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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岳欣然坐在他身后,轻轻将手放在他肩上,那些已经绷紧准备发难的肌肉又情不自禁松驰了下来:“十四公子,有话请说。”
    岳欣然的举动,叫靳十四郎的视线不由又放到了阿孛都日身上:“这位是?”
    岳欣然:“十四公子,您若无事,可否让道。”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靳十四郎却不以为忤,他看了看周遭,却忍不住笑叹道:“在这里?此处说话也未免太过草率……好吧,既是阿岳你的意思。”
    他才郑重道:“三年前,舅父的提议,不知阿岳是否还记得?今日,我想再来一提。”
    岳欣然皱眉,三年前她不怎么感兴趣,现在也一样。
    靳十四郎却不这样看,他看着岳欣然道:“阿岳,这出《晴兰花开》确是精彩,只是我不知,你打算如何收场呢?整个益州沸沸扬扬,百姓将矛头直指益州世族,然后又能如何?花开终有谢,过后又是世族的天下。你终究不能否认,不只是益州,整个天下都离不开世族。
    你不过是觉得如今世族不好,想令它改罢了。既如此,你我何不携手一道?我现下已经是三江书院的山长,他年整个三江世族都将我手中,大权在握,你想令它如何便如何,又何须似现下这般费力不讨好?”
    他含笑看来,似是自觉诚意十足。
    若只是一个野心勃勃单纯渴望权力的女子,或许真的会认为他的提议不错。夫妇并肩,大权在握,还有发挥的空间,确实不错。
    可岳欣然看着他,只觉得有些好笑,天下离不开世族?历史早已经证伪,当局者难以超越自身视野并不奇怪,只是捧着一块腐朽破木当成圭臬,还要强加于人就未免太惹人厌。
    “这话我今日已经对邢八爷说过一次,便再对你也说一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谓世族,亦不过是水上之舟。这世上,水恒在而舟却未见得恒在……从来也没有什么世族天下。”
    如果有,也腐臭到了该倾覆之时。
    靳十四郎收敛了笑容,渐渐皱眉:“阿岳,世族之势绝非你在益州一隅可以想见,你今日可是想好了?今日拒绝我的提议,便再也没有其他转圜余地。”
    岳欣然但笑不语。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连口舌都不愿多浪费。
    靳十四郎深深看了她一眼:“益州之势即将风云再起,我提点到此,便是最后一点情谊,希望你将来莫要后悔。”
    忽然,一道马鞭如毒蛇吐信准准抽在靳十四郎的马臀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嘲道:“滚吧,废话忒多!”
    靳十四郎几乎是身不由己被身下受惊的坐骑带得直奔出去,纵是骑术不差,也惊得在马上狼狈连连,那些部曲只来得及朝阿孛都日怒目而视便急急追去。
    岳欣然忍不住伏在他的肩头哈哈大笑,有时候她觉得,似阿孛都日这样快意恩仇似乎也很不错。
    然后,她捏住阿孛都日的下巴,转过他的面颊,笑吟吟同他对视,眼神却无比认真道:“你先前所说的凤凰花之议,我不愿答应,并非只是因为怀疑你的诚心。而是,这个决定太过长远,还需慎重,我确实没有想好。”
    不待他发问,岳欣然却笑着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一生那样长,我们有很多时间寻找答案呢,为什么要叫一个遥远的问题困扰当下?”然后她狡黠地问道:“现下这样同我在一起,你不快乐吗?”
    看着眼前笑靥如花,阿孛都日没有办法否认,与她在一起,几乎无时无刻都像身在云端,快乐而飞扬。
    可总是觉得哪里不对……然后他随即反应过来,没名没份,就这样天天哄她开心……他情不自禁地疑惑道:“那我岂不是成了那等面首、姘头之流?”
