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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沈筑道:“你若喜欢,留下也无妨。”
    “留他做甚?他从北境远道而来,家中定有妻儿,叫人家骨肉分离么?”
    山鬼退了出去,沈筑心中默念那句“家中定有妻儿”,只觉肝肠寸断。
    夜幕降临,皇宫方向有烟火升空,璀璨万里。娆荼推窗去看,眸中映照出绚烂烟花,她叹道:“金陵城,金陵城……”
    辉煌之下,却是凉薄。
    沈筑拿火钳在炭盆内拨弄,将那炽热猩红的炭火上铺洒一层白灰,不至于太过焦灼炙热。
    他轻声道:“那座皇城烟火璀璨,住在里面的人却各怀心思,皇权之下,哪有什么天伦之乐?”
    娆荼回过头来看向他:“既然是这样,为什么那些人还钻营其间不肯放手。”
    “因为他们或者尝试过权利的滋味,或者见识过权利的威严。”
    “权利?”娆荼不解。
    “权利,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两个字有多么迷人。”
    “那你呢?你来这里,也是为了权利吗?”
    沈筑拿着火钳子的手微微顿了顿,随即笑道:“是。”
    娆荼拧了拧眉,她觉得他在说谎,他不是一个会为权利痴狂的人。
    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她觉得那个人留在这座危机四伏的金陵城,也并不是为了权利。他或许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他的野心是来自他的仇恨。
    除夕夜,五王府。爆竹齐鸣,笑语喧阗。三间抱厦、内外廊檐,换门神、帖联对、新油桃符,处处焕然一新,花团锦簇。
    殿堂之上,乐师鼓瑟吹笙,美人载歌载舞,一片盛世祥和。
    细乐幽幽下,香香袅袅中,五王爷萧彦宁一袭淡紫衣袍,斜卧老檀雕花大榻之上,怀抱温香软玉,正是悠然自得。
    将近子时,他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阳穴,醉意深沉,挥了挥手对左右道:“都散去罢,本王一人守岁。”
    大殿之上声乐消散,众人各自得了金银镙子压岁钱,纷纷退下。
    很快,殿上唯有萧彦宁一人。一阵凉风迎面而来,不知何时,殿外已经是大雪纷飞。他微微笑了笑,披发跣足,走出了殿堂。
    这位王朝最落魄的王爷,身披绛红鹤氅,手持孤灯一盏。赤脚走在王府之中,脚步优雅,似是闲庭信步。
    悬在廊道上的灯笼被他一盏一盏点亮,大雪飘在他的衣衫发上,他自浑然不觉。
    院中空无一人,萧彦宁却好似在对谁倾述一般,轻声说道:“以前哪,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当过年时,总是我来贴联对,母妃去点红灯。而今风流云散,人非物亦非。才知人生孤苦,不过是守岁无人陪,一人独点灯。”
    苍凉孤寂,喃喃自语。
    “母妃,你死之后,我就再也不是什么意气风发少年郎了。阴谋诡计,诡计阴谋,这十几年的苦苦经营,儿子虽然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没死。”
    “没死,就有很多可能。”
    他看向院子南面,微笑道:“那个女人,她不会唱菩萨蛮,可却让我很心动。此次离开京城我会带上她。母妃你若在天有灵,一定也会觉得,她是个很不错的女人。江山,我要。美人,我也要。”
    寂静的金陵城主道上空无一人,家底殷实的人家,院门口悬挂了红灯笼,照映着门上的崭新联对,门前地面上铺着一层细碎且鲜红的爆竹炸出的碎屑。
    雪落在地面上,映衬着这座城,有些冷艳。
    城门外,驿道上晃动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孩子裹着厚重的棉袄,头上顶着一个破貂帽,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满脸煤黑,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只剩两只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芒。
    陆知命站在城门外不远处,看到男孩的身影后,他徐徐上前,走到他面前站定。
    有个奇怪名字“五月”的男孩仰头望着道士,孩子并不感到惊讶害怕,开口问:“是陆先生么?”
    陆知命点了点头:“是谁救你出东海无极岛?”
    “救我的那个人说了,不可说。”
    “既然死里逃生,为何还要入金陵?你知道,这座城里有很多人,都不想让你活下来。”
    “请先生送我去找青州许蘅。”
    陆知命看着孩子,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她可以救我。”
    “你在东海无极岛,本来已无性命之忧。”
    孩子摇了摇头,并不解释什么,睁着明亮双眸固执地看着陆知命。
    陆知命藏在袖中的手快速掐诀,知道这孩子是受了高人指点,所以才执意来找许蘅,也许孩子也并不清楚找许蘅究竟要做什么,只是连遭磨难,想寻求一个庇护。
    陆知命温言道:“现在不是时候,再迟些吧。”
    五月并没有纠缠,很听话地点了点头:“救我的人说,但凭陆先生做主。”
    陆知命用袖口为孩子擦了擦脸颊,牵住他的手道:“附近有个灵宝庄,先去那里暂住几日。”
    京城钦天监内,一位目盲十几年的老监正忽然推门而出,用那双瞎了十几年的混浊老眼望向天空,他喃喃道:“紫气东来三万里,紫气东来三万里啊……沈长林,难道这也是你留下来的后手?”
    沈长林,沈筑之父。
    梅花坞落了一夜的雪,第二日娆荼推开窗户时,竟然看见阁楼下面有两个雪人,山鬼在底下笑道:“姑娘,看我堆的怎么样?”
    “哪个是你推的?”
