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嗯——”雍唯满意地躺回去,闭眼休息,还真端起神主的架势。
胡纯苦笑着瞪了他一眼,起身四顾,这是一座很大的神殿,但不太像给人住的,应该是用来举行什么仪式,看得出规格也不低,断壁残垣上还有金玉装饰,过了这么久,阳光照上去仍旧闪闪发亮。可是整座神殿损毁得非常厉害,正殿和两旁配殿的隔断墙壁几乎都塌了,成了一大间长方形的巨大废墟。殿顶的瓦也千疮百孔,阳光从这些孔洞里照进来,形成粗细不一的光束,更显得殿里荒颓残破。
胡纯听见有水声,循声找去,原来在另一边配殿的角落里有一座小小的泉池,被墙垣挡住,只有走近才能看见。泉池只有面盆大小,用白玉雕成堆云形状,层层加高,清澈的泉水从云间倾泻下来,意境唯美。殿宇损坏得这么严重,可这座精美的泉池却毫发无伤,甚至没有落上灰尘,好像它的主人昨天还用过它,擦过它一般。
美得有些怪异,可是泉水太清了,让人一下子就喜欢上,无法对它产生戒备。
胡纯满殿搜罗了一圈,找了不少破碗烂罐,一一清洗干净,发现它们个个质地不俗,只可惜都残破了。眼下也挑剔不得,拿来用也很不错。
胡纯舀了一小杯泉水尝了尝,甘甜清冽,算得上泉中极品,不像有毒。她找了最大的碗,给雍唯盛了一碗回去。
路过窗子时,她无心往外一望,周围竟然全是山,这座废墟就孤零零地建在群山当中,让人无端起了一身寒栗,总觉得诡异。
胡纯叫雍唯起来喝水,惴惴问他:“你找的这是什么地方啊?有点儿吓人。”
雍唯真的渴了,咕咚咕咚喝掉半碗,听她问,有些凄凉地说:“这是我叔祖的祭殿。”
祭殿?不就是坟边接受后人祭祀用的吗?胡纯害怕得缩了缩肩膀,她的感觉果然没错,刚才看群山环绕,她就觉得这里像个坟丘。
雍唯瞥了她一眼,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又乱想什么呢?叔祖并没埋在这里。”
胡纯松了一口气,随便评论说:“这位叔祖真够浪费的,没埋在这里还修这么大一座祭殿,看看,荒废了吧。”
雍唯听了,沉默了一小会儿,淡然道:“他和我一样……被天族遗弃,死后连祭殿都不能享用,只能任由它衰败。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叔祖的精魂一定回过这里,带了浓重的悲凉和遗憾。”
他的语气太悲感,让胡纯心里也难受起来,“被天族遗弃?”
雍唯冷冷一笑,简短利落地说:“他造反了。”
“啊?”胡纯脑子转不过弯来,造反?那是他遗弃天族,不是天族遗弃他吧。
“饿了,弄东西吃吧。”雍唯显然不想再说下去,话题转得很硬。“不要在神殿里生火,去旁边的密林里,这样烟才不会直接冒上天。他们一定启用了最严酷的仙轨天眼,所以我们半点仙力也不能用。”
胡纯连连点头,心里又起了担忧,“雍唯……”她低低软软地叫了他一声,“因为我,你也要被追杀,我连累了你。”
雍唯听她这样喊他,神色愉悦了很多,听了她的话,不怎么领情道:“这件事诡异蹊跷,嫁祸给你,说不定目标是我,无谓分辨咱俩谁连累谁。”
他这样一说,胡纯压在心里的石块骤然轻了不少,略有激动地问:“你一点都没怀疑是我杀了天妃娘娘?”
“一点都没怀疑。”雍唯说得斩钉截铁,胡纯刚想亲他一口,他接着说,“就你那胆量,根本不敢。”
胡纯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连感激带感动,加上想亲他那一下,全吞了。
她翻了下眼睛,冷冷走出殿去,雍唯的诚实真是比谎话还讨厌!
