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训哪儿是什么专家，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拍全程眼冒绿光的绿幕电影。
    然而，全剧组都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信任和期待，就等他发话。
    好像韩训是大罗金仙，精通法术，伸手就能从口袋里变出一个物美价廉的特效公司，分分钟给《旷世救援》做出世界一流的特效。
    “……我去问问。”
    韩训不忍心拒绝一群对他抱有单纯期待的家伙，毕竟他是能够呼风唤雨、起死回生、点石成金、大变活人的韩老师。
    第62章
    特效当然是国外公司做的更好，他们有几十年的特效经验, 经常在重量级的奖项上露脸, 科幻影片的效果获得全世界的一致认可，这样的底蕴不是国内公司能够相比的。
    无论韩训问刘制片还是问文老, 给出的答案非常统一。
    按国际大奖的获奖列表来找公司一定没错，无论是美国公司还是英国公司, 只要能拿出好特效，就不算辜负这一部等待如此多年的电影。
    有罗斯投资当大靠山, 钱不是问题。
    文鹤山甚至帮忙联系了业内的知名导演, 给了一份推荐名单。
    他说：“这是小赵推荐的三家特效公司，红魔是意大利的, 做过《海底深处》、查克里是美国的，他们的新电影《浪漫星空》获得了奥斯卡提名，欧胜是韩国的……唔，其实我不喜欢，但是特效看起来不错。”
    “然后小蒋推荐了两家美国的特效公司，都拿过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而且他们公司做出来的影片是这个奖项的常客，所以档期很难约, 据说已经排期排到三年后了。”
    “还有小周推荐的，小张推荐的, 你慢慢看，我对特效制作不清楚，后面都写了他们公司的作品, 基本都是获过奖的。”
    文鹤山交友面广，韩训拿着名单看上面的小赵、小蒋都觉得诧异，外界名声在外的导演们，在文老面前都只是小朋友，跟完成老师作业一样，毕恭毕敬的将自己觉得不错的特效公司写了上去，连推荐理由都列得清清楚楚。
    公司的代表作，基本是全球知名电影，看到名字都能想到震撼人心的特效场景，流畅的将整个电影美轮美奂的世界观呈现出来。
    韩训一条一条的看，发现大多是国际知名公司，唯一一家由林康导演推荐的特效公司叫做丹青，水墨画一般的名字，引得韩训多看了几眼。
    它代表作品是一部人尽皆知的国产片——《山海大战》。
    在一片最佳电影里，这个代表作突然遗世独立起来。
    那是一部见到名字就知道很烂的电影，即使韩训没看过，都能想起关于影评：全员智商下线不知所云，我杀了谁，谁又杀了我，这部毁经典的电影，千万别看，保命要紧！
    他求生欲很强，当然没看过，只记得它烂出了风采。
    于是，丹青凭一己之力将其他公司衬托得高贵冷艳，不可企及。
    韩训特别好奇的问道，“文老，林导为什么推荐这个公司啊？”
    文鹤山哦了一声，说道：“我问过，小林啊说反正是推荐特效，他觉得电影的故事虽然很烂，但是无论专业影评人和观众，都认为特效很震撼，远超期望，甚至评价说一个亿的成本都花在特效上了。而且啊……”
    他沉思片刻，慢慢说道：“小林听说是你写的剧本，又是罗斯投资和安格斯影视联合出品，所以想给国内公司一个机会。毕竟，这次要的是特效嘛，国内的技术水平确实很差，但是有钱有机会，不一定追不上国外的老牌公司，只可惜，接的都是些、唔、这种片，骂都要被观众骂死了，完全是恶性循环。”
    韩训对特效领域的事情完全不了解，作为电影编剧，当然希望做出来的电影效果和获奖电影一模一样，或者做得更好，他能够理解国内电影都趋向于选择国外的老牌公司，因为代表作的含金量在那里，得到了票房和奖项的双重认证，自然给甲方无限的信心。
    可是，他理解林导的想法。
    国内的影片要追上国际的水平，不是靠几个导演、编剧就能实现的。
    在越来越推崇观影效果的世界里，特效公司的发展尤为重要。
    韩训也是想找国内公司的，邹春生以中国军人为主角，讲述了属于中国式的风骨，整部电影虽然透着观众们熟悉的国际气息，追根究底，它先是国人的情怀狂欢，然后才是走向国际的市场。