    山鬼指着那个大的,洋洋得意。
    娆荼“哦?”了一声,故意拉长尾声,笑问:“那个小的是谁堆的?”
    山鬼瞥了眼笔直站在一旁的杨谦,更加得意。
    娆荼抿唇微笑,“你怎么这么粗野?堆个雪人都四仰八叉不知收敛,再这么野下去,三十板子以后还有你吃的。”
    山鬼闻言不由摸了摸屁股,前些日子在火锅馆里的那场大闹,回来又遭了三十杖责,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板子落在屁股上极响,偏偏不是很疼。难道她已经习惯了?
    山鬼叹了口气,跟着姑娘没杀过什么人,反倒是练就了一项挨板子的技能,她这个死士当的,也太没水准了。
    咦?主子最近怎么没传唤了呢?难不成觉得自己太没用,弃子了?山鬼这样想,越发有些忧郁。
    娆荼不理会小丫头的心思,问道:“沈筑呢?”
    “回夫人,沈大人去书苑了。”杨谦在旁回道。
    娆荼眯了眯眼睛,随即无所谓一笑,“他倒是真忙。”
    沈筑正在书房内翻开一本《参道契》,将那书翻看了好几遍,手指轻轻拂过破旧泛黄的书页,沉吟道:“是家父亲笔,为何会在先生这里?”
    陆知命在一旁慢悠悠喝茶,“此书是武当山掌教道人张玉辅交给我的,令尊昔年与武当山有些机缘。”
    “陆先生想说什么?”
    “在下是修道之人,本该置身事外,只是现在事情有些复杂。我想,不如回头再看看那些陈年旧事,令尊这本《参道契》中其实早已埋了伏笔,也许,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在青州许氏策划的那场阴谋下。”
    沈筑微微皱眉。
    “令尊的确是死于青州许氏家主许茂春之手,但在下以为,当年他辞官回乡,不是要落叶归根,而是为求一死。他自知忤逆先皇,必有一死。”
    沈筑在桌面上重重一拍,“先生不可妄言!”
    陆知命平静道:“在下不敢有半句偏颇之言。当年沈老大人辞官,是因为不愿做皇室的鹰犬走狗,不愿逆天去篡改王朝气运。而青州许氏家主徐茂春,沽名钓誉之辈,秘密策划那场阴谋除去沈大人,是为献媚于皇室。”
    沈筑握紧了手中的《参道契》,恨道:“若是献媚,吃相也太难看!他们暗中操控,指使人诬陷我父是妖人,将他当街活活烧死。说我娘被妖术蒙心,请巫士为我娘驱邪,什么驱邪?竟是……让她被那癫巫士凌辱至死……”
    他猛咳了几声,嘴角渗出血丝。
    陆知命起身按住他后心,缓缓道:“平心静气。”
    沈筑一拳捶在案上,“不平则鸣,血仇惨案,如何静心!”
    陆知命道:“许茂春暗中害死你父,朝廷其实心里清楚,却并不买账,先皇下诏书追封你父为青词令。而青州许氏一族则在短短几年间迅速凋零,只有一脉苟存下来。徐茂春暴毙而死,子孙凋零,第三代也只有许蘅一个孙女,家族已无男丁。青州许氏,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沈筑闭上了眼睛,爹娘死前惨状犹在眼前……
    陆知命继续道:“许蘅之父当年或许也参与了那场阴谋,可是,那时的她却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孩,且她十岁之前与外祖母生活在乡下农庄,对那场暗中策划的阴谋一无所知,许家知情者后来更是闭口不谈。她根本不知道是自己的家族密谋害死了令尊令堂。这些年她为父辈的罪过,已经背负的够多了。你……该放过她了。”
    沈筑睁开了眼,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满心苦涩。
    “你说我父是自求一死,那为什么要借青州许氏之手?”
    “在下猜测,当时沈老大人算出青州许氏会出一名奇女子,极负幼凤殊贵,却是孤鸾命格,日后或将颠覆庙堂江湖两个天下。便”
    第53章 糖葫芦
    字数:6105
    沈筑将那本《参道契》翻至最后一面,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青州许氏弱女,幼凤殊贵,孤鸾命格。奇诡。”
    他双手微颤,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知命轻轻接过那本《参道契》,“当时沈老大人自知一死,也知道自己死后,先皇不会买许家的情,青州许氏定会树倒猢狲散,他是要破了那许氏幼女的命格。”
    “许氏幼女……是……是谁?”
    陆知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叹道:“却不知,命格天定。”
    沈筑濒临崩溃,“家父死前,叮嘱我一定要不惜一切手段娶许氏女为妻,我只道他是为了让我报仇……”
    陆知命摇头道:“错了。”
    “那为什么如此安排,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令尊深谙奇门八卦、天理命数,为何你于此道半点不精?”
    “他说这是窥看天机的大逆之举,从不让我沾染。”
    “令尊既知大逆行事,天理难容,那么当年之事或许另有原委,在下也不知道老大人究竟所谋为何。”
    沈筑颓然起身走到院中,大年初一,城内百姓有晨起放爆竹除旧岁的习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爆竹燃烧的气息,他闭目细闻了闻,轻声道:“很久没有回青州了,青州的年味,比这要浓。”
    “大人准备动身回青州?”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着,转身朝陆知命作了一揖,“陈年旧案,迷雾重重,还请陆先生随我一起去趟青州,与我解惑。”
    陆知命还了一礼,“分内之事。”
    沈筑道:“明日一早便动身。”
    陆知命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背景,这位从不知世间情为何物的年轻道人喟叹一声,“她苦,你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