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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李白突然哭了。
    “……别哭啊。”杨剪抓着李白的手从水中抽出,扶正他的身子让他面朝自己,然后半蹲下去看他的脸。实在是有些笨拙,他给他擦泪,还带着烟灰的涩味,但那些李白想听的话,他没办法再一笑而过了,心里是急躁还是跟着难过,一时间也没法分清,他只能认真地望着那双泪眼,用鼻梁去拱那湿润的鼻尖,“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会接你的电话,回你的短信。年三十如果我没回来,十二点你别睡了,要醒着。”
    “小白,你别哭啊。”他只能把李白搂进怀里。
    第30章 最爱你的人是我
    俗话说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那些家中有舅又没信心坚持到来年二月龙抬头的朋友,当然选择在年前就把发型问题解决好,也讨个迎新的好彩头。
    东方美发营业时间早十点到晚九点,店里总被各路男女老少塞满,妈妈烫卷,小孩乱跑,前台小丫头跟小孩奶奶一块追在他身后给糖,试图把人抓住哄哄,让他安静一点,这场景几乎每天上演,可谓其乐融融,喜气洋洋。
    对此李白素来有种抵触,他无法想象其中的温馨,只觉得吵,而他又是48元的档位,不算太贵,但也绝不便宜,属于那些想要追求品质又不愿花大钱请总监的讲究人的最优选择,同时他还得负责指导手下两个学徒烫染、打蜡、焗油,根本闲不下来,也躲不开鸡飞狗跳,弄得他不时怀念ben当老板时生意惨淡的那两年。
    情人节那天李白过得非常开心,他在午饭的时候接到了杨剪的电话,而不是平日里那些一眼就能读完的短信,他发一大段,杨剪说“好”,杨剪问“中午吃了什么”,他恨不得把宫保鸡丁里放了几味调料都查清楚写进去,而这些对话每句之间往往隔着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的时差,让人觉得不新鲜,很寂寞;或者有时候,他耐不住了就拨去电话,数十五秒挂断,再盯着某个地方发一会儿呆,比如店门口不知哪儿来的碎玻璃渣,比如自己啃得坑坑洼洼的手指。他只敢等这么一会儿,要是不接就说明杨剪很忙,那铃声和振动就成了打扰。
    那天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是他的手机,被杨剪拨响。李白放下盒饭躲到仓库里接,蹲在一箱箱堆得老高的焗油发膜后面,听着杨剪的声音,他一开始只会傻笑,真真切切地听了几分钟后,他的语言才恢复流畅。
    没办法,人情绪太激动的时候是很难伶牙俐齿的,毕竟这是这些天来第一通没有被匆匆挂断的电话,除此之外,李白每天盼着的就只有睡前道晚安的那一分钟了,或者不到一分钟?时间总是很晚,杨剪也总是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这次杨剪和他聊了很多,这些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事情顺不顺利。李白也有很多要倾诉的,他满鼻子都是纸箱的臭味,腿也蹲麻了,一口气说个没完,杨剪就笑笑地和他说我听着呢,别着急。后来休息时间过了,李白恋恋不舍地钻出仓库,他的盒饭已经被收走了,手机和袖口都攥得潮湿滚烫,他看了看店门外瓦蓝的天空和挂在枯枝上迎风招展的红塑料袋,心想,深圳原来是那样的啊。
    一定是又美又时髦的城市。
    有一件事非常奇怪:那段日子李白很少睡觉,他在上班时犯困,靠浓茶吊着眼皮,除去少言寡语对客人不够亲切之外倒也没出什么差错,反正平时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然而等到好不容易下班,回到家中,他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这套房子还是太新了,才一个月,现在他一个人待着,总有种借住旅馆的错觉。他会想念高架桥边的小房子,想念半夜工厂烟囱传来的轰隆声,还有那块给他遮风挡雨的玻璃。想着想着他又会觉得自己多事,无聊,一无聊起来就想找点事做,旧的单词书已经背完了,杨剪还没给他新的,旧杂志也不好看,打开电视,还在播放节目的就只有几个台,其他都是千奇百怪的电视购物广告,那些商品李白不会用,也买不起。
    但李白是不会任由自己无聊下去的。
    也就是情人节的那天晚上,他打开杨剪书桌上的那部台式机,看完了磁盘里存着的鲁鲁修最后两集,在杨剪的草稿本上画了一个长发飘飘的c.c,写:情人节快乐!然后他又蹲在沙发上啃了一个西红柿,发了会儿呆,跑回电脑桌前拨号上网,输入灯灯以前给的地址,索然无味地看了会儿录影,什么感觉都没有,第二个西红柿都啃完了,他连裤子都没脱,倒是被网页右下角的广告吸引了目光。
    “小e机器人聊天室,私密,体贴,智能,您的午夜最佳伴侣。”
    李白舔舔指缝间横流的酸甜汁水,挪动鼠标,双击了左键。上来就要他填写用户名,他想了想,输入了一个字母l。
    屏幕黑了,接着闪出两行白字:
    2007/2/15/00:34
    l、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l”?
    l:我叫李白。
    小e:李白(701年-762年) ,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又号“谪仙人”,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点击查看更多)
    l:我讨厌这个名字。
    小e:讨厌是一种讨厌的情绪。
    l:我只知道我爸姓李,他和我妈出海打渔死了。奶奶还很年轻,改嫁了,养父捡我回家,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知道的姓李的名人只有这么一个,否则我就要叫李三李四了。
    l:我没和别人说过,你会给我保密,对不对?
