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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节

      庾亮说道:“皇上,万万不可召回边关大将,尤其是郗鉴,郗鉴一旦带兵回来,兖州无人可守,后赵一直对我国虎视眈眈,如果兖州失守,大晋北方第一道门户没有了。至于其他镇守地方的大将,他们各司其职,如果全部召回,地方可能大乱,暂且先召回桓彝。”
    庾亮打着小算盘,荆州陶侃和江州温峤都会支持司马皇室的,他们都不把庾家放在眼里,如果他们召回,他们说不定就会杀了我,逼庾太后退出,然后把小皇帝当成傀儡,掌控朝政。到时候那有我们庾家的说话的地方啊。
    至于襄阳的周抚和荀灌夫妻,这两个人都是清河公主手下最能咬人的走狗,尤其是荀灌,对清河公主一片愚忠,甚至为了公主不惜和丈夫周抚假离婚,唱周瑜打黄盖的大戏。
    如果荀灌回到建康城,得知庾太后要强占清河公主的驸马,就凭荀灌的爆脾气,不等孙峻叛军打进来,荀灌就会先带兵冲进台城,杀了庾太后,砍了庾亮的脑袋。
    庾亮相信荀灌干得出来。
    所以,他们都不能来建康城救驾。
    尚书令卞壸冷笑道:“庾国舅,都到了兵临城下的地步,你还在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敢召集将军们回来勤王,如今的局面,只是一个桓彝带兵回来就能解开城下之围的吗?桓彝是文官,他祖传儒学,在宣城以关心民生为主,他拿什么和苏峻叛军抗衡,笔杆子吗?”
    庾亮早就练出了唾面自干的本事,“尚书令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建康城尚有五万中护军在,待桓彝带兵解围,我们里应外合,定能打败苏峻叛军。”
    庾亮其实并无把握,但是比起直接召回陶侃温峤和周抚荀灌这种对庾家早有不满的大将,他宁可冒险,只要桓彝回朝。
    朝野上下已经是庾亮一言堂,庾亮做出决定,朝臣纷纷附和,小皇帝说道:“那就即刻召回桓彝,其余镇守城池的大将不可擅自离开。”
    军人若无召进京,会视同谋反。
    尚书令卞壸见自己无力回天,也无可奈何,愤然离开台城。
    乌衣巷。
    王导听说台城大朝会的结果,并不意外,吩咐手下部曲,“把家里的围墙继续加固,弓箭,粮食,任何可以使用的铁器统统买回来,召集族人,要他们带着细软都搬到乌衣巷来,不要外出了。”
    王导对庾亮没有任何信心,做好自救的准备。
    王悦本来在乌衣巷等着清河带着琅琊王和郗鉴来勤王,却不料等来了苏峻的叛军,郗鉴被赵**队拖住了,不能离开兖州。
    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王悦自以为文谏不行就武谏的万全之策被庾亮的贪婪,苏峻的野心打乱了。
    差点**,计划遭遇变故,还挂念清河的安危,王悦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打击,未免有些消沉。
    王导安慰儿子,“你长的好看不是你的错,被庾太后窥觊是她的心思不正,那有这种一心想把小姑子的丈夫弄到手的大嫂。苏峻之乱是因庾亮的贪婪心急而起,和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王悦幽幽看着北方,“我和清河都倦了永无止境的争斗,选择归隐,无奈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过安宁的日子,独善其身,和平怎么就那么难?现在看来,都是士族和皇族的贪婪,永无无法满足手中的权力,除了父亲您能够忍住皇权的诱惑,甘心当臣子,其余人等,从曹操开始,曹丕,司马懿、司马昭,孙秀,齐王,成都王,王澄父子,以前的老皇帝,到叔父王敦,国舅庾亮,太后庾文君,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有了权力就膨胀起来,想要篡位,士族变成皇族,然后又有新的士族崛起,控制皇族,又灭了皇族,士族变成新皇族。”
    “这近两百年,一直都是这样的循环,永远都是这几个百年家族争来争去,杀来杀去,连我和清河公主都难以安稳度日,何况是那些普通百姓呢?他们要么战死,要么等死,赢的士族成为新皇族,那些无辜百姓永远都是最大输家。”