    岳欣然捧着他的脸颊笑得眉眼弯弯:“对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想到她对陆膺的想法,再听到眼前这个提议,阿孛都日既不惊喜,也不意外,只有无边心塞。
    岳欣然含蓄地提点道:“其实马夫也不错的。”
    阿孛都日先时疑惑,随即面红耳赤地转开头去。
    岳欣然却一指前方放声大笑:“面首、姘头、马夫,你喜欢哪个称呼就选哪个吧,大道漫漫,走起来啊!”
    阿孛都日听得哭笑不得,然后他恶向胆边生,狠狠揽过她的腰肢,重重吻在她唇上,才在她呼吸不畅的断续大笑中,手臂一振,马鞭一扬,辚辚声响起,再次进发。
    与此同时,益州官道上,仓促一骑精疲力竭地狂奔,蹄落如惊雷,搅起益州风云,沿路直寻岳欣然而来!
    第63章 欺人太甚
    州牧府中, 吴敬苍来回踱步,简直心急如焚, 不知道多少次再次催问身旁的侍从:“你再到门房去看看, 岳娘子来了没有!”
    侍从无奈一礼,再到门房去看。
    封书海却是自前头的衙署处置了一应事情, 又到后宅陪老妻儿女用罢了饭才缓缓过来,看到他轻袍缓带、意态闲暇,就是吴敬苍, 急切之下也不由失礼道:“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吏部的询札该如何答复,大人可有拿定主意?那方晴真是疯了,他在亭州任上搞出这许多流民,他不反躬自省,上折请罪, 居然反过来头责怪大人您……这简直是反咬一口!”
    不能怪吴敬苍心急, 实在是亭州州牧方晴脑回路太清奇, 这许多亭州流民,虽然是因为战乱的缘故,可州牧为一州民生负责, 难辞其咎,他倒好, 反而弹劾封书海, 说他扣压流民、致使亭州丁户大量外流、影响来年战局。
    如果他敢站在面前,吴敬苍简直想喷他一脸!这他娘的还要脸吗?!
    这摆明了是在无事生非!如果益州不收容这些流民,顷刻间只怕亭州、雍州、汉中就要多出不少绿林大盗、流民乱军!这亭州州牧还敢说益州侵吞丁户, 简直是不要脸之极,如果能在亭州活得下去,流民会远徙吗?!如果现在将这些流民遣返,到亭州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这不是在逼反百姓是什么!
    现在吏部就此事下了询札过来,就是想听封书海解释。
    封书海却不以为意,他呷了一口茶,脸上犹带笑容:“先生坐吧,听闻今年新茶将出?这旧茶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吴敬苍直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匆匆收到消息,几乎是日夜不停地从北岭直奔回益州城,连那头流民处置之事都暂且搁下直接回来了,封书海却这般轻闲从容,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哪!
    封书海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吴敬苍只得强自压下心中情绪,坐了下来。
    封书海却缓缓闲聊道:“方才,夫人同小女皆是说起了大灵寺旁新开的茶铺十分热闹,听说那里有人在唱话本子,倒是新鲜,得闲了,先生也同我一道去听听吧。”
    不说这话本还好,一说起来,吴敬苍便是神情无比严肃:“大人,我原本想待岳娘子到了再提此事,既然您说起来了……”
    吴敬苍手在桌面那纸公文上一按,眉头皱起一个深深的褶皱:“这封询札背后,或许便是冲着那出《晴兰花开》而来,”然后他颓然一声长叹:“这些世族当真是……蛛网密布、缠扯牵连、太难对付了……”
    岳欣然这出话本唱得手笔真真是大,这才多少日,整个益州都传得沸沸扬扬,吴敬苍远在北岭都听闻郡城中有人赶到益州专门去听《晴兰花开》,晴娘的故事百姓口口相传,直像真有这么一个小娘子似的,叫人咋听都辨不清真假,如果不是与陆府有那么些关系,吴敬苍都不知岳欣然此番出手背后还有那样的由头。
    先时,吴敬苍还赞岳欣然机敏,要知道流言蜚语、飞短流长的最是难以处置,再怎么都难免伤及名誉,可岳欣然一个话本子掷出来,多了一门营生也便罢了,却轻易为大夫人争得了多少赞同,这几乎千金也买换不来,如今那邢八爷躺在家中人事不知,真是,招惹哪个不好,却偏要去招惹岳欣然呢。
    可等到有人将话本原封不动抄给了吴敬苍时,他才觉得激动又震撼,纵使知道岳欣然手段非凡,他也没有想到,岳欣然这一手竟这般厉害!三江世族只怕从今而后再也无法安枕!会有多少百姓在《晴兰花开》的启发下将三江世族告上衙门!
