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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贺渊垂眸,讪讪拿筷子轻拨着碗里的饭粒。
    “惊蛰日到松原之前,我已命柳杨与原州府通气,循线将冯老九留在原州的人一网打尽。他们又倒查上京畿道枫杨渡,两地官府联手,四月里就剿了冯老九的老巢,但冯老九本人逃了。”
    斩了对方最重要也算是眼下最后一条隐秘金源,他们可不对“赵大春”恨得牙痒痒么。
    “合着我帮你背了口大黑锅!”
    赵荞白眼兮兮嘀咕着,想了想,又道,“既名单上说‘身份不明’,那就是他们没确定‘赵大春’的身份,我没危险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吧?你昨日那么急将我丢上马背就到这里来,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这次抓到的人里,有一个是冯老九那艘‘头船’的船工。你当初毕竟在他眼前晃了大半个月,他一进京就认出你是‘赵大春’,”贺渊认真看着她,“就是你去医馆那日。”
    从在街头去医馆为岁行舟问补血方子那日过后,一直到廿七早上进内城,白日里贺渊几乎都跟在赵荞身旁。
    且赵荞柳条巷那宅子前面的邻居就是前兵部侍中敬慧仪,入夜后想要无声无息潜入赵荞宅子不太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惊动敬慧仪的人。
    再有,柳条巷的宅子大多在武德朝时被赏给在复国之战中有卓著军功的年轻将领,如今那些人在朝中也举足轻重,宵禁时自是皇城司卫戍夜巡的重点区域之一。
    那些刺客也不傻,知道这利害,没敢立刻妄动。
    “若你继续留在城中,但凡出门就可能被盯上,所以陛下命我趁他们现在还没彻底回过神时,立刻将你带上来。”
    泉山虽在京郊,可此地是众多宗室、勋贵们的别业所在,寻常闲杂人等上不来,还有皇城司卫戍与执金吾北军两部联手日夜巡防,可说是镐京附近方圆百内里,除太上皇所居尚林苑行宫之外最安全的地方。
    *****
    所有事的说清楚了,赵荞也就没了昨日那般摸不着头脑的火气。
    她低垂眼眸,勾起唇轻道:“好,我都明白了。既是这样,我不会闹着要下山。你可以放心留我独自在这里,忙你的事去就好。”
    贺渊沙哑轻笑一声:“信王殿下指定由我贴身护你,直到那名暗线被查出来,城中所有刺客全部清除为止。”
    他是负责在第一时间里控制局面,使事态不致恶化,三天来已完成使命,接下来城中的事已移交给总统领林秋霞主理。
    “这可真是个噩耗,我俩又要绑在一起了,”赵荞自嘲般笑笑,“那公私两论。既岁行舟所做的事你都已经知道,如今也你该懂廿七那夜我为何会说那些话了吧?当时我说的话依然有效,你想好后就提补偿条件。待圣谕准我下山回城,我俩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吧。”
    就算昭宁帝不会重处赵荞的倾向已十分清晰,就算贺渊想不起邻水的事,赵荞心里还是自责,总觉愧对邻水那四十多个殉国的英魂。
    她想,连她自己都过不去那个坎,何况贺渊?
    “若岁行舟早些自首,朝廷或许能早有防备,那些人或许也……而我,明知这一点,还是帮着他隐瞒,做完了‘续命’这间事。你会恨我吧?”
    赵荞抬脸,略歪头看向贺渊,静静看着对面的贺渊。
    这还是她半年来第一次在贺渊面前提到邻水的事。
    他看起来对这讯息没有半年前刚醒时那样激烈抗拒,没喊头疼,只是微蹙了眉心,这个反应完全不在赵荞的意料中。
    贺渊似乎愣怔了片刻,才满目愕然地回视她:“你这姑娘是不是傻的?”
    无端端被骂,赵荞也愣住了。
    “从松原回京的路上,堂兄教训我,说天底下大约没第二个蠢货会像我这样,责任感过头,什么都想往自己头上揽。同样的道理,邻水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在赵荞脑中乱成一锅粥时,贺渊低下微红俊颜,沙沙的嗓音里藏着隐隐闷笑声:“阿荞,我有个疑问,关于从前的事。”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问什么?”
    炽盛阳光斜斜洒进亭中,将贺渊两颊蒸腾出可疑红云。“从前,我是不是时常亲你?”
    “啊?”这什么鬼问题?!
