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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没有,是奴才太大意……奴才请主儿……”
    “好了,别请罪。”
    她一面说一面笑了笑,扶住她的手臂与一道站直身,又道:”没事就好,去接大阿哥吧。我去给大阿哥做些茯苓糕。”
    茯苓糕。
    凉火,清燥。一如淡水化开纠缠不清岁月,使耳清目明。自从十一回宫,她到真的很难想起来做了这样吃食了。
    金翘一面想着,一面望向她那寡淡单薄的背影,不由想起梁安将才说的那句话: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和那些糊涂的傻人沾染上。忍不住红了眼。
    平宁的日子不是她争取得来的,甚至也不是皇帝想赐给她就能赐给她的。
    但是,她为人妻妾,为人子女,甚至为人母,但凡自私一些,就能四平八稳地把恩宠,地位都守得好好的,可不论梁安和金翘如何拿那些后宫的生存之道去劝她,劝她明哲保身,她却偏偏始终是一副向外袒露的姿态。不掩藏她爱的人,不回避她想做的事。
    服侍她的这几年,她也着实不像一个金包玉裹的宠妃。反而不止一次听她说“娱人悦己”四个字。金翘在宫里这么多年,宫中有无数约定俗成的“道理”,比如什么”母凭子贵”,什么“慎猜帝心”,这些都通俗易懂,“娱人悦己”这四个字却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因为不熟悉,甚至有些危险的阴影。
    又是一声雷响,金翘身子一颤。
    风从地屏后面疯狂地涌来,吹着她头顶的合欢花几乎折了枝,金翘不敢在耽搁,忙命人去取伞,匆匆往上书房那边行去。
    那场雨一连下了四日,大大小小的,总不见断。
    翊坤宫的石阶上长出了苍翠的青苔,王疏月几乎不出户,偶尔和婉贵人摆谈几句,大多时候,都在驻云堂里看书。近来几日,大阿哥之前的师傅被下了狱,皇帝从新挑了一个翰林教授其学问,那人从前也是王授文的门生,也写得一手漂亮的祝允文体,大阿哥跟着他,也在写祝体这件事上颇有心得,每晚睡前都要写几个字让王疏月瞧。
    这日用过晚膳,王疏月正捏着大阿哥的手在驻云堂中写字,金翘去催水,梁安也被敬事房的叫去了。殿中伺候的小宫女因着连日的雨都有些憋闷,撑着眼皮子,掐着手腕来抵挡睡意。
    王疏月见他们都乏,便没叫人,松开扶在大阿哥肩上的手,亲手挑着灯芯,一面道:“你这个几个字,虽力道还不如你皇阿玛,形却拿捏得比你皇阿玛好。”
    大阿哥吓了一跳:“和娘娘,您不能这么说。”
    王疏月笑了笑,抖开纸张吹干新墨道:“青出于蓝,这不是什么大逆不道。”
    “可是……师傅跟我说,皇阿玛是千古一帝,后人都不能越过他去。”
    王疏月一怔,这话到真是挺像父亲说出来的。
    想起之前那个,下狱之前教大阿哥朱子八训的人,再对比如今这个人,还真说不上哪一个才是真的对大阿哥有益的。
    “前一句话是对的,你皇阿玛是千古一帝,但千古一帝,并不是说谁都不能越过他,你皇阿玛是君王,但也有兄弟,子嗣,还有和娘娘这样的妻妾,如果所有人都只能跟你皇阿玛身后,而没有一个人能走到他身边去,那你皇阿玛多寂寞啊。”
    大阿哥抬头道:“儿臣懂,所以,和娘娘能走到皇阿玛身边去,皇阿玛说了,和娘娘您写的字,比他还要好。你快再教教儿臣,皇阿玛从永定河回来,儿臣要让皇阿玛吃一惊。”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头,谁想他却避开了。
    “怎么了,和娘娘摸不得拉。”
    “不是,只是和娘娘,儿臣都要九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说着红了脸。
    风雨敲窗,王疏月看着青黑色的叶影摇动在恒卓脸上。这孩子一旦上了六七岁,身量就长得特别快,开春才做的衫子,如今袖子口就短了好长一大截子。好在,他跟着王疏月的这几年,心性却没有什么大变,甚至慢慢地学着自如地收放,对皇帝,有恭顺,也有了些为人子的真心实意。
    “是大了,衣服都要给你从新做了。”
    话音刚落,太监在帘外禀道:“主儿,曾公公来了。”
    王疏月一怔,忙道:“是宁寿宫的曾公公吗?”
