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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那时候,单於蜚一定会红着眼哽咽。
    洛昙深别开目光,暗自发笑。
    “生蚝可以吃了。”单於蜚在瓷碟里放了三个烤好的生蚝,又在扇贝上浇酱料。
    “就这样?”洛昙深问。
    单於蜚手腕微微一顿,“嗯?”
    “不帮忙去壳吗?”洛昙深眼中擒着笑意,看上去竟有几分自然的天真。
    单於蜚沉默几秒,拿过盛生蚝的瓷碟,用叉子不声不响地将生蚝肉连带酱料从壳里撬了出来。
    “请慢用。”他说。
    洛昙深瞧瞧瓷碟里的生蚝肉,又瞧瞧完全没有任何私人情绪的“猎物”,玩心彻底被挑了起来。
    接下去,单於蜚撬了一堆生蚝扇贝。洛昙深倒也没怎么浪费,基本上吃完了,最后要了一盘花蛤,让单於蜚将肉一枚一枚挑出来。
    自始至终,单於蜚都没显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偶尔抬起手臂,在眼睛上按一按,然后眼皮重重合拢片刻。
    洛昙深当然注意到了他这个小动作。
    他的眼睛和他整个人散发的气场很是相似,都有些冷淡疏离,却又不至于冰冷。细看的话,他的眼中似乎没有焦距,像蒙着一片初冬尚未结冰的河上,清晨升起的薄雾。能窥视他的眼,却无法通过他的眼,碰触到他的心。
    “你眼里有红血丝。”洛昙深说:“没休息好?”
    单於蜚继续撬着花蛤,摇头。
    “那你怎么老是揉眼睛?”洛昙深又道。
    “抱歉。”单於蜚显然不愿意多说。
    洛昙深看着他说话时起伏的喉结,忽又想到不久前那个情色的想象,嗤笑一声,将手中的花蛤壳不轻不重地一抛,“撬壳很好玩儿?”
    这话说得特别没道理。让单於蜚撬壳的是他,吐槽人家撬壳的也是他。
    单於蜚放下叉子,擦了擦手说,“不够我一会儿再撬。”
    洛昙深眉梢挑得老高,饶有兴致地看着自个儿的“猎物”,声音突然变得温润——只要他想,任何时候都能伪装得风度翩翩。
    “你叫什么名字?”
    单於蜚从制服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沿。
    鉴枢的每位服务生都有名片,便于更好地服务于客人。
    洛昙深拿起名片,装模作样道:“单,於,蜚。”
    单於蜚点了点头。
    “哎,你忙了一晚上,怎么都不看我一眼?”洛昙深随手将名片一扔,架着腿,微偏着头看单於蜚。
    单於蜚目光落在名片上,似乎想要收回去。
    “你眼睛不是不舒服吗?”洛昙深沉着嗓子,将音色压出几分性感,痞笑着,“看我。”
    单於蜚单薄的唇不经意地一抿,视线调转,与洛昙深四目相对。
    河上的薄雾并未散开,飘飘荡荡,时浓时浅,仿佛初升的朝阳也无法将它驱散。
    洛昙深微怔,唇角的笑意逐渐收敛。
    他并未想到,单於蜚的眼眸会深得一眼望不到底,深得像有一道古怪的磁场,堪堪捕捉着经由的目光。
    片刻,单於蜚轻声道:“看了。”
    洛昙深回过神来,诧异于他的反应,“看了?”
    单於蜚已经别开眼,就像方才不曾对视过一般。
    对洛昙深来说,这相当于遭遇冷遇了。
    真新鲜,他哼笑出声,饮一口茶,玩心大起,唤道:“单於蜚。”
    “嗯。”单於蜚翻弄着炉上的生蚝,仿佛吝于给他一个眼神。
    他竟也不生气,又唤:“单於蜚。”
    “嗯。”还是那没有任何情绪的应答,单於蜚连余光都没有动一下。
    洛昙深来劲了,“单於蜚。”
    “嗯。”
    “脸转过来,看我。”
    单於蜚这才侧过头,两人再次彼此凝望。
    “生蚝好看吗?”洛昙深问。
    “不看着会烤坏。”单於蜚说。
    洛昙深笑起来,“你怎么这么老实?”