    “你觉不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实在很像……”
    贺渊觑了她的唇一眼,没好意思将话说完,因为太流氓了,对面那姑娘大概会恼羞成怒到想咬死他。
    赵荞自小在街面上打混,街头粗鄙浑话听得不少。虽贺渊没说完,但联系这前因后果,再加上他那古怪的问题,和微妙瞥向自己唇间的眼神,她立刻如醍醐灌顶。
    这流氓的言下之意是,她对邻水的事会有那般出人意料的沉重心结,情况就很像街头粗鄙浑话里时常用来调侃年轻爱侣的那句话——
    沾多了某人的口水,说话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第61章
    赵荞着恼瞪他:“你之前是怎么好意思说我流氓的?和你比起来,我可真是小氓见大氓!”
    他俩今日怎么像对调了性子?她这儿正正经经同他说着人命大事, 他可好, 满脑子莫名其妙的污七八糟!
    “我说什么了吗?”贺渊无辜抿唇, 露出出右颊那枚浅浅梨涡。
    哦,只是在心里想想,耳朵红红, 没说出来就不算流氓?仍旧是正气凛然的贺大人呢……呸。
    赵荞腹诽着他的奸诈, 没再说话。
    各怀心事地吃完这顿饭后, 贺渊亦步亦趋跟在赵荞身侧,随她行出别业大门前的小径。
    两人并肩走在山间林荫下,盛夏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若有似无落在他们手边,仿佛一缕薄金纱幔的两端被分别握在两人的掌心。
    “贺渊,我虽不懂你方才为什么要那样说, 但你骗不了我,”赵荞目视前方,只觉唇舌发苦, “邻水的事,你不可能不在意的。”
    若不是因为发现贺渊是个外表冷冰冰、内里却重情重义的赤忱之人,她当初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贺渊轻轻点头,淡声坦诚:“在意的。若是去年冬刚醒时知道了岁行舟做的事,我或许……”
    哪怕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要知道了此事,想来也是会失控到亲手宰了他的。
    贺渊负手缓步, 沉嗓微喑:“昨日岁行舟临走前,陛下将信王殿下、林大人、我、孟翱唤去了勤政殿。乍然惊闻岁行舟的所作所为,我与孟翱都怒从心中起,孟翱甚至险些就要当着陛下的面对他动手。”
    身为金云内卫左右统领,贺渊与孟翱在那个当下对岁行舟的恨意可想而知,也在情在理。
    “可是,林大人说服了我们。”
    *****
    贺渊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眼底盛着自嘲。
    “立朝这些年来大面上风平浪静,像我与孟翱这种近些年才长起来的武官武将,对生生死死还是见少了。比起林大人他们那些从复国之战的尸山血海中走来前辈,需要汗颜自省的地方确实太多。”
    成王妃林秋霞在立国之初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典正,又担着金云内卫大统领之职,总领左右二卫数年,也是名动天下的“左手神剑”。
    她的右臂损于复国之战时的江阳关守城战。
    那一战的惨烈程度,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战史上都能排上前五,双方死伤加起来远超十五万之众。
    那年她还不到十七。
    在无数同袍的鲜血中成长并活下来的人,对人对事总是看得透彻许多。
    “林大人说得对,岁行舟的事,只能按律问罪,谁也没资格去谈‘若他当初如何,邻水的事或许就不同’。否则,满朝文武泰半都该与他同罪论处。”
    朝廷知道松原有裂土之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可朝中关于是“继续对松原郡持续怀柔绥靖”还是“尽快围城收权、必要时直接强攻”,大家各在其位,衡量的重点不同,自会有相左意见,从昭宁帝还是储君时就争执不下,迟迟无定论。
    而去年夏末秋初,北境戍边军成功抵御吐谷契越境偷袭的捷报入京后,信王赵澈已直觉“松原气味不对”,可他没有证据,只能对昭宁帝做提醒谏言。
    之后神武大将军府派亲信特使前往松原实地核查,竟也被黄维界与邱敏贞糊弄过去,未看出半点异样。
    御史台与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专人前往各地军府稽核,可松原北境戍边军坐吃前哨营两千人空饷长达半年之久,这个秘密竟是今年二月赵荞与贺渊抵达松原后才发现的。
    而邻水刺客案发之前,昭宁帝已指派大理寺司直白韶蓉与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出京,暗查“希夷神巫门”之事数月,却也没查到对方手中有“斩魂草”这样诡谲的药。
    没谁能责怪这些官员尸位素餐不尽力,大家都明白,既对手有备而来,自会有漫天过海之法,许多事在没发生之前,谁能想到那多?