    但是,这激动持续了不到半日,吏部询札的消息传来,直如一盆冰水浇在封书海头上,三江世族岂会这般束手待毙,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三江世族这样的恶狼。
    而这一次,三江世族幕后不知是谁,手段这般狠辣,再不是冲着陆府而去,竟直逼封书海而来。
    不说三年多来共事的交情,只就公而言,若封书海州牧之位当真有何变故,益州百姓这三年来丰衣足食的日子还能否延续谁知道?陆家还能否似现在安然,谁又能知道?
    真正是好狠的一手釜底抽薪!
    吴敬苍越想越是后怕:“大人,不若停了那《晴兰花开》吧……”
    封书海哂然一笑:“先生,民间百姓唱个话本子,咱们州牧府有何缘由叫人停了?再者,话本是话本,询札是询札,前者是百姓自娱自乐所作,后者乃是吏部诸公垂问,莫要混为一谈。”
    吴敬苍不信封书海不晓得这背后的龌龊缘故,不由道:“大人!”
    然后,一个侍从匆匆进来:“吴先生,人到了。”
    封书海目光微微一顿:“陆家那位六夫人?”
    吴敬苍连连点头:“大人,我去同这位岳娘子说,请她暂且停了《晴兰花开》吧,她素来最为通情达理,必是肯应下的。”
    封书海却是朝那侍从道:“客人既然到了,还不迎进来,莫要失礼。”
    吴敬苍一怔,大人这是要见岳娘子?这一刻,就连他都有些看不透封书海的意思。
    这已经是封书海担任州牧的第五个年头,早年,他当过县令、做过郡丞、也干过那等琐碎无比的小吏之职,最大的一个跟头却是此任初到之时,三江世族给他上了极好的一课,到得如今,牢牢握住一方权势这么几年下来,居移体养移气,他眉宇间已经极少当年的焦躁,一派从容沉静,有时连吴敬苍都极难看透他的心思。
    岳欣然进来,看到封书海闲坐桌案之旁,不是不惊讶的。
    吴敬苍派人急去寻她,必是有非同寻常之事,且约她在州牧府,能叫吴敬苍扔下流民之事,必是紧急,她本就在益州城,过来得已经算快。
    但是,封书海竟然也在,就叫岳欣然有些意外了。
    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她与封书海第一次会面。
    那些仆从尽皆退去,吴敬苍不由看向岳欣然身后的阿孛都日,岳欣然却道:“此乃府上签了契的,一应事情不必相瞒。”
    吴敬苍还要说什么,封书海却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然后,这位彻底执掌了一方大权的封疆大吏,竟起身向岳欣然深深一礼。
    岳欣然忽然就明白了,但她不能受此大礼,立时避开,连连谦让:“封大人何须如此?我是万不敢当。”
    吴敬苍大惑不解:“大人……?”
    封书海并不以自己位尊向一个小娘子行礼而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使高居一方尊位数年,他也依旧未改真性情,他只朗声笑道:“三年前便该行这一礼道谢的,没有陆六夫人当年相助,哪有封某人今日,吴先生可是为您瞒得我好苦哇!”
    吴敬苍登时明白过来,封大人这是在说当年粮价那出谋划策之事!彼时他在台前,岳娘子在幕后……此事却一直未能向封书海说破!