第41章 旁观
胡纯自幼生活在山间,打猎觅食就算不用仙力也不成问题,祭殿周围山林茂密,溪流清澈,野味肥鱼唾手可得。可是周围没有人烟,买不到盐巴调料,就算食材再新鲜,味道上总归要差一些,胡纯尝了尝烤野鸡,遗憾地摇摇头。
她拿着烤鱼烤鸡还有一些野果走回祭殿的时候,雍唯在盘膝打坐——胡纯很少看见他白天修炼,看来这次身体的损失的确严重,毕竟把她的内伤都治愈了。
“吃饭吧。”她心里感激,声音就温柔了,喊雍唯的时候有了贤妻的意思。
雍唯没有睁眼,“让我再想想。”
“想什么?”胡纯顺口问,把食物摆好。
“想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没想到雍唯认真地回答了。
“这些人?”胡纯停下手,真的好奇了,“你知道是谁?”
雍唯睁开眼,轻蔑道:“不知道。”
胡纯暗自嫌弃他,偷偷撇了下嘴,不知道还装得那么高深莫测。
“我不用知道。”雍唯挑剔地撕了块鸡胸肉,“他们陷害你我,不过就是为了量天尺。”
“量天尺?”胡纯闻所未闻。
雍唯也不打算再瞒她,“以前不告诉你,是怕你危险,事情到了这份上,无知也不能帮你置身事外了。”他理智地说,胡纯听了又想打他。
“你就说量天尺吧!”胡纯哼了他一声。
“珈冥山的传说你听过吧?”
胡纯摇头,珈冥山能有什么传说?突然一闪念,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什么珈冥山裂,六界血劫的说法?靠谱么?我一直觉得是扯淡,而且还说珈冥山风水好,多没见过世面才能看上珈冥山的风水?”可是……她痛快数落完才意识到,天上的确降下神主镇守珈冥山,她开始没底,怯怯问,“是瞎说的吧?”
“是瞎说!”雍唯予以肯定。
胡纯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看吧,她猜的没错!
“珈冥山风水很差。”看得出雍唯也挺嫌弃的,“可是山底却直通地脉,量天尺就在地脉火眼上。”
胡纯瞪着眼看他,连问题都问不出了,一大堆新鲜词。
雍唯瞥了她一眼,总算明白一脸无知是什么意思了,“地脉就是大地的脉络,一些堪舆家说的龙脉就是地脉中比较旺盛的部分。”雍唯只得从基础给她讲,“地脉相对细弱的地方,往往阴气很重,会生出一些厉鬼恶妖。”
胡纯点头,这个好懂。
“珈冥山就坐落在地脉最主干的地方,非要说风水好,按堪舆理论,也不算错,至少是地气最盛的地方,所谓‘火眼’。这个天地精华最盛的地方,渐渐生出了一个结晶,祖神们发现这个结晶关乎神妖人的命运,尤其对神族影响最大。世人都说神仙定了凡人的命运,可神仙的命运谁来制定呢,仿佛就是这个结晶,他决定了天地万物的寿命,运道。祖神们钻研多年,也无法控制它,但是对它进行了很多次的改造,最成功的一次,是把结晶作为核心,做成了一个由精铜制成的仪器,它是无数转轴和齿轮组成的球状铜器,可不知道为什么叫‘量天尺’。”
胡纯听得目瞪口呆,她所生活的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自从有了量天尺,六界的秩序就稳定下来,神仙妖怪有了寿命的终结,人有了轮回,花草树木按种类有了枯荣,四季更替有了规律。万物都有了自己的命轮。”
胡纯想起有人对她说过,在创世之初,天地一片混沌,神魔鬼妖春秋四季一片杂乱,是善恶不分的恐怖时代。
“量天尺的骨架是精铜,可转轴用得却是梨魄,即便梨魄坚硬无比,在地气冲撞研磨中,也有耗损,每有梨魄损耗,量天尺的运行就会出现偏差,天上的从龙星就偏离了轨道。”雍唯脸上出现怨愤之色,“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去更换梨魄。”
胡纯默默看了雍唯一眼。
“每当梨魄损耗,寒气就会外散,和周围的地火相互抗衡,火眼会出现短暂的适宜期,仙力深厚,扛得住地火之热,梨魄之寒的人,就可以短暂进入,更换损耗的梨魄。但要在寒气全部进入量天尺,地火再次沸腾前,尽速离开。火眼因为地气太盛,完全压制住仙力,神仙几乎与凡人无异,每次出入既痛苦又艰难,更是一个大意就命丧当场。”
雍唯把鸡肉塞进嘴巴,冷漠地嚼着,像品味着自己每次进入的艰辛。
“被选中的人……终其一生,都要做这件事。”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因为压制自己的不满和不愿太狠,整个人都麻木了。
“雍唯。”胡纯上前抱住他,太可怜了。她终于理解了雍唯的苦闷,怪不得他总是不高兴,认为天地负了他。原本是天宫里备受宠爱的天帝幼子,被选出来一辈子做苦差,命运是六界众生的,偏偏全要压在他一个人的肩头。“就没有别的人可以替换一下吗?”
