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邱老师告诉我,自从陶然退学,再之后陶然的事情他基本没办法知道。后来机缘巧合,发现陶然退学后的事,沈总或许知道一些,因此前来打扰。”
今年二十九岁的沈行,皮肤黝黑,目光如炬,偏浓的眉毛几分上扬的意味,举手投足之间,整个人尽显沉稳气质。他看起来和温柔、照顾人这些词不怎么搭边。
“你打听陶然的事又是为什么?”沈行微微眯眼,眸中含着警惕,哪怕姜茶是个年轻姑娘,也对她不放心,和邱弘深在陶然的事上态度明显不同。
姜茶态度诚恳说:“其实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在确认一件事。”
沈行闻言问:“确认什么?”
姜茶一顿,轻抿一下唇。
她抬眼看着沈行,缓缓说:“确认——她放不下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沈行吩咐助理把会议延迟到下午,又让泡壶热茶过来。
他请姜茶坐,等到姜茶坐好之后,自己才捡了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助理把热茶送进来又出去,沈行拿过茶几上的烟灰缸,摸过烟盒,一边从里面抽出一支烟一面抬眼问姜茶:“不介意吧?”姜茶点头,他才把烟叼在嘴里点燃。
沈行吸过几口烟,像心绪才能尽量放得平稳。
他中指和食指熟练夹着烟,垂眼弹一下烟灰,语气平静开口:“她很烦。”
六岁的沈行见到新搬家过来、五岁的陶然,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很烦。在他眼里,对谁都爱甜甜笑的陶然像个小傻子,尤其这个小傻子还爱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这种烦躁情绪变得更浓烈。
因为觉得陶然烦,沈行不爱碰到她,可是没有办法,住在一条小巷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从小天天打架,小巷子里的小孩次次被他揍哭,但没有用,下一次他们还是会来挑衅他。
那些小孩的家长没有疑问会偏袒自己的孩子,也会和他奶奶告状。每次有人告状,奶奶都会气得用棍子一边哭一边抽他,骂他不肯学好。他打娘胎里性子倔,像那些小孩挨打也不改,他挨打过后还是会把挑衅他的人揍哭。
他那种性格,不可能白白挨打,也会躲会逃,经常要躲到外面去。这种时候,可以说是他最容易碰到陶然这个人的时候。那是一个破落的小院子,杂草丛生,一般情况没人要去那里。
记得第一次在那个小院子见到陶然,她用兔子般的眼神看着他问:“小沈哥哥,你也是现在不能待在家里吗?”语气那么天真软糯。才五岁的陶然。
有一次,陶然问他:“什么是强||奸|犯?”
他黑着脸调头就走,揪出那个在陶然面前说这些的人,把那个人揍一顿。
隔天陶然低着头抹着泪和他道歉,一遍一遍喊他小沈哥哥。只是沈行自己也没有多在意,更难听的话听过无数遍,这种话算不了什么。
沈行感觉从自己有记忆起,就知道自己爸爸是个强||奸|犯了。在他爸爸判刑之前,没有和他爸爸去民政局领过证却先生下他的他妈妈,头也不回离开那条小巷子。
别人是善意还是恶意,小时候更多凭一种直觉,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心里从来都有数。陶然那句话问得很无心,然而不迁怒也不可能会和她走得亲近。
后来又有一次,陶然问他:“**的是什么意思?”他没办法和她解释得清楚,心里也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话。这句不是好话的话,是那些小孩说她妈妈的。
那时,沈行不觉得他和陶然是一样的人。
但外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一个人的爸爸是强||奸|犯,一个人的妈妈出去卖,有这种爸爸或者妈妈的小孩,在外人眼里却属于一类人——都是需要隔离、不能接触靠近、玩在一起会学坏的。
沈行无所谓,他看陶然好像对这些也很无所谓。
他们慢慢长大以后,彼此都开始明白很多事情,不再需要张口问任何人。
沈行依然觉得陶然烦。
他们小学在一个学校,陶然会想和他一起回家,可他没有这种想法,次次都让陶然找不到他人。两个星期,她终于放弃这件事。
升到初中以后的他学会了抽烟,频繁的逃课,偶尔在学校见到陶然,从来不会去和她招呼。身边有一起瞎混的男同学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陶然家里的情况,胡闹着开很难听的玩笑,他总是笑笑不说话,觉得那和自己没关系。
读完高一,沈行不想再读书了。他奶奶那么大年纪,听他说不想读书,还能拿棍子抽他。只是毕竟年纪大,他躲起来轻松,真被抽到一棍子,也没觉得有多疼。
但还是继续上学,又去读高二。
高二才开学没过多久,有一天早上,他奶奶起来给他做早饭,倒下没有再起来。
这一次,他愿不愿意读书,真的没有人管他了。
办完奶奶的丧事后,沈行选择退学——家里根本没有钱,他该赚钱养活自己。
那一年,沈行十七岁。