    不知为何,单於蜚这回没有别开眼,仍然看着他。
    那双眼里的雾似乎更深了,但雾中的红血丝却鲜艳得刺眼。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半晌,洛昙深竟然有些不自在。
    这简直比刚才他发现自己被忽视更稀奇。
    “不自在”这种事,从来就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单於蜚连眼睫都没有颤抖,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深邃的目光倾泻而下,像没有任何温度,又像炽热如火,将他团团包围。
    他咳了一声,毫无道理地指责:“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单於蜚移开目光,不恼不忿,就像根本记不得刚才说“看我”的是他一般。
    第07章
    洛昙深成了鉴枢酒店的常客。
    虽然以前他也时不时与各个前任来这儿共度春宵,但去的都是最顶上的奢华套房。自打与平征分手,他便像突然清心寡欲似的,再没上去开过房,来了只在一楼的花园茶室泡壶茶闲坐,两眼时不时往外面瞧上一瞧。
    花园茶室外的小道是单於蜚赶来上班的必经之路,洛昙深只要在落地窗边坐着,就看得到他步履匆匆的模样。
    当然,落地窗里面的人能窥视外面的一切,外面的人却只能看到自己投射在落地窗上的影子。
    单於蜚似乎总是行色匆忙。别的服务生都是不紧不慢掐着时间打卡,他却是推着一架破旧不堪的二手自行车,风一样地杀到。
    每次躲在暗处看他冲进酒店,洛昙深都忍不住发笑。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始终是如此窘迫的,结束上一趟班,立马就得赶下一趟班,像个陀螺一样无休止地转着,来不及思考,亦来不及欣赏,更别提享乐。这些人累死累活,也就为了那几张薄薄的票子。
    洛昙深喜欢观察他们的窘迫,还有他们在金钱面前的斤斤计较。
    这很有趣,对他来说,甚至比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衣香鬓影更加诱人。
    而单於蜚的窘迫,似乎格外能挑起他的欲望。
    一场秋雨之后,气温骤降,夏末最后一丝暑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外面刮着凉风,茶室里的温度却不低。洛昙深热衷健身,却有些畏寒,出门时拿了件长至小腿的薄款大衣披着,还搭了一条装饰作用大过保温作用的围巾,下面穿一条收脚的九分裤,将脚腕露在外面。
    此时,大衣与围巾都搁在一旁,他双手捂着玻璃茶杯取暖,眼角微弯地看着落地窗外。
    单於蜚来了,还是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穿一身深蓝与黑色交加的老气外套,外套的拉链没有拉上,瞧得见里面的黑色t恤。
    洛昙深放下杯子,放松腰身,陷进绵软的靠垫里。
    单於蜚那件土气的外套是摩托厂的工作服,他见别的工人穿过,但见单於蜚穿,这还是头一次。
    这种工作服质量都不怎么好,剪裁不合身,穿起来像个水桶都是其次,最关键的是面料太差,像塑料布一样,虽然据说有防寒的功效,但不怎么透气,贴着皮肤非常不舒服。
    他想象不出穿这种衣服是什么感觉。
    单於蜚锁好自行车之后,就从小门进内堂了。洛昙深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彻底看不见为止。
    其实前几天原城就开始降温了,但单於蜚并没有及时加衣,还是几件看上去差不多的t恤轮流换。
    洛昙深自己早就换上秋天的衣装,既要温度,也不落了风度,除了经常将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脚踝露出来,其他哪哪都裹得严严实实。
    见单於蜚没厚衣服加,他不是想不到原因。
    原城的秋天很短,被炎热难耐的夏季和漫长寒冷的冬季夹在中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多不怎么讲究,或者没有精力、财力去讲究的普通人,衣柜里根本没有秋装。用t恤扛个冻,或者用棉衣忍个热,凑合着凑合着,差不多就到该穿冬衣的时候了。
    单於蜚前阵子大概就是打算用t恤扛过去,今儿实在没扛得住,才在t恤外面套了件难看的工作服。
    洛昙深闭上眼,想起那件工作服,没忍住嗤声笑了出来。
    工作服确实太难看,但单於蜚太过高挑,穿着倒也不显丑。就像中学里的校服,不分男女款,只分“普通学生款”和“校花校草款”,同一件儿校服,校花校草就是能穿出清新脱俗的效果。
    茶水凉了,洛昙深抬起手腕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到餐厅营业的点儿了。
    他站起身来,穿上极显身材的大衣,围巾随意地挽了一圈,翩身一转,向茶室外走去。
    “洛先生,您来了。”海鲜自助餐厅的侍者们笑着鞠躬,洛昙深亦报以温和的微笑,由值班经理领着去了早就订好的包厢。
    单於蜚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但见他进屋,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一低头,“请坐。”
    洛昙深当然不会立即落座。下午在茶室已经坐得够久,哪有接着又坐的理。
    况且他自认今天这身打扮十足惹眼,大衣将本就颀长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出挑,衬衣闲散地扎在裤腰里,领口大敞,两道锁骨在围巾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他想看单於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想看单於蜚被自己深深吸引,浑然不觉此时的自己有点像一只骄傲开屏的孔雀。
    单於蜚的确瞥来了一眼,却只有一眼,并且似乎没有捎上任何个人情感。
    洛昙深心有不满,下意识抬起下巴,状似随意地扯了两下围巾。
    这举动叫“找存在感”,他倒是找得坦然,半点扭捏都没有。
    “今天你点的是现熬海鲜粥。”单於蜚像没看到一般,说着看了看桌上电磁炉上放着的石锅,粥已经熬着了,过一会儿得将处理好的海鲜加进去。
    其实这样的活儿本不用他做,但领班和经理先后找他谈过话,意思再清楚不过——今后只要洛先生来了,其他事你就不用管,安心去包厢里陪洛先生就是。
    他没有立场拒绝。
    在酒店里工作久了,谁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洛昙深醉翁之意不在酒。经理和领班将单於蜚推出去,嘴上说着是为了员工着想,事实却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洛昙深自然是看得明白,每每见了单於蜚,也不问“怎么又是你”。但他好奇的是,单於蜚居然比他自己还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