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挤压沐浴乳瓶子，从绵密的泡沫里闻到自己不常用的橘子味；香薰台散发着淡淡而优雅的香；过于豪华的冲浪浴缸，带了许多累赘的功能，出于好奇心理，最近孙翔居然也尝试着用了几回；还有花纹繁复昂贵的瓷砖，带刺绣的浴巾，成套的骨瓷牙杯……
    就连刚刚他打的那个嗝，体现夜宵构成的嗝，都不再是以往的外卖烤串儿。花胶鸡丝，生磨杏汁，羊肝菌瑶柱……总之，都属于孙翔不大习惯的高级食材味道。
    当然，变化再多，唯一不变的是周泽楷存在本身。
    即使发生了一场缘由不明的冷战，他依然带给孙翔满满的安心，让他知道这个空间里的自己并不孤独。这种感觉是先前孙翔未曾觉察但已然享受很久的，而今因为心思波动，被暴露到日光下，没有让当事人欣喜，反而替他增添了更多烦躁。
    他把自己埋在水中，调皮地，用口鼻慢慢往外吐泡泡，泡泡前赴后继钻出水线，破裂，循环往复，孙翔以为这样多少可以排遣那些陌生的情绪。
    然后他马上就会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场景相似，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周泽楷喝醉后差点淹在浴缸中的模样，继而想起手忙脚乱精疲力尽但格外开心的自己。
    最后一组泡泡在空气中消失，孙翔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后仰钻出水面，望着吊顶发呆，默默地漏出一个苦笑。
    终于，就像有人在他脑海中打了个响指，散落四方的线索闪电般串联了起来。
    ——最后一天了。
    5.
    尽管有点不可思议，孙翔终于知道了周泽楷低落的原因——
    他借住周泽楷公寓完全是个偶然。像这样私下交谈的机会，或许往后不会再有。而刚刚，他们本可以再多聊一会儿，更深度一点，更开心一些，但这一切，却因自己的私心提前终结。
    想到此处，孙翔心中立即泛起同样浓重的失落——不准确，或许这层失落早就在哪个角落蹲着，现在才被他发现罢。
    随着时间的推移，受热水和疲惫的双重刺激，孙翔忍不住开始往深里想。
    他平日鲜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时刻，但此刻，那些疏忽的细节，潜移默化的痕迹，一个个被他挖出，被他主动摊到面前。
    孙翔退役后接触了三教九流的人，保持理想主义和少年心性并不妨碍他了解并熟悉社会的运行规则。他清醒地知道周泽楷和自己不属于一个世界，即便他们已将对方视作朋友，但生活轨迹相差遥远也是不争的事实。他想要见赵尧尧、见方明华，甚至远在国外的江波涛，都可以在微信上电话里毫不客气地说“我们聚聚！”，但对周泽楷，他恐怕随意不到这个地步。
    最后，他想起衣兜里的钥匙。
    金灿灿的，格外崭新。
    因为门可以识别指纹和虹膜，钥匙对周泽楷的公寓而言其实最没有用，顶多算是个备份。独一无二的，给他的。
    可惜这份用心，也即将在明日太阳升起时，物归原主。
    5.
    这个澡洗得一点儿都不愉快。疲惫没有被冲走，反而浸透了四肢，让孙翔整个人都觉得不太舒服。
    他把自己扔回床上，扯下浴袍，钻进被子里。余光看到角落打开的箱子，一半空着，剩下一半散放着自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他不由得想起周泽楷今天拖了个类似的箱子，进而略有些开心地猜测这家伙难不成打算在这儿长住？
    但这种开心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被孙翔自己赶走。
    那和自己无关，不是吗？
    周泽楷要长住多久，都无法改变他的房子装修完毕，马上从这里搬离的事实。
    如此一想，孙翔整个人更加失落了几分。
    他最不缺勇气，却在此夜因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因为一个开关的打开——尽管打开后，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就这样，丢失了他的勇气
    他本来打算收拾行李，但整个精神都极度疲惫，迷迷糊糊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心想，周泽楷这个主人没赶他走，他着急做什么。明天收拾也来得及。要是明天还没空，多拖几天又怎样，也不是不行。
    越想他脑子越浆糊，眼皮越是沉重，睡意在那头轻轻一扯，孙翔根本不记得关灯的事，就这样睡着了。
    6.
    零点刚过，孙翔正打着小呼噜，房门忽地轻轻开了。
    有人在门口停住，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里有淡淡的无奈。
    中央空调温暖不假，但裸睡时露出的胳膊和被子堆上腰露出的小半截腹部依然让人担心会感冒。
    那人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替他把掉到地上的被角拎起，掖好。
    最后关上灯，转身离开。
    黑暗中，青年对一切的发生都毫无所觉，包括枕边因来了信息忽地一亮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