    他很难摆脱国人情怀，正如《美味的心》似的，讲述的都是中国人自己的故事。
    “您觉得这家公司怎么样？”
    “嘿嘿，我觉得不好。”文鹤山笑了笑，“没有经验的公司，想做好特效，就会花更多的时间，丹青制作《山海大战》花了三年，中间由于系统和电影巨幕更新换代，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如果不是电影的开价低，请不起国外的特效公司，估计丹青这个公司做着做着就消失了。像《山海大战》这种大部分真实场景的电影，都做了这么久，《旷世救援》可能……会花更长的世界。小韩啊，剧组还能再等吗？”
    剧组能等，邹春生不能等。
    即使淋巴癌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韩训也希望能够早点拍完电影上映，让邹春生放下心里的负担。
    哪怕他心怀家国，想给国内公司机会，也不敢随便冒险。
    能够半年做完的特效，他不可能为了给谁机会，拖上三四年。
    韩训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心里无奈却毫无办法，“算了，我把推荐列表给制片人，他们自己研究吧。”
    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编剧。
    做到自己能做的就够了。
    谢成业捧着推荐名单，看韩训的眼神都像在看神仙。
    “韩老师，这些导演是不是跟这些公司都很熟啊？”
    “韩老师，这些公司我们能随便联系吗？”
    “韩老师，我去找他们不会被拒绝吧？”
    提问三连摆在韩训面前，就算是好脾气的韩训，都表情严肃的竖起剧本语气郑重的说道：“谢制片，我只是负责剧本，我不负责电影的后期，如果你做不了决定，就去找刘冶制片，他能给你更专业的建议。”
    他不管了，出品人是安格斯影视和罗斯投资，找谁都行，不要找他！
    有了明确的指向，懵逼的谢制片终于点点头，但他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韩老师，您更喜欢哪一家公司？”
    “丹青。”韩训轻瞥推荐名单，“因为它名字最好听。”
    谢成业：……
    名字好听是什么理由？！
    这可是特效公司诶，韩老师不说说自己更喜欢哪家的公司的效果，万一刘冶问起来，他没法精确转达韩老师的意思，会不会显得他越权夺位？
    这可是韩老师做主的地方，刘制片说了，如果韩老师不高兴，全都下岗待业！
    谢成业心中电光火闪，满是刘冶直白的叮嘱，犹豫出声，“韩老师……”
    韩训剧本一拍，“去问刘制片！”
    绿幕电影的拍摄，只要演员和导演想象力够丰富，参考场景越丰满，就不会难到看天吃饭。
    韩训在看演戏之外，最喜欢看场景设计图。
    那些经邹春生的想象，由专业的设计人员画出来的场景，透着未来科技的冷清和坚硬感。
    浮空城市的湛蓝天空，在接近地面的地方能看到铁灰色的支撑臂，一切都是显示屏模拟出来的虚拟画面，却透着熟悉的风景。
    《旷世救援》的世界，数量众多的人民，依然生活在温馨舒适的浮空城市里，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幸福、普通，会为单纯的过年回家烦恼，因为他们必须通过漫长的地下通道，忍受空气混浊的地下交接站，才能去到自己出生的浮空城，一家团聚。
    人民们崇拜的仍旧是电影里的超级英雄和魔法巫师，那些挥手就能拯救世界的能力，让他们单调的生活，充满了惊喜。
    直到有一天，控制全球浮空城市的主控系统，发布限制外出预警，无限期关闭地下通道，封闭了居民的移动权。
    在这一刻，中国军人张毅，带着他的精锐小队从基地出发，开始了一场目的明确，希望渺茫的救援行动。
    每天的拍摄进度很快，所有人都在追赶过去五年耽误的时间，主要场景没有变动，但是次要的支线，为了符合韩训写的圆满结局，全部重新拍摄，为了保证前后风格、演员状态一致，他们必须将所有的台词，再拍一次。
    演员对台词最为敏感。