    一时间,他便有些面红耳赤,连声道:“大人,此乃属下的不是,早该同大人分说明白的……”
    岳欣然却微微一笑道:“当年之事,我不过耍了个小机灵,不值一提,再者陆府初到益州,我再三恳请吴先生不必提及那些小道之事。这三年来,益州的桩桩件件,却全赖您领着吴先生等一干僚属跋山涉水亲历亲为,才有如今益州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切皆在百姓眼中……这些如何能相提并论?我如何当得起您这一礼?说来真是惭愧之至。”
    要岳欣然说,封书海确实是有心胸的,恐怕吴敬苍到他这里没几日,他便已经能猜到吴敬苍不是粮价一事前后的主事之人,可他依旧知人善用,看重吴敬苍忠恳实干的长处,依旧予他长史之位,直到今日见到岳欣然才点穿此事,全然没给吴敬苍半点难看,又给了岳欣然台阶。
    这件事岳欣然这样说出来,吴敬苍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封书海更是不会去计较,三载下来,吴敬苍是什么样的人,岳欣然又是什么样的人,陆府是什么样的家风做派,他再清楚不过,本就是盟友,又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生出芥蒂。
    今日说穿这件事,不过只是一个铺垫。
    吴敬苍立时知机:“真正该说惭愧的该是属下才是,不过,大人,岳娘子乃是恩师独女,极有见地,吏部这封询札又与陆府隐约有关,不若请她参详一二?后面若有陆府要去做的,她亦好知晓。”
    封书海如今朝中少援奥,吴敬苍乃实干之材,却少谋断之能,封书海幕僚之中,真正可信又能在此事上给出意见的,亦是不多。
    吴敬苍此番建议,他亦是心中一动,只是他毕竟官场中人,先前一礼便已经算得上是率性行事了,岳欣然不是州牧府中的参事,他不好直白开口。
    本来就是政治盟友,岳欣然更不会推托:“不知州牧大人可否让我一观询札?”
    封书海点头,吴敬苍当即递过公函。
    所谓询札,乃是上级部门就专门事项进行询问的公文,可允许解释、辩驳。
    不过少少三页,岳欣然看完之后,神情却极难看:“可还有近期朝中人事迁移的其他讯息。”
    不待吴敬苍取来近期朝中消息的汇总,封书海已经开口道:“陛下令安国公回京了。”
    这一刹那,岳欣然仿佛再一次看到那阴沉冰冷、看不到一点光亮的黑幕。三江世族,或者应该说,整个世族体系的报复来得这样快、这样狠、这样的毒辣。
    然后她紧紧盯着封书海:“大人……你恐怕已经猜到了?”
    封书海叹了口气,笑道:“看来六夫人揣测亦与我一般无二。”
    吴敬苍彻底不明白了,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阿孛都日目光敏锐,却在岳欣然身后看得清楚,吏部来札质问流民一事,亭州州牧方晴弹劾封书海扣留流民、侵吞丁户、致使亭州大量人口外流……于北狄战局极其不利!
    吏部的态度真是十分玩味,这种封疆大吏间的攻诘,一般应该由皇帝本人、或者皇帝授意侍中来垂询调停,决定如何处置,现在却是吏部来札责令封大人解释清楚?这不是在给封书海施压吗!
    要知道,按大魏律,封疆大吏五年一任,封书海任期将至,是留是调、调到何处,令皆由吏部而出……却收到吏部这样一封询札,其中意态,足够反复玩味。
    真正可怕的却不是这个。
    岳欣然面容冷峻,如有霜雪:“简直欺人太甚。”
    封书海却是神情平淡:“怎么都是尽忠王事,倒是不必介怀。只是,益州州牧的继任人选却要在意,不能令他们胡来。”
    岳欣然再次看向封书海,忽然一叹:“先成国公真是好眼光。”
    天下有几个官员,能在自己升迁一事上这般淡然,只一心牵挂任上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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