雍唯的笑容更冷酷了,“没有,直至我死了,才会选出下一个。”他环视了一眼祭殿,“祭殿的主人,就是我接替的人。”
“啊?”胡纯吃了一大惊,这位叔祖不是造反了吗?
“他应该是太厌倦,也太痛苦了,就想把自己的命轮放到帝轨上。”雍唯用了奇怪的语气说这句话,理解甚至有些赞赏,“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计划被泄露了,于是被众神讨伐,被杀了。”
“真坏啊!这些神!选叔祖出来做苦工,他们过好日子!叔祖累了,腻了,想翻身做主人,却要被讨伐被杀!”胡纯很为叔祖不平。
“这些神里就有我父亲。”
胡纯顿时住了口。
雍唯没有多少敬意地说,“如果我也做同样的事,父亲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
胡纯不自觉地点头,原来雍唯也知道,天帝很提防他。原本她以为天帝只是因为雍唯神力过人,怕他的“伴神”过于强大,才暗中紧盯他,原来有更重要的理由。
“你也想把命轮放到帝轨上?”胡纯皱眉问。
雍唯不置可否,反而问她:“你觉得当天帝好么?”
胡纯想了想,想到天妃的怨愤,又想到天帝令人战栗的微笑,辰王,那天审判她的一殿神仙,“不好!”她重重摇头,感觉他们整天就忙着算计衡量。
“嗯。”雍唯一笑,“我也觉得不好,不打算干傻事,可是,有人似乎觉得不错。”
“谁?”胡纯紧张起来。
“陷害你的人。”雍唯又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管他是谁呢,总会跳出来,那是他和天帝的事情,我就冷眼旁观好了。”
“你……你不打算报仇?”胡纯疑惑地着他,天妃娘娘的死,他也不弄清楚吗?
“什么仇?”雍唯冷笑,“就如同炬峰能大致感觉到我,我也能感觉到母亲,她没死,好着呢。以她气息之强盛,我觉得她正在发火骂人。”
胡纯一下子松懈了,甚至瘫坐在地上,喜极而泣,“太好了!”
雍唯看着她,眼里浮出暖意,突然想起什么,在身上摸了半天,把青霄镯从袖袋里翻出来,“这个是父亲给我的,既然母亲把它送你了,你就一直戴着吧。”
胡纯接过镯子戴上,心里五味杂陈。
“对了,你没把天妃娘娘还活着的事告诉天帝吗?”胡纯又糊涂了,如果天帝知道,怎么还非让她招认杀人呢?
“我没告诉他。”雍唯脸色一寒,“他似乎对母亲的死,很欣慰。”也不仔细调查,随便找个傻子顶罪,恨不得六界都尽快认定天妃已死的结论。是为了天狐?雍唯冷冷一哼,肯定不是,情感于他,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胡纯已经开始摁太阳穴了,天宫的事情太复杂了,夫妻父子都太复杂!“我不要想了!爱谁谁!头疼头疼,我伤没好吧?”
“你烤的野鸡真难吃。”雍唯不满地评价。
“你还好意思说?”胡纯瞪他,“找怎么个荒山僻岭,什么都没有!还不能用仙力,你说,我怎么弄好吃?别说吃了!晚上怎么过?被子褥子,你打算让我用树叶织吗?”