    “够了!”王悦一拳打在墙壁上,“父亲,这些年的游历和思考,我觉得士族门阀才是万恶之源,才是这两百多年一直动荡的根本。他们永远贪婪,有家无国,只顾家族利益,把百姓视为蝼蚁,对皇帝,对苍生都毫无敬畏之心,只想往上爬,坐在最顶端俯视苍生,通往龙椅的路遍地都是白骨,但是他们都不在乎。”
    王悦一席话,简直大逆不道,把皇族和士族一起骂进去了。
    不过王导不是一般人,他最能包容,提醒道:“你是士族,也是皇族,你姓王,也是司马家的人,你这样说,等于自己骂自己。”
    不过,王悦愤怒的时候还特地把王导给摘出来,王导还是挺高兴的,这儿子没白养,虽然不是他的骨血,但是比亲骨肉还亲啊。
    王悦说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两百多年来,各大士族轮流坐庄,朝廷都是一潭死水,没有新鲜的流水注入,只能越来越烂,越来越腐臭。底层百姓,甚至庶族都难以翻身,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人,难道庶族都是庸人吗?我看未必,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当官,如果让他们参与进来,清流冲走腐朽,那么多庶族涌入,冲毁士族门阀,官场不再以家族利益为主,不再有家无国,互相监督,一个国家就像一个鼎,两百年来只有十几个强大的士族支撑,容易倾覆,但是如果有几万根支柱一起支撑呢?这个鼎就没那么容易倒了,国家也会得到长久的安宁。”
    王导思忖片刻,说道:“你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是庶族,底层百姓读书的,甚至认识字的都很少,每天关心温饱,笔墨纸砚都需要钱,一本书就要花去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他们那有那个闲钱读书。”
    王悦说道:“庶族读书少,不是他们没钱,而是读再多书,不能做官有何用?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他们永远都评为下品,谁还会努力读书呢?至于底层百姓,我和清河这几年云游四海,在民间各地开学堂,请了老师免费教孩子读书,他们会写字算账,从读书得到好处了,自然会尽力培养下一代读书,事情不能一蹴而就,但只有我们努力,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王导叹道:“一代又一代人,看我是活不到那一天的。如果底层的人要上来,那就需要摧毁士族门阀,不是我故意打击你,如今无论士族还是皇族,都希望维持原状,你打破不是士族门阀,是他们的官位和财富,民间有句俗语,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们不会同意从庶族和底层百姓里提拔官员,你就是教授所有百姓都读书识字,百姓没前途,没前途的事情谁愿意做?”
    王悦说道:“如果我扶持一个与我志同道合的人,去打破这个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人的规则呢?”
    王导依然摇头,“当你扶持的这个人登上高位,掌控可以打破士族门阀政治的权力时,他会变成和士族皇族一模一样的人,屠杀恶龙者,终究会成为另一条恶龙,从八王之乱开始,到王敦之乱,庾亮外戚专权,难道你还没有看透?”
    王悦并没有被打击到,反而更加兴奋,“我会在他没有变为恶龙,愿意提拔庶族之前,去培养扶持另一个人,一个接着一个。我会终生为之努力,打破士族门阀的枷锁,唯有如此,才能换得长久安宁。”
    王悦发誓要当士族的掘墓人。
    王导摊了摊手,”随便你了,反正那时候我应该早就化为白骨,什么都看不见。我不会阻止你毁灭士族,到时候那一天到来,看在王家养你这些年的份上,放王家一马,不奢求官位爵位,留住族人性命就成。”
    父亲如此爽快,王悦一怔,“您就认定我能做成这件事?”
    王导呵呵一笑,拍着儿子的肩头,“我的儿子是天下最优秀的儿子,从来没失败过。我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你。”
    有父如斯,还有曹淑这样的母亲,王悦心想我是多么幸运。
    乌衣巷父慈子孝,谈人生理想,建康城外却一片腥风血雨,庾亮带兵苦战苏峻叛军,节节败退,不仅如此,庾亮最钟爱的长子——中领军大将军庾彬战死沙场!
    噩耗传来,国舅庾亮一下垮掉了,仿佛苍老了十岁,长子庾彬对他而言,就像王悦之于王导一样的重要。
    悲愤之下,庾亮掀桌,“援军怎么还没到?桓彝人呢?”
