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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

      徐明礼嗫嗫嚅嚅,心虚得不敢再看她一眼。
    可关于她的梦, 愈发变本加厉。
    盛夏的某一日, 母亲和于嬷嬷带上二弟去城外办事, 妹妹明初如常到蓝家玩耍, 剩徐明礼乖乖在书房读书。
    书童不知所踪之际,慕秋笑眯眯碰来一碗参茶。
    徐明礼讶于她未随母亲左右,她则笑说晨起不适,得以留在家中歇息。
    依稀记得那日,慕秋说想学认字,代替书僮陪伴。
    徐明礼喝着参茶,瞥见她衣裳单薄、雪肤如凝,鼻血毫无征兆地溅落于前襟。
    慕秋温柔替他擦拭、更衣,不知怎的,他便坠入她异常柔软的眼波中……事情发生了。
    头一回,徐明礼紧张万分,手忙脚乱,记忆中有过某种短暂且神秘的快慰,草草了结。
    他慌了神,深知触犯徐家大忌,既想去母亲面前认错,看如何安置这名丫鬟,又恐真伤透了她的心。
    母亲在家道中落后独力撑起徐家,他作为长子,理应以身作则,而非终日怀藏不该有的念想。
    慕秋似乎看出他的为难,说自己亲目看着他出落成英俊少年,心生爱慕,情不自禁,请他不必内疚,也无须向夫人禀报。
    此后,她果然对此只字不提,除了私下撞见时,脸上带有淡淡羞涩。
    一个月后,慕秋再次于家中无人时前来。
    徐明礼虽食髓知味,却不敢擅动,最终被从外赶回来的阮时意发觉端倪。
    徐明礼垂泪跪于母亲跟前招认过失,恳求原谅;而慕秋则口出惊人之语,声称已怀有身孕。
    其时,府上有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府医,诊视后称慕秋已有孕一月。
    阮时意素来心慈手软,自然不可能向怀着自家骨肉的弱女子下毒手。
    她把慕秋单独软禁在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内,安排照顾起居饮食的丫鬟,但不允许其外出。
    徐家世代从军,祖训明文规定,不容许子孙踏足青楼,拈花惹草,不允许有姬人、通房丫鬟等,除非嫡妻七年无所出,否则不得纳妾。
    徐明礼因此被撵至北山祖坟前思过。
    五日后,他满怀歉疚回府,被阮时意郑重告知,没有孩子这回事,一切全是骗局,慕秋已被她逐出徐府,此事休得再提;且徐家已和周家正式定下婚约,只等他年满十六便成婚;在此期间,他必须专心读书,不可再生枝节。
    平心而论,徐明礼对慕秋的情谊起于熟悉和亲切,因抵受不了诱惑而失陷。
    听闻慕秋受驱逐,他只道是母亲为保住他的婚约,用药打掉了未成形的胎儿。
    他日夜难安,悔不当初,自责无力改变,只能遵从阮时意的意愿,没再过问。
    然则过了数月,他辗转听人言,慕秋离京南下,小腹微隆,应是真的有孕在身。
    他未亲眼目睹那一幕。
    但那成了他年少时翻来覆去的噩梦,直至后来娶了妻子周氏,诞下徐晟、徐媛,在日复一日的恩爱甜蜜中慢慢解开心结。
    他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位极人臣。
    往事烂在心底,没人再当回事。
    可随着那名容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徐画师现身,徐明礼花了半辈子强压在心的不安,悄无声息涌起,日渐蚕食他的镇定。
    显而易见,那人拥有他父亲的超群画技,所作所为,皆围绕着徐家子孙。
    有备而来!
    乍眼看,因蓄胡子之故,“徐待诏”绝不止二十四岁,可若刮掉那故作老成的胡须呢?
    别忘了,有些人,面相天生比实际年龄成熟。
    徐明礼真心怕对方为自己流散在外多年的骨血,正计划以“娶首辅义女”的方式,回归徐家。
    这无疑是个认祖归宗、谋取家产的好法子。
    谁曾想过,外界谣传的“徐首辅义女”,会是徐首辅的亲娘?
    慕秋事件,是阮时意与徐明礼母子之间数十年来唯一不可提及的话题。
    他不能当着妻儿,把事情翻到明面上。
    *****
    如徐明礼所料,在阮时意回府的翌日,全城解禁。
    寂静数日的大街小巷陆续多了往来行人,小商小贩推车而过,神色古怪打着招呼。
    登阁东望,视线未能远及城东南的篱溪,阮时意心思已悄然随风而往。
    说要冷静三日,可担忧已填满所有冷静的时间。
    她反复安慰自己,有五条警觉性奇高、战斗力非凡的异域大犬相助,徐赫与阿六,必将平安无事。
    意外的是,当日下午,不光徐明裕、徐明初兄妹前来探视,首辅府还来了另一位稀客。
    ——阮思彦。
    阮思彦掌管翰林画院与京城书画院,官居从五品指挥使,因才华出众,备受皇帝重视。
    其相貌不凡,俊朗如玉,待人谦和温雅,除去相传的“好男风”外,几乎没任何令人诟病之处。
    他平日多半在阮府作画,隔三日才去翰林画院处理事务,逢初一、十五到城南的书画院授课,闲来巡视手下经营的书画生意,日子颇有规律。
    作为徐家人在京城中屈指可数的长辈之一,阮思彦在堂姐“去世”后,极少亲临徐府。
    此番忽然造访,徐家上下顿时忙得不可开交。
    阮时意猜出堂弟前来所为何事——地下城一案,由徐家兄弟掀出,直达天听,又供出阮家祖辈曾为密卫,无可避免殃及他本人。
    于情于理,徐家人理当给他一个说法。
    众人礼迎下,一袭水色广袖道袍的阮思彦神态平静,清隽容颜温雅圆融。
    “自家人何须客气?”他笑意慈和,“我就怕你们搞这一套……才没好意思常来!”