雍唯被她训得讪讪的。解释说,“这里有涤仙泉,泉水可以洗去仙轨,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胡纯不理他,对他嫌弃她的厨艺很不满。
“这样……”雍唯盘算,“我们用黛宫扇,飞快地到一个镇子上买东西,只要不超过半柱香,仙轨就不很清晰,我们再把泉水洒在身上,更不容易追踪。只要每半柱香换个地方,应该就不成问题。”
“好好!”胡纯喜形于色,“不如我们回世棠宫拿吧?”
“不好。”雍唯摇头,“谁知道世棠宫里哪个是天宫眼线,反而比别处更加危险,绝对不能回去。”
胡纯又头疼了,家也不像家!
依照雍唯的方案,胡纯和他以蚂蚁搬家的形式,陆续买回了油盐酱醋,被褥衣服。雍唯对缺少什么一无所知,胡纯买什么他就拿着,只用算着时间,提醒她换地方就行。胡纯买得很不称心,因为不够时间挑选,仓促跑了好几个市镇,终于大致置办齐全。她这个主力还没说什么,雍唯倒嚷嚷说他累坏了,指出陪她买东西比修量天尺还累,倒在新搭建的地铺上,宣称自己筋疲力尽,要睡两天才能歇回来。
胡纯早在和他湖底养伤的时候,就知道神主大人被服侍惯了,这种平民生活别指望他,只要他不挑剔,不添乱,就算配合她了。几天日子过下来,胡纯深刻体会到了神主的可怕,可以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油瓶子倒了别说扶了,还会嫌脏了他的眼,一脚踢开,喝口水都不愿意自己去祭殿另一边的泉水接。
胡纯每次心里有点儿抱怨,看他盘膝坐在破烂的窗边看书,就算穿着市集上买来的粗糙衣服,梳着她给扎的简单发髻,还是那么俊美贵气,想到他原本还可以端坐在世棠宫里当他的神主大人,全是为了保护她才沦落成这样,又很心疼他,于是就心甘情愿地伺候他了。
现在神主大人连一点小仙力都不能用,比湖底的情况更糟,幸好他也明白落难了不应该瞎讲究的道理,胡纯给什么他就吃什么,让穿什么就穿什么,基本没有意见。唯独不愿意陪着去买东西,导致胡纯用什么都得省着,每次要买什么雍唯都推三阻四,一脸不情愿。
日子一平静,就过得快,山里的时间很多时候像静止了,可每次急急慌慌去市镇买东西,一问年月,又一下子过去好久。雍唯买了很多书,他个性沉冷,在祭殿与世隔绝的生活,也不觉难熬,反而生出些避世修心的感觉。
胡纯本是喜欢到处窜的凑热闹脾气,现在天天忙着张罗生计,也不觉得烦闷。
这天她正采果子,发现天以很快的速度阴暗下去,她经历过鳐鱼精兴风作浪,顿时害怕了。匆匆跑回祭殿,雍唯正在和自己下棋,她扔下果子扑到他怀里,一脚踩在他棋盘上,棋子迸得到处都是,雍唯也没生气,反而抱住她,笑话她说。
“变个天而已,就吓破胆了?”
话音未落,几个大火球从天而降,瞬间把已经变成黑夜的天空照得红火明亮,呼啸着坠落到地面上,即使在很远的地方,高在山顶的祭殿也感受到强烈的震动,屋顶的瓦纷纷掉落,雍唯把胡纯搂在怀里,替她挡住周遭的危险。
震颤终于平息,雍唯拉着胡纯到窗边往外看,远处的地面上冒起冲天烟尘,天空亮了一些,还能看见火球们飞过时残留的灰烬痕迹。他们在高远处,所见尚且如此可怖,被火球击中地域的城镇和百姓一定已陷入炼狱。
胡纯吓得呀了一声,这可比鳐鱼精制造的灾难凶多了。她扭头想问问雍唯是怎么回事,发现他眉头紧皱,看着天地疮痍,神情凝重。他的头发上,衣服上落了很厚的灰,耳朵还被擦破了,耳郭上鲜红刺目。胡纯心疼了,想起刚才他下意识地就护住她,心里又暖又甜,轻轻拂他头发上的灰。
雍唯陷入思绪太深,都没感觉到胡纯的动作,直到她问:“这是天灾还是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