    其他将军他都不敢召回,怕被夺权,桓彝是庾亮唯一的指望。
    探子来报,“不好了!桓彝被叛军所杀,人头都挂在大旗上了!”
    庾亮跑到城墙上一看,他期盼已久的桓彝正在旗杆上和他对视呢,苍蓝的眼珠子圆睁着,死不瞑目。
    第191章 尚未驯服的兽
    桓彝,出身谯郡桓氏,和曹操是同乡,祖先桓范曾经当过大司农(农业部长),也是曹魏政权政权的支持者,后来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诛杀曹爽,控制曹魏,谯郡桓氏被刑家(诛三族)。
    桓彝一脉侥幸逃脱,一度连祖宗都不敢认,在乡下低调度日,断绝了仕途,但家学渊源一直坚持着,桓家擅长儒学,在玄学当道的魏晋属于冷门,但桓家一直没有放弃家学传承。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西晋灭亡,东晋建立,新一脉司马氏当皇帝,不会再追究七十多年前谯郡桓氏的人是否真的灭族,桓家意识到机会来了。
    家族沉寂好几代人,桓彝出山,刻苦学习清谈和玄学,参加各种雅集来扬名,凭借出色的相貌和才华,终于融入了主流士族圈,和阮孚(就是宋袆的第三任丈夫),阮放,羊曼等八个人并称为“江左八达”。
    桓彝靠着混圈成功,将家族起死回生,得到了官位,并在王敦之乱时因战功而封万宁县男的爵位和宣城刺史的官职,他在宣城这两年政绩斐然,深得百姓爱戴,又正当壮年,名声和官声也到达巅峰,本来即将要一飞冲天的桓彝,却被苏峻叛军所杀,就像一颗流星,短暂闪耀之后就立刻陨落了。
    祖祖辈辈的忍耐和心血毁于一旦,桓彝当然死不瞑目啊!挂在苏峻帅旗上的人头双目圆睁,半腐烂的眼珠成了苍蓝色,两行血泪一直垂在下巴,血痕已经干涸。
    庾亮先痛失爱子,又看见唯一的援军统领桓彝的人头,知道大势已去,建康城要守不住了。
    苏峻是打着诛杀奸臣庾国舅,勤王的名义起兵,所以庾亮会第一个被处死。
    来不及悲伤了,庾亮立刻想法子脱身,他把一切事宜都交给尚书令卞壸,说道:“我要走了,否则一定会命丧苏峻之手,苏峻的奸臣名单没有你,所以你是安全的,以后朝廷的事情,包括保护庾太后和小皇帝都交给你。”
    无权无势被架空的尚书令的卞壸一脸懵逼,这尼玛真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啊!早干嘛去了!
    我当初说召回周抚荀灌陶侃你都不听!现在知道叛军的厉害了!
    卞壸质问道:“户梁折断,屋檐崩毁,这是谁的过失呢?”
    庾亮老脸一红,“今天的事情,来不及细说了,再拖下去叛军打进来,我就要死了。我还不能死,
    我要弥补过错,去外头召集军队勤王,打败苏峻,一切都交给你了。”
    言罢,庾亮就带着子侄等人,乔装成普通人,坐船跑路了!
    卞壸见主事的都跑了,他无权无势,怎么收拾残局?