    邻水那四十位年轻内卫殉国之事,若真要较真细究,就连内卫这三个位高权重的统领大人都难辞其咎:
    原本该是孟翱右卫的人随驾前往邻水,可那时孟翱的妻子还未出月子,他便与贺渊商量,由贺渊替他这一趟。
    而贺渊带的是手底下相对年轻、临敌经验较少的几队,他那时大约也是想着他们需多历练,就决定带他们去。
    林秋霞这大统领也没觉有什么不妥,就由得他俩自行安排了。
    人非圣贤,在事情发生前,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凭已知的讯息做出在当时看来没错的预判。
    “同样的道理,岁行舟在决定隐瞒前哨营遇难的消息、为妹妹争取一线缥缈生机时,并不知松原那群人手中有‘斩魂草’这样奇诡的药,更不会想到后来他们会派刺客往邻水袭击圣驾,进而造成内卫重创。”
    在岁行舟当时的预判里,为妹妹行完“续命”之事后,再带回前哨营其他人,即便有错也不算弥天大罪。
    他为人兄长,在世间就剩这么一个亲人相依为命,临了连这最后的亲人都没了,想为她做些事也是人之常情。
    贺渊自嘲勾唇:“正如林大人所言,我们可以介怀,也可以要求按律对岁行舟追责,但没资格迁怒愤恨。即便当时岁行舟没有隐瞒,他怎么去讲?”
    一个职责不涉及地方事务、根本没到过松原的鸿胪寺宾赞,莫名其妙上奏说,他凭“神仆之力”感应到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人遇难了?
    用膝盖想想都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也是,”赵荞轻声嗤笑,看着脚边蒙茸嫩草,“那时的松原还风平浪静,朝廷也用不上‘神仆后裔’去松原平定民心,所以根本没人会重视他的‘妖异妄言’,更不会相信。说了也白说,大家只会当他发疯。”
    那样的话,他除了讨一顿斥责、罚俸之外,改变不了任何事。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
    “所以,道理都很清楚了。我介意归介意,可也恨不着。最多往后瞧见他时脸色不太好。”贺渊撇了撇嘴,望天翻了个白眼。
    那模样,仿佛岁行舟就在云里藏着似的。幼稚。
    赵荞轻咬微扬的唇角,在心中堵了许久的那块大石开始慢慢消解。
    其实她的性情多数时还是偏于大鸣大放,若非邻水的事关乎贺渊,她又对贺渊很是在意,她就算愧疚自责,也不至于像前些日子那般钻进死胡同。
    “总觉你从松原回来后,变得有些不同了,”她低下头,轻轻踢飞脚尖前的一枚小石子,“我记得二月里你还时常心事重重,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进京这些年来,贺渊于公务之外不喜与人闲聊,就更别说同谁谈心了。可他近来在赵荞面前很是不吝言辞,只要她问,他总是很愿让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除了某些污七八糟的杂念之外。
    他轻声笑笑:“之前回京一路上,堂兄与我谈了很多。他说得对,我自进内卫以来这么多年,诸事顺遂,经手的差事从无败绩,这于我个人来说算是利弊各半。”
    邻水刺客案是贺渊进内卫以来最惨烈一战,甚至是从开国至今,金云内卫成建制以来战损最大的一战。
    这一战的沉重代价,对贺渊,对金云内卫,都是一次痛苦与希望并存的涅槃烈火。
    连同贺渊在内,最终活下来的就四个。
    他们四个尤其不能辜负那些同伴的牺牲,必须趟过这道血淋淋的坎,抛开无用的自责与自厌,成长为更加坚固的中流砥柱,以此为鉴多做实事,让后来的同伴们可以少些此类折损。
    古往今来,武官武将武卒宿命如此,若不是在惨烈的牺牲中成长,便是用自己的血去帮着同伴成长,除了中道弃志的懦夫,所有人的结局都无外乎这两种结果之一。
    他们都懂的。
    “堂兄说,他们只是职阶低于我,但他们的骄傲与抱负与我没有不同。与我并肩作战时,他们绝不是渴求我庇护的弱者。”
    无论是贺渊还是他的下属同僚们,在怀揣热血意气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都曾立下“以身许国”的誓约。
    所以,没有谁会怨怼他独自活下来,更不会见不得他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