    韩训新改的对白，在悲伤的背景下，主角团的心态都因为短短几句话，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十八年后城市都没了，你当屁的好汉。”
    不止是躺在地上惨不忍睹的伤员们在笑，连观看这幕拍摄的工作人员都在笑。
    他们跟进这个电影太久太久了，久到这个封闭的地下通道，演员会说什么话都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弥漫的悲伤，在豪气冲天的宣言与吐槽里戛然而止，恢复了主角们苦中作乐的风格。
    损失惨重的主角们，不再是执行任务的机器，而是有血有肉活着的人。
    笑容比麻木的神情更多，严肃正经的张毅，还会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儿子特别喜欢看斗战圣佛、无敌超侠，要他们真的存在就好了，我们哭两声，他们就能把我们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了。”
    故事还是那个死伤无数的故事，但是气氛轻松很多。
    工作人员们全副身心的投入到拍摄中，心里没有了焦虑和悲伤，而是激动。
    ——还有什么比亲眼看到韩老师的剧本一点一点成型更爽呢！
    ——这种充满了小幽默，最后还是大团圆结局的电影可太棒了！
    他们的盲目崇拜，一点儿也没传递到韩训心里。
    他每次看到场景里出现他执笔的幽默桥段，就会无比忐忑，然后用手机录下演员们的表演。
    几乎每一周，韩训都会去探望邹春生。
    他们聊剧本的同时，还会聊一聊拍摄现场。
    韩训害怕自己肆无忌惮的无聊笑料，破坏了邹春生的期待。
    但是，邹春生却非常兴奋！
    “果然还是故事幽默一些更有趣，韩老师，我只看着这些初版表演，都能想象到观众们的神情了，他们肯定很开心。”
    开心一部悲怆的电影里，还存在着轻松的情节，让他们放松神经。
    而不是从头到尾挑战泪腺，得不到一点儿喘息。
    “其实……是我没办法写出喜剧之外的东西。”韩训诚恳的面对这位兴奋的悲剧编剧，“如果我改写的情节太突兀了，你可以直说，毕竟这是你的剧本。”
    “不是啊，韩老师。”邹春生眼眶深陷的双眼透出喜悦的光，“我很喜欢您写的故事，甚至很想看您把《旷世救援》改成、改成《美味的心》一样的电影。风趣、幽默，明明没有讲述任何的道理，也让观众们为自己生长的土地感到骄傲，就连跟人推荐，都可以自豪的说，这部电影精彩又好笑。”
    “可我写不了。”邹春生眼神透着平静的失落，“我除了用死亡来告诉观众，生命的宝贵和脆弱，什么都做不到。悲怆的牺牲，把人坚信和希望的东西撕碎，让人痛苦的东西没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你又为什么会写它？”
    韩训难得严肃的质问病人，接触邹春生这么久，他无法接受剧本的原作者不停否定原作剧本的存在。
    邹春生垂下眼眸，并不回答。
    韩训继续说道：“对，我是一个获得过高票房和高评价的编剧，但是我对剧本的添加和改动，不一定就符合你想表达的故事。严格来说，我不是《旷世救援》的编剧，我是它的剧本医生，理顺你想要的故事，你想表达的思想，帮你呈现出心里最真实的世界，才是我的工作。”
    “邹春生，悲剧不会毫无意义。”韩训说，“我将改动的所有拍摄出来的成品给你看，就是想要你提出反对的意见和合理的建议，而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将悲剧改成了喜剧。《旷世救援》不可能变成《美味的心》，因为它从头到尾都是属于你的故事。”
    邹春生有一瞬间的呆愣，他怯懦的端详着韩训严肃的表情，终于在深思之后，迟疑的说道：“韩老师，那请你维持张毅的结局吧。他在我心里，一开始就注定要奔向死亡。”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只是一个固执的普通人，又不是超级英雄，不可能活下去的。”
    明明是让韩训放弃观众期待的大团圆，保持《旷世救援》的悲情，韩训却笑了。
    “你的故事，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