咽道:“我也是不得已,我得知女儿重病,便匆忙赶了回来。可是等你去抓药的时候,唐茉到了,她要我回府,继续做嫡少爷的乳娘,我真的没有同意……”
    那天,周祯冒雨出了门为女儿请大夫抓药,天黑了也未回来。她孤苦地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煎熬地等着。等来的不是丈夫,而是唐家的车辇。
    唐茉由人撑着伞,被人搀扶着进了门,嫌恶地看了屋子一眼,似入了腌臜之地,她眼神睨着,说道:“芸娘,我弟弟吃惯了你的奶水,你现在就回府继续做他的乳娘。”
    芸娘舍不得病中的女儿,跪地苦苦哀求,唐茉却不屑一顾。
    “我弟弟是唐府嫡子,身份贵重,你女儿不过是一条贱命,哪里比得上我弟弟?”唐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若现在跟我回府,重重有赏,若是不肯回,我让你们一家老小吃不了兜着走!”她横眉怒目,继续威胁:“你家还有老父吧?听说他年迈了,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死了。还有你丈夫,是潜火队的人吗?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让他在蓉城无法立足!我听闻他母亲非常不喜欢你,若是得知你害了她儿子,你还如何在周家生活?”
    那一刻,芸娘只觉自己如同一只蝼蚁,唐茉可在举手之间,让她无法安生。可蝼蚁尚且护子爱子,她的女儿柔弱得如同一根枯萎的蒲草,气息微弱得似濒死的幼猫,脸瘦弱发皱,唇已变成乌青色,她如何能离开?
    她疼惜又无奈地将孩子抱在怀中,轻拍着安抚,想到自己为贴补家用去了郡守府,而忽略了女儿,便心如刀绞,更是愧疚如海,一时犹豫踟蹰,不愿开口同唐茉离开。
    却不想唐茉命人将她女儿夺走,甚至以此为要挟。
    “芸娘,看在你这些日子衷心的份儿上,我不治你擅自离开的罪,你现在回府,喂饱了我弟弟,你可以再回来。”唐茉不耐地说道,“我没有什么耐心,不然,你女儿的生死,我可不管。”
    芸娘看到一丝希望,连忙哀求道:“小姐,我女儿病重,可否让我带她一起,也好方便照顾。”
    唐茉怒声叱喝:“不可能!你女儿病得这么重,万一病气过给我弟弟怎么办?何况你女儿只是贱民,我弟弟是嫡子,尊卑不同?我如何能委屈我弟弟与贱民同享乳母?”
    她颐指气使,直接让人将芸娘押走,“你最好现在就跟本小姐回府,若是我弟弟有半分差池,我一定饶不了你!”
    芸娘无法抵抗,只能任人押着自己离开。她恋恋不舍,心痛万分地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又看向窗外的雨幕重重,渴盼着丈夫早点回来。
    或许老天听到了她的祈求,马车离开不久,周祯便追上来了。
    他冒着滂沱大雨,一步一步蹒跚地追着,喊着,可马车在唐茉的催促下,始终不停。芸娘攀住车窗,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抛向周祯,希望他可以拿去,给女儿请更好的大夫。她甚至还憧憬着,明日早些回来,女儿的病或许会好了,或许他们一家三口,又会如往常一样,男人外出养家,女人相夫教子,女儿在襁褓中牙牙学语。
    可天不遂人愿,她喂养伺候好郡守府的嫡子,次日抽空,匆匆回到家时,家门却紧闭着。她用力拍门,呼喊着丈夫的名字,喊哑了嗓子,只等到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丈夫——一个怨恨她、唾弃她、恨不得将她凌迟的丈夫。
    他站在门边,嘲讽地向她作揖:“恭喜嫡少爷乳母!从此高攀豪门,再不用与我过清苦的日子了!”
    “周郎,你这是做什么?”芸娘不明所以,迫切地想入门看看女儿。
    周祯一把将她推出去,“你还回来做什么?你继续去做嫡少爷的乳母啊!女儿的死活你何曾放在心上?”他双眼泛红,高大的男人泪水瞬间决堤,“你滚!你再也别回来看我们父女!”
    “你这是何意?”芸娘旨意要进去,用力推着即将关闭的大门。
    “表嫂!”门内,碧云突然走了出来,双眼含泪地哭着说:“你别回来了,你女儿,在你走后就死了……”
    死了?
    芸娘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失魂落魄地立着,尤其不肯相信。片刻后她跌跪在地上,行尸走肉般,空洞地抬头看着周祯。
    她从来不敢相信,她那雨雪般,娇嫩如花的女儿,她怀胎十月,忍受剧痛生下来的女儿,就这么死了。
    她甚至看不清周祯的眼神。他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她时是深情的,看着女儿时,是欣喜温柔的。
    而此刻周祯冷冷地看着她,递给她纸笔,“芸娘,你与我三年却无子,母亲本就不满,如今你虽生了孩子,却依旧使周家无后,此是不孝。你生女却不顾女儿病重,为求钱财抛弃她离去,不配为母……”他哽咽,终究沉声道:“我不休你,你自己写下和离书,回郡守府去吧。”
    芸娘也未曾料到,自己竟如此平静地写好了和离书,一字一句,颤着手写完,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她起身离去,背对着曾经美满生活过的家,背离了人生和未来的憧憬希望,一步一步回了郡守府。
    从她离开那一刻起,她便知晓,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她女儿的命,需要人偿还,她承受的不公,需要一个公道。而她深爱的丈夫,在她报仇之后,定然会重新振作,他今后或许会再娶一个妻子,生儿育女,不用再与她一起蹉跎,承受公婆的压力,也会忘却她这么一个不堪的女人,忘却丧女之痛。
    周祯紧紧将芸娘搂在怀中,几乎泣不成声:“芸娘……”他错怪了芸娘,却不知如何开口挽回曾经伤人锥心的话语。
    君瑶心头似压着巨石,沉闷着有些喘不过气。她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发涩:“你错怪了芸娘,是你的表妹碧云告诉你,芸娘贪恋郡守府的荣华富贵,心甘情愿地随唐茉离开了?”