    “是,主儿,奴才们劝了他好久,说主儿这几日身子不好,不见客,但他就是不走,现在就在地屏前面跪着呢,主儿……您看……”
    大阿哥握着笔,抬头道:“和娘娘,曾公公是谁。”
    王疏月蹲下身,用绢子擦了擦他手上的墨,“嗯……是和娘娘的一个故人。”
    大阿哥“哦”一声,皱起眉,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太监怎么能当您的‘故人’啊……”
    “逢于微处,识于旧年,便堪称故人呀。”
    大阿哥在口中噙着这句话,低头想了一会儿,终疏开眉头,抬头认真道:“儿臣懂了。”
    王疏月含笑点了点头。
    “晚了,明儿我们再写,跟着乳母去安置吧。”
    “是,儿臣告退。”
    说完,跟着乳母往偏殿去了。王疏月一直看着大阿哥走出去,转过廊角堪不见后,才对外面等着的太监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走进来,猛地扑跪到王疏月面前,身上的宫服被浇了湿透,整个人就像一只凌乱的水鬼。
    “曾公公您仔细些,不要冲撞了我们主儿。”
    王疏月从书案后面走出来,走到他面前低头道:“公公先起来,怎么也撑把伞过来……”
    还未说完,她已然看见他按着地上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
    忙抬头对外面道:“罗玉啊,去倒杯滚茶来。”
    “不敢。娘娘。”
    曾尚平抬起头来,眼眶凹陷,嘴唇煞白。
    “娘娘,奴才求您救命,您救救我们十一爷吧!奴才给您磕头了!”
    王疏月一愣,忙道:“这话怎么说,十一爷不是在宁寿宫跪灵吗?皇上也不在宫里,要我救他什么……”
    话还未说完,却见梁安心急火燎地撞了进来,喝斥那几个小太监道:“你们糊涂了吗?主儿身子不好,你们也敢让这些人随便进来,冲撞了怎么得了,赶紧把人给我拖出去!快,拖出去!”
    小太监们闻言,吓得忙上来七手八脚地就要拖人。
    “慢着!”
    梁安见王疏月阻拦,忙跪到她面前:“主儿,您别听这个人胡说,奴才将才去了敬事房,压根没有人寻奴才说事,都是他编来哄奴才的,也不知都安得什么恶毒心,主儿啊,您得赶紧把他打出去,宁寿宫,沾染不得啊!”