    小e:yes, sir!
    l:其实你根本就是假的吧,就那么点台词,要么就是上网搜,就看我说什么关键词了,对不对?
    小e:yes, sir!
    l:你是个傻x,弱智,骗钱的,对不对?
    小e:yes, sir!
    屏幕中心的五分钟倒计时过去了,继续聊天果然需要发指定短信到某个号码,再从话费中扣除费用,李白眨了眨眼睛,点了红叉。
    第二天晚上他却又没忍住打开了这个网页。
    同一个ip地址没法蒙骗过关,他索性发了短信,扣了十块钱,管十个小时的聊天。
    2007/2/16/00:58
    西红柿吃完了、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西红柿吃完了”?
    西红柿吃完了:我今天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我现在请假买机票,第二天出现在深圳,在机场打电话,告诉他我来了,他会来接我吗?
    小e:深圳多云转阴,最高气温24c,最低气温15c,偏北风,风力较弱。
    西红柿吃完了:他会生气吗?一天他没有回我短信。
    小e:他会生气吗?一天他没有回我短信。
    西红柿吃完了:原来你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还会重复我的话,你到底有什么用啊。
    小e:小e的工作是陪您聊天^^
    西红柿吃完了:想他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靠在一堵高墙旁,很高的墙。他有时候靠着墙抽烟没有光照上去全身都是黑的但我就是能看清,很帅。北极熊在冰川上和那些白茫茫的冰也是不一样的。冰块泡进水,也和水不一样。但是我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干吧,我不和客人笑,领导都会骂我没点本事还要甩脸色。我也没有墙。
    小e:抽烟有害健康。
    西红柿吃完了:你去死吧。
    小e:对不起(哭脸表情)
    李白看着这三个字,愣了愣。手放在键盘上,年头太久,很多字母都被杨剪画图敲代码磨掉了,键帽光秃秃的,他忽然有点茫然。
    第三天,熬到更晚的时候,他还是打开了这个页面。
    让李白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十小时竟然这么几天就快花完了,要怪也只能怪他熬了几个通宵,哪儿来那么多梦话好说呢?确实也没有,在天快亮的时候,他往往打不出什么字了,望着满屏的前言不搭后语,李白觉得自己的确很神经,但只要不关闭页面,他就能趴在桌上眯上一小会儿,什么都不想,感觉很安全。
    看样子是真的成为了朋友,如果朋友的作用是让人感到安慰——这个喜欢引经据典的弱智机器人,的确和自己成了朋友。
    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小时候,看一块石头、一只鸡、墙上透光的一小块蓝天,看久了都能聊天说话,李白想,快过年了,自己也不用在这儿寻开心几天了。
    他不会生气,也很愿意去机场接杨剪。
    年三十当天杨剪没有回来。
    早上的短信他就没回,李白在店里连轴转到下午,其他同事都回家过年了,他是除了老板以外最后一个走的,还得帮老板把卷帘门合上。好不容易有空看手机,收件箱里空空如也。
    领了老板两百块钱红包,李白去菜市场买了排骨、带鱼、乌鸡和三黄鸡,快要收摊了,五花里脊都卖了个精光,只剩后臀尖和肥肉末,蔬菜很贵,并且大多数都是些边边角角,但李白还是挑出了不少没那么蔫巴的,他的两只手提得很满,黑眼圈重重的,衣裳旧旧的,模样或许有点……颠沛流离?有的摊主大概是看他可怜,还给了他点折扣。
    回到家后,塑料袋都堆在脚边,李白又看手机,还是没回复,打电话,对面关机了。
    李白躺在地板上静了一会儿,跳起来跑去厨房,一忙起来天就黑得很快,赶在春晚开始之前他做好了四个菜,还有一大锅排骨炖玉米,他喜欢甜玉米,每次都吃很多,然后从自己饭碗里挖出一大块米饭给杨剪,再捧起碗来冲那人眨眼,说哥哥再去厨房给我盛几块。
    杨剪每次都会圆满完成任务,和甜玉米一块过来的,还有很多块炖得酥烂的小肋排。杨剪总是自己啃那些没多少肉的腔骨,他说骨髓更好吃。
    然而这回的腔骨却很寂寞。等到春晚结束,手机、电话、家里的门,还是全都没有动静。
    和门口的拖鞋一样,茶几上餐具早就摆好了,饭菜一动没动,杨剪竟然没有回来。千真万确他就是没有回来。李白还是蹲在沙发上,啃新买的西红柿。啃完了,他又啃了啃指甲,回小屋上网。
    2007/2/19/01:14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怎么办啊买不到票”?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我给他发八十四条短信了,今天,刚才是八十五条。他一直不理我一直关机,他是在躲我吗?