他知道外地工厂会收他这个年龄的,买上火车票随便找了个厂子开始打工赚钱。
“十八岁那年,我正好回长宁一趟,要走的前一天,陶然跳楼了。”沈行狠狠吸一口烟,再慢慢吐出来,烟雾缭绕里看不分明他的表情,“就是那个时候,说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她和我是一样的人。当时我就一个念头,我不能不管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一口气写完这个故事的原因其实是我会写得遭不住,也怕你们看得遭不住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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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幸福
姜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沈行的想法。
虽然很多人可能觉得烦, 但有人愿意劳心劳力管着自己,很多时候是一种幸福。
她也是已经很多年没有长辈管她了。
没有那样把她吃得好、穿得暖、不受委屈当做全世界最重要事情的人。
沈行觉得自己不能不管陶然, 是因为意识到他们都属于没有人管的那一类。瘫痪的陶然如果被留在长宁不知道会经历些什么, 她已经不能躲出去也不能逃走了。
十七岁的陶然自杀未遂,永远失去自理能力,十八岁的沈行带她离开长宁,从此开始独自照顾她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重新变得离沈行很远。
出来打工一年, 沈行基本没有积蓄, 也不认为必须存钱。一个月的工资他通常十多天就会挥霍得七七八八, 后面要么咬牙过要么想办法借点钱, 等到下个月的工资再还。
决定照顾陶然以后, 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沈行心里有很清明的认知,也晓得自己肩上真的有了担子。既然做出决定, 他也不打算只说不做或者随便敷衍。
沈行没有问过陶然为什么做那种事,不过他心里知道, 从陶然答应跟他走的那一刻起, 她重新活过来了。类似于既然活下来了, 那就继续好好活下去。
至此,沈行的生活可以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夜长大存不存在,他不清楚,如果存在,他那时应该就是了。
工厂其实提供员工宿舍和伙食,沈行以前都吃住在厂里。现在有陶然,想到那些在厂里面打工的人的样子, 哪怕能说服厂里单独给他一间宿舍,他也不可能把陶然带过去住。
沈行在外面找房子,要离上班的地方近、房东得是女性、要带浴室的……如果可以有个小电视最好,这样他不在的时候,陶然至少能看电视打发时间。
最后找到一处有二十平的房子,一个月三百块钱,房东是个很好说话的阿姨,沈行觉得还挺满意的。房东没收他的押金,房租一个月一个月收,其实负担不大。
只是之前为了带陶然走花了不少钱包车,要租房的时候身上剩下五百块钱。拮据是拮据了一点,好在还付得起,不至于让陶然流落街头。
第一个月发现照顾别人比什么都更辛苦,沈行咬牙挺着。本来钱不多,等租完房子以后剩下得更少,只得问别人借一点,才能去帮陶然买必须吃的药。
工厂食堂管饭,其实味道不怎么样,可填饱肚子没问题。为了省点钱,沈行每天早上很早起来拿着饭盒去厂里,中午打到饭趁休息的时间回去给陶然送饭,晚上也差不多……每次打饭,他都让食堂小妹给他多打一点。
吃饭其实还好,最初对沈行来说比较难办的是帮陶然擦身体这件事。无论如何她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他做这种事,哪怕没有其他心思,她也容易觉得难堪。
第一次要帮陶然擦身体,沈行把一盆水端到床边。虽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门也检查过锁好了,不怕有人突然闯进来,但怎么都没办法帮她脱衣服。
他在床边迟疑犹豫半个小时没能有进一步的行动,问题在于陶然那会儿全身都还不能动,他不帮她擦身体她肯定会不舒服。于是,他对她说出他这辈子大概说得最蠢的一番话。
沈行最后和陶然特别认真的说,电视上面有很多女的穿比基尼,就那么一点点衣服也没有什么,她待会当自己赶了一回时髦好了。
或许陶然看出他的心思,或许是他脸红耳朵红脖子红暴露了什么。总之,陶然回答他说,可惜她现在身上非常难看,要委屈一下小沈哥哥的眼睛。
还是小时候那个小傻子。
只是,沈行已经不再觉得陶然烦了。
相比之下,洗头是比较容易的。他那时别的可能不太行,力气却绝不小,可以很轻松的抱起陶然,不会弄疼她——当然也有她体重轻这一层原因。
到要洗头的时候,沈行只要帮陶然换一个躺的姿势,让她把脑袋露出床外面,他再把脸盆放到矮凳子上,就十分方便。帮她洗过头,他才注意到,陶然的头发又黑又软,是特别漂亮的那一种。
开始照顾陶然的同时,沈行收敛起从前那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努力赚钱。他晚上尽量多加班,这样到手的钱才多一点。过去会一起瞎混那些同事,也都远离了。