    周祯悔恨交加,他那时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痛恨埋怨全天下所有人,连带着芸娘一起恨!
    他恨芸娘离开,也恨自己连女儿也无能挽留。女儿咽气后,他抱着她冰冷幼小的身体,笨拙地轻轻晃着,似那样就能让她睡得安稳些。他学着芸娘温柔的样子,轻声道:“睡吧,乖乖地睡,睡醒了阿娘就回来了。阿爹和阿娘会陪着你,看着你长大,为你梳头,为你缝衣裳,还教你女红,将最好的给你……阿爹和阿娘,还要为你找一位夫婿……”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又将女儿安置在摇篮里,不肯埋葬。
    直至七天过后,碧云用草席裹了女儿,要带去埋了,他才醒过神来。
    他不许任何人触碰他的女儿,更不许任何人带走女儿。
    碧云却告诉他,七天了,人死灯灭,头七都过了,再不埋葬,死后的魂魄都会灰飞烟灭。
    他再一次惊醒,他记得有位道长说过,人死后,头七还魂,还魂后必须入棺埋葬,否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如此心爱的女儿,怎能在死后是这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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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凶手认罪
    夜渐渐阴凉,正堂内雅雀无声,琉璃灯盏清光摇曳。
    众人悄无声息地看着跪在地上相拥的男女,面色既哀戚,又复杂。
    君瑶暗暗深吸一口气,睫羽不由轻轻颤了颤,垂眸看着周祯,轻声道:“所以,你怕女儿魂魄不齐,就杀女人,割取五官做法,为她聚齐魂魄后再下葬?”
    “……是,”周祯毫无生气地说。
    众人惊愕,扼腕叹息,低沉的议论声萦绕在君瑶耳边。
    唐仕雍问:“为何要割取五官才能聚齐魂魄?”
    周祯已无心说话,君瑶定了定神,干涩地说道:“道教中,灵魂有三魂和七魄。人死之后,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所以人死七日后,要及时埋葬,否则无法还魂。无法还魂,则魂魄不齐。若魂魄已不齐,便可取七魄之血。所谓七魄,就是人血,第一是眼睛的血,第二是耳朵的血,第三是舌头,其次是鼻子、心脏、肺、腑……周祯割取女人五官,便是取五官之血,为她女儿做法,聚齐魂魄,以免魂飞魄散,无法超生。”
    众人惊愕难掩,竟不知世上会有这样毒邪的书法。
    君瑶无法解释这种术法的合理性,她喃喃自语道:“或许,这是周祯丧女之后,缓解悲痛聊以慰藉的痴想罢了。”
    “痴想?”周祯却讥笑起来,“我为救女儿,竟成了痴想?”他直勾勾地看向唐仕雍,沉声反问:“你儿女的性命,便是高贵不已,我女儿的性命,便如此轻贱吗?同为父母,我或许给不了她名门尊荣,给不了她富贵,可她在我心里,比你的儿女更珍贵!你的儿子,凭什么就为了一口母乳,就可随意不顾我女儿的性命?为什么我女儿就不能喝自己母亲的乳水?为何你的儿子喝就是天经地义,就是尊荣,而我的女儿喝,就是低贱……”
    唐仕雍满身怒火,豁然起身指着怒吼:“本官不想与你这刁民做口舌之争!本官的女儿疼爱弟弟有何错?你女儿自己病重死了,凭什么就怪罪到本官儿女身上?”他一瞬间苍老下去,鬓发似被清白的光照得如雪,“本官的女儿,也是本官捧在手心疼爱长大的!”他呼吸急促,粗声沉滞,“何况,我儿何辜,你这毒妇为何要毒害他?”
    芸娘死死地咬着牙,冷毒的字从牙缝中一一咬出:“我就是要让你和你那位夫人也尝尝,什么叫做离丧之痛!”
    “你!死到临头还敢猖狂!”唐仕雍浑身颤栗,尚且残存着几分理智,他向明长昱躬身,哽咽道:“侯爷,此案已了,还请侯爷依律定罪!”
    明长昱微微蹙眉,面色还算从容平静,他翻了翻卷宗,轻声道:“此案尚有疑点,还需继续审问。”
    唐仕雍面色由白转青,满腔的怒火怨憎,都化作虚无,只眼角微微颤抖,迟疑地躬身应下。
    就在此时,芸娘突然呕出一口血来,君瑶大惊,立刻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急忙让周大夫为她诊治。
    芸娘已服用□□多日,只怕中毒已深,可她不能这么就早出事,否则还有辛密,便永远都无法解开。
    趁着周大夫为芸娘施针,君瑶赶紧问道:“芸娘,荧光石粉到底是谁给你的?”
    芸娘双眼迷离,似半分清醒,半分弥留。
    君瑶知她中□□之毒,只怕随时可能毒发,便轻声道:“芸娘,说出实情,侯爷或可网开一面。”她目光虔诚,已有所指。
    芸娘死寂无神的眼睛忽而轻轻一颤,用力拉住君瑶的说,说道:“唐……唐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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