    微臣做不到啊。
    卞壸晓得自己没这个本事,建康只有一个人能够临危受命,稳住局面。
    卞壸骑马,朝着乌衣巷狂奔而去。
    且说庾亮带着子侄们搞了条船跑路,立刻有叛军开船追过来,双方在船上放箭。
    庾亮的侄儿慌忙之下放箭,没有瞄准,啾的一声,误中了掌舵的舵手,舵手痛呼一声,捂着中箭的胸膛倒进了涛涛江水,死了。
    真是出师不利啊,人若倒霉,喝口水都塞牙缝。
    船一旦没有舵手,就开始原地打转,追兵的船只追上来,庾家人顿时绝望,纷纷要跳水游到岸边逃亡。
    只有庾亮保持淡定,没有责怪侄儿,“不要紧,你要先瞄准,这种箭法怎么能射中敌寇呢。”
    侄儿这一次瞄准射击,终于射到了一个追兵。
    庾亮点点头,“这就对了嘛。”
    主心骨稳住了,庾家人也慢慢冷静下来,心想左右都是死,还是拼死一战,于是庾家人在江上且战且退,和叛军周旋。
    这时建康城的城门被叛军冲开,江上的追兵不追了,纷纷调转船头上岸,一起冲进去建康城,按照苏峻的承诺,建康城里可以随便抢一个月,抢到谁就是谁的。
    苏峻手下多是流民,甚至是盗贼,郗鉴这两年渐渐将流民正规军化,把手下变成军人,给他们俸禄娶妻生子,人有了家庭,就有了根,就会把这个国家当成是自己的家,但是苏峻手下流民和土匪差不多,才不管这个国家的死活。
    没有叛军追赶,庾亮乘机跑远了。
    且说尚书令卞壸去乌衣巷找王导,庾亮跑了,手下中领军纷纷溃散,自顾自跑路,往日围住乌衣巷的军队全部散开,王导一看情况不妙,一定是庾亮没有守住建康城,连忙命部曲家兵严阵以待,以防止苏峻叛军冲进来打劫。
    不仅如此,连对门邻居谢家也跑到了对面王家家里避难,谢家的几百部曲和琅琊王氏一千部曲联合在一起设置了路障,禁止任何人闯入。
    谢家人原本是老皇帝用来监视王导的,老皇帝一死,谢家人没了使命,反而和邻居关系缓和起来,王导本就是个宽容的老好人,并不计较这些,谢家人提出避难请求,还出了几百个护卫,王导就一起接纳了。
    卞壸的马刚刚到乌衣巷口,就被两箭射退。
    “此乃王谢之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卞壸下马,拿出符牌,“我是尚书令卞壸,有急事见王导!”
    私兵这才放行,卞壸骑马跑到王家,拉着王导的衣袖,把庾亮跑路,要他收拾乱摊子的事情说了,卞壸要急哭了,“王公啊,我没这个本事力挽狂澜,大晋只有你威望最高,你现在不出山,大晋就要亡国了。”
    没想到庾亮会无耻到这个地步,庾太后和小皇帝都不管了,只顾自己逃跑。
    王导说道:“大晋是我一手在建康复活的,庾亮不是个玩意儿,但是小皇帝是个可造之才,大晋不能亡——我先和夫人孩子们交代一下,尚书令稍等。”
    王导把除了雷姨娘以外的家里人——夫人曹淑,六个儿子,一个儿媳妇,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大孙子,还有侄儿王羲之召集起来,说道:“我要跟尚书令去台城救驾,以免苏峻图谋不轨,对皇帝不利,谋朝篡位,此事有些风险,我可能一去不回,我不在的时候,一切听夫人的安排。”
    “二郎,你好好保护家人。”
    二郎就是荡浪子王恬,这几年已经结婚生子,且长子王琨已经过继到“去世”大哥王悦的名下承袭香火,王悦的县公世子爵位也由这个小男孩继承,长房始终都是长房。
    王恬则继承了父亲以前纪丘子子爵的爵位,这几年王恬还是叛逆的老样子,只是在危机关头,他穿上了盔甲,不再披头散发没个正形。
    王恬腰间有佩剑,说道:“父亲放心,有儿子守着,保管叛军不能闯进里惊扰母亲和弟弟们。”
    安排好一切,王导把一封信交给曹淑,“夫人,这是我的遗书,倘若我回不来,一切按照遗书上说的去办。”
    曹淑当场就把遗书给扔进火盆里了,“你一定要回来,有什么遗言,等过十几年再说不迟。”
    少年夫妻老来伴,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一对陌生人,时间久了,搞不清楚是亲情还是友谊,反正越相处越舒服,希望对方能够活久一点,多陪陪自己。
    王导一笑,“夫人说的是,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一次也不会翻船。”
    王导走了,坐上牛车,发现王悦早就在车里等他。
    王导板着脸,“你来作甚?赶紧回去陪着你母亲!”
    王悦往唇上贴假胡子,把脸色涂的晦暗一些,眉毛也加粗了,“我是清河公主的驸马,宗人府宗正,驸马都尉,我当然要去台城保护小皇帝——看在明帝的份上,我不能坐视不管。”
    父子两个一起和卞壸去了台城。
    与此同时,王导还向在京城的各大官员发出号召,官员们穿着朝服一起去台城,保护皇上,免受叛军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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