后来拿到新一个月的工资,沈行交完房租水电,把要给陶然看病买药的钱也提前拨出来,剩下的钱买了个二手的手机,又买了个摄像头。
摄像头装在房间,这样他不在的时候一样可以时刻关注陶然的安全,这在当时还很稀罕。手机也是给陶然准备的,因为医生说上半身以后可以恢复行动,有手机既方便联系,万一有事,他没有发现她也可以求助。
“换作一般人肯定觉得生活变得太负担,没准觉得被拖累,可我那个时候真的一点都不觉得。”沈行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像笑了一下,“我那会发现有个人需要自己真的挺幸福,不是她,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根本没什么意义。”
外人眼里,如果没有陶然,沈行会过得更好。只有沈行清楚,如果不是陶然,不会有现在的他。如果不是陶然,他没准到现在都不知道责任两个字要怎么写。
他没有救赎陶然,是陶然救赎了他。
沈行过去就是这么认为的,今时今日,依然这样想。
起初在工厂里面打工,日子勉强应付得过去,可是钱周转不开的时候很多,沈行慢慢的意识到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他总不能一辈子让陶然住在环境差的出租房。
他开始有目的去学习技术,或者其他的手艺,在餐饮店学过徒、做过保险销售、做过装修……到后来走进建材这一行。想要多挣钱,他变得很能吃苦,变得异常努力,加上人算机灵,逐渐积攒一些客户,生活开始好转。
买下第一套房子,沈行和陶然结束租房生活。
他很早发现陶然不爱看电视,所以专门帮她准备的一个向阳的书房,每个月都填进去一点书。书房靠窗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摆着很舒服的躺椅,手边一个茶几,都是给陶然准备的。
早上,沈行和陶然洗漱好,吃过早饭,他会把陶然抱过去书房躺椅上,让她能够晒一晒太阳。茶几上摆上几本书,她可以随时拿过来看,提前烧好开水也放在茶几上,她一伸手就能够着。这时的沈行在照顾陶然这件事上已经格外熟练。
过了二十岁,会有认识的阿姨或是大姐想帮沈行做介绍,沈行自己没想法,也一次都没有答应过。不过这和陶然无关,大约是对异性会生出朦胧情愫那会,沈行就对这种事情没有想法了。
很简单的道理——
谁要和强||奸犯的儿子在一起?谁要和强||奸犯的儿子过一辈子?
和他在一起的人,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辈子,何必让别人受这种委屈?要他瞒下对方这种事,他做不来,等到被发现的那一天会更痛苦。
假如结婚,婚后有了孩子,那个孩子日后肯定会被和强|奸犯家的孙子、孙女这种字眼放在一起。他自己受过这种苦,不能再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去重复他受过的苦。
即便后来开公司、有很多的钱、搬进高档小区住,沈行仍旧没有动过心思要去和哪个异性发生一点儿什么。这是和陶然有关系的。
他担心要是真的出现那么一个人,自己心思偏了,会懈怠照顾陶然,而那个人会不会对陶然好,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假如他的生活重点不变,对那个人也算不上公平……总不可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成泄欲工具。
沈行没有和陶然提过这些,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没有劝。相依为命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很合适。但没有其他的。他和陶然不会做任何亲密的事,不逾矩,就是亲人一样。
早在陶然身体基本康复之后,她就不会要沈行帮忙喂饭、洗澡。但下半身没办法行动,有些事情则没有办法必须求助别人。沈行不介意,她自己从来不好意思。
很多年过去,她还是不适应。
沈行始终没有请别人照顾陶然,也有这层原因在。
身体恢复后,医生就说过陶然可以坐轮椅。直到不用再为钱发愁,沈行才有时间多陪她。天气好又得空的时候,他会带她出门,两个人到公园里面转一转。
这是陶然最喜欢的活动。
有一年,他帮她拍下很多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笑容灿烂,和同龄人没有两样。
可能是看过很多书,陶然的内心世界不封闭。除此之外,科技发展,进入到信息时代,网上交流变成很容易的事,她能够看到更多关于外面世界的内容,还常常和沈行分享一些有趣的东西。
“想要生活变好,要维持这种生活,我就不能掉链子。身体必须很健康,要老实又本分,不能做不好的事情,所以烟酒都会尽量少碰。”
沈行把又一次快吸完的演在烟灰缸摁灭,重新点一支,“长大以后,觉得小时候太过幼稚,不好好学习,逃课打架,让奶奶操心……要是能有机会回到过去,这些事肯定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