    曾尚平被人扯得七荤八素,哪里还见得一丝体面,然而他却死死抓着门框不肯松手,口里不断喊着:“主儿,求您救救我们十一爷,求您了……”
    第86章 贺新郎(二)
    宁寿宫沾染不得,她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况且曾尚平自从出了掌仪司,在内务府就再没有了实权和地位,敬事房的人如何肯帮着他调走梁安?这都值得王疏月深思。
    也许除了曾尚平自己,还有人想她淌这片水。
    王疏月一面想着,一面拧眉走到门前。
    曾尚平抠在门框上的手指已经关节发白。他艰难地仰头看向王疏月,头发上的水顺着额头不断往眼睛里灌,逼得眼睛几乎睁不开。他一连咳了好几声,尽量把鼻腔里的雨水呛出去,终于稍稍缓平了声音。
    “和主儿……奴才想不到第二个能保下王爷的性命的人了……求求您,看在娘娘的份上……”
    “梁安。”
    “主儿……”
    “我有分寸,先放开他,你们这样闹会让大阿哥和其他的人听见。”
    梁安无法,只得示意众人松开手。
    曾尚平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翻身伏跪下来,朝着王疏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雨水在他身下摊开,沾染到了地上的绒毯,他又忙挪动膝盖跪得离王疏月远些。窗外悬着灯笼,暖红色光落在他湿透了背脊上,竟反出了银刃一样的白光来。
    “你把话说清楚,他究竟怎么了。”
    曾尚平抬起头。
    “滴水未沾,求死。”
    ***
    整个紫禁城都因皇帝离宫而喑哑暗淡,独有宁寿宫像一个温暖的灯阵。手臂儿粗的白烛迎着透窗而入的雨水噼啪作响,却并没有因此而示弱,反而烧得更明更烈。魂幡被从殿门前取下来,安放在贡案下面。
    贺临靠着贡案坐着,魂幡垂下了一半,静静地盖在他的手臂上,太妃的名讳书于其上,如今也明明昭昭的曝在灯烛下。
    已近停灵的终期,白日里守灵的人早已经回去歇了,只剩下哭灵的宫人们,仍旧毫无情绪地嚎哭着,那哭声透过密密麻麻的雨帘撞向独自行在宫道上的王疏月。
    素白的的衫子沾染雨,扫过漆黑的宫道。油纸伞上,雨声隆隆作响。
    朱红色的宫墙下,打落无数最后一季的杏花。随着水流蜿蜒而下,像是被什么五行之力抓扯住一般,无畏被冲入各处宫门的门隙。
    各处丛门深锁。只有宁寿宫因停灵之事,此时并没有落锁。
    贺临眼前是一大片明晃晃的灯焰。又因其干胀发浑的眼而连成了一片讽刺的辉煌。
    突然,这一片辉煌之后走进一个瘦弱的人影。
    撑着伞,淡影席地。
    “滚出去……”
    唇干喉烈,他说出来的话都不甚清明。
    哭灵的人暂时把哭声顿住,齐刷刷地向他看去。
    贺临挣扎着拼命的用手掌夹抓起身边的一只香炉,用力朝着那个影子扔去,“滚出去!”
    他的手虽然使不起力气,但香炉还是砸到王疏月的腿上,炉中的香灰扑撒出来,一下子染脏了王疏月的素衣。
    她虽吃痛,却没有出声。只是皱了皱眉,用力咬了咬下嘴唇。
    与此同时,贺临的十根手指也传来钻心入肺般的疼痛。他哑叫了一声,弯腰将手摁在腹上。
    “你听不见吗?你滚出去!你滚出去啊!”
    说着,又抬手指着哭灵的宫人,“还有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一面说,一面又不知抓起了什么什物,朝着灯火明处砸去。跪灵的人忙四散避开,慌张张地往外面月台上退去,行过王疏月身边的时候,都避着目光行礼,没有人敢吐半个字。
    殿中一下子退得只剩下王疏月和贺临,并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
    王疏月将手中的伞放在门前,回身将殿门闭合起来。
    殿中穿堂风这才停住,头顶经幡,供台上的香火,慢慢的安宁下来,只剩下男人如同烧破了喉咙的喘息声。王疏月站在门前没有动,静静地望向贺临。
    三年了。
    一别整整三年。她并没有看见他被囚三溪亭,也没有看见他是如何被拶断十指,王疏月记忆中的贺临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在太妃宫中饮酒畅怀,大谈地方军事,民风见闻的男人。
    如今,他却颓然地坐在她的对面。
    身上穿着污渍斑斑的孝服,一双白底黑面靴,尚有一只穿在脚上,另一只的却已经被踢到贡桌下面去了。脚上的袜子也退到了脚踝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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