    徐明礼歉然:“地下城一案波及五舅,外甥没来得及跟您商议,实在过意不去!”
    阮思彦信步而入:“若事前向我报信,反倒惹来圣上猜忌……如今公事公办,甚好!反正我清清白白,无惧大理寺调查。”
    当大伙儿邀他步向偏厅,他袍袖一挥,温声道:“好不容易来徐府,我先为堂姐上柱香。”
    徐家兄妹一怔,连忙请他到供奉徐家祖宗牌位的和光堂。
    见徐晟慢吞吞落在后头,阮时意笑道:“对罚跪之事仍心有余悸?”
    徐晟耸肩:“倒也没真跪多久,只是被困了半个月,没把我闷死!”
    “徐家列祖列宗当前!你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活该被闷死!”
    徐晟哭丧着脸:“我错了还不成么?”
    二人小声对话,尾随“长辈”们,毕恭毕敬向“徐太夫人”及徐家祖辈的牌位行礼上香。
    阮思彦背向众人,面朝灯火,伫立良久,喃喃道了句:“她终究随师兄而去……”
    阮时意乍闻此言,心头漫过说不出的熟悉感。
    只听得阮思彦语带寥落,“留在大宣阮家人……仅余我一人而已。”
    阮时意吸了口气,仿佛空气中酝酿着微微酸涩,以至于鼻翼也随之泛酸。
    蓦然回首,她这一生与女儿不睦,和萧桐闹翻,与洪朗然常年处在不尴不尬的状态……种种问题,已在重获新生的一年内全数解决。
    唯独与共患难的堂弟,渐行渐远,疏淡如水。
    旧日回忆翩然复至,她险些想道出真相,与之冰释前嫌。
    目视阮思彦朝牌位深深一鞠,转身步出小祠堂,她话到嘴边,强行咽回。
    在门外静立半晌,阮思彦整顿仪容,低声问道:“明礼,秘道当真与我阮家有关?”
    徐明礼被迫搬出对外宣告的那套言辞,谎称无意中发现母亲遗物云云。
    阮思彦转而目视徐明裕:“我倒听人传言,是明裕的手下最先进入秘道?看来,堂姐在天之灵指引你们兄弟,齐心协力,端掉皇城底下最大的祸患,造福百姓,立下大功……可喜可贺!”
    徐明裕谦逊道:“五舅见笑了,想来阮家祖辈留下这份图纸,也没想过后世有人胆敢为此恶行!我们只不过尽己所能为善罢了!”
    阮思彦叹息:“没想到我阮家……竟藏了惊天大秘密!还好圣上宽宏大量,未祸及咱们这一辈人。那地下城那些可怕传闻,是真的?”
    三人边聊边漫步行出小院落,阮时意提裙跨槛时,不自觉回头瞥向院内那只拆了一半的石亭。
    纵然徐明礼已派人堵死,可她想起曾有人轻而易举避过府兵仆役,直达她灵前,依旧毛骨悚然。
    阮思彦顺后辈们之意回厅落座,卸下哀思,言谈举止恢复惯有的风度。
    他逐一关心孙辈们的状况,邀请他们得空到阮府走动,优雅品尝茶点,礼貌告辞。
    送别阮思彦后,徐明礼慨叹:“五舅这些年,倒像没怎么变化,一如既往风姿儒雅。这事……是我没处理好,本该由我们兄弟拜会致歉才对!竟劳他老人家登门问话。”
    徐明裕亦分外惭愧:“母亲‘走后’,他老人家算是往来最密切的长辈,改日咱们哥儿俩带上晟儿、昊儿,备上厚礼跑一趟?”
    徐明初垂下美眸,唇角略微轻勾:“我这当妹妹的,嫁人了便如泼出去的水?”
    她明指兄长们事事将她排除在外,暗指他们至今仍不肯透露母亲尚存人世的秘密。
    兄弟二人不由自主偷望阮时意,阮时意笑而岔开话题:“话又说回来,今儿小秋澄没陪您?”
    徐明初语气幽怨:“那孩子怕也是到了‘泼出去’的年纪了!说是要去武器铺子,定制新的长鞭……”
    徐晟愤愤插言:“小丫头竟没喊上我这大表哥!”
    阮时意无端想起一人,莞尔道:“你也别啥事都插一脚!”
    徐晟犹自忿然,徐明初则拉了母亲的手:“阮姑娘若无事,随我四处散散步呗!”
    阮时意自是欣然同意。
    因未透露相认一事,余人且当她们在以新身份重新熟悉,均自窃喜。
    *****
    母女二人亲密搀扶,踏着卵石小径,裙锯翩然。
    同样螓首蛾眉,同样百媚千娇,同样风华绰约,同样仙姿佚貌,无论动或静,均是亮丽风景。
    行至无人处,徐明初抢先开口:“您怎不把我爹带回家?”
    “他害羞,难不成我把他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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