    小e:全国范围内2006年短信流量超过了1500亿条。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前两天我钉了个眉钉,在右边眉尾的上面,想对称,年后再去钉左边的。我觉得我每天耷拉着眉毛不好看,钉上去之后,那块肌肉不自觉绷紧,确实人也精神多了。我还想在肚脐眼上钉一个,平躺,他舔过去,我摸他的头发,抱住他。
    小e:^0^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他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他明明很喜欢,但有的时候,搞得就像我有毛病一样。有毛病在他这里是好的吗?有趣的吗?可以接受的吗?我只是不怕疼,不是喜欢疼,我只是觉得钉子很漂亮。他也觉得漂亮。他可以弄疼我。前几天发现我哭的时候,他会变得很可爱,但如果我故意哭,就像在骗他一样,如果我哭得太多了,他一定会习惯,然后不再有耐心了,我简直不敢去想……那是很可怕的事。我现在哭他也看不到。不想哭了。
    小e:三毛在《哭泣的骆驼》中写道:偶尔的孤独,在我来说,那是极为珍贵的。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向任何人开放。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三毛?说的一点都不对!孤独太可怕了,人为什么会孤独啊?人为什么寂寞。幸福的人是从来都不会寂寞的吧。一个人待着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见同伴走远了,跟一群更谈得来更有理由在一块的人一起,只有你站在原地。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没有文化,没钱,我也没有心灵,挖开我都是黑的,怎么向别人开放。我可以为了他去死,他要吗?他肯定不想要。
    小e: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周国平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十点多的时候我打110,我说我哥失踪了,联系不上了,人在深圳,上次打电话他说他在龙华区,上次通短信是大年二十九晚上九点,我说了姓名身份证号所有我知道的,警察说登记了等消息吧。真的会帮我找吗?然后我突然发现我知道的其实也很少……会不会是坐火车信号不好?但是都快两天了,不可能啊?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我给旅行社打电话,我想买机票,火车票,汽车票什么都好,买不到。没有。
    小e:北京青年旅行社,联系电话:xxxxxxxxxxx。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你说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明明是可以的,我爱他,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点孤独也感觉不到。只要看见他我就什么难过事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如果是他本来就不想见我不想回来和我过年,我找过去了,会给他扫兴吗?会耽误他?其实直接和我说就好了,我不会生气的,反正他总不能永远不回来,我就是不想浪费粮食。如果他和我说了我现在也不会这么着急,八十七条了,还是没有回复。
    小e: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操·你·妈你去死吧!
    这句话没发出去,网卡住了,李白等了半天,又拔了网线重新联网。这些聊天记录恐怕都要丢失了。他静静看着网页重新打开,也就在这时,手机一震。
    哥,哥,两个字,在屏幕上。李白吓了一大跳,恨不得把屏幕盯穿过去。他用胳膊肘抵着桌面,狂压手上的颤抖,接通了电话:“喂?哥。”
    声音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有点惊讶。
    “……你还没睡,”杨剪声音哑极了,倒显得比他还要艰难,“对不起。”
    “你要我别睡,要醒着。”李白笑了,“没事,其实这几天我一直不爱睡觉,就是不困,所以没什么的。”
    “你还在深圳吗?”他又问杨剪。
    “嗯,刘海川出车祸了,今天上午在飞机场旁边,他过马路没看灯,截了半条腿,”杨剪快速地说,听起来焦虑并且筋疲力尽,顿了顿,他又道,“晚上刚做完手术转进icu,我联系他家人手机耗没电了,刚回宾馆充电。”
    “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
    “我就知道你会看灯的,哥,每次我闯红灯你都骂我。”
    “……”杨剪似乎一时有点没话讲。
    李白却站了起来,不知怎的,他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中,又是庆幸,又是失望,又被那股攒了十多天的悲戚压得喘不过来却又想要拉开窗户朝着满天的硫磺味大笑。烟花都熄灭了,天空孤零零地黑着,因为人们已经睡去,剩下的只有硫磺。
    夜气还是很冷,李白站在窗前听见杨剪说:“短信我都看到了。放心——”
    李白却不等他说完,反问道:“那个李漓小姐也在吗?人在她的地方出了事。”
    “回家过年去了。”
    “她有没有给你送饭啊。”
    “我刚泡了碗面。”
    “你刚才说谁被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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