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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但是你能懂对吗?”李白的声量却陡然抬高了,近乎急切地,他踮着脚又往前错,几乎跟杨剪面贴面。
    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不会把自己弄到需要担心别人嫌弃的地步。”
    这是实话,但也正是由于太真,在李白听来无疑有点残忍。杨剪突然拎着他的领子把他反手摁到树干上,目光从高处落下,用的是平时用不上的手劲儿,树叶都震下来几片。杨剪讨厌被压制,被固定,李白才想起来。他腿软,感到天旋地转,他看着眼前尖尖的喉结,蓝色的血管。如果接下来被狠狠揍一顿他都会感觉好一点,但杨剪不动,就是沉默。
    那颗树瘤跑到他头顶了,还有一级台阶赫然竖在他面前,货真价实的大理石绵延不断,把全世界都占住,立面大字写着“欢迎攀登”,这个立面却比他整个人还高。
    爬不上去。
    身体顺服地贴紧柳树,没有了挣扎的意思,他低下头笑了笑:“是啊。一直都是我干蠢事,我脆弱敏感,我招来麻烦却不知道怎么解决。然后你来帮我,你抓住我,你收拾残局。所以我才会到你说的,那种地步。”顿了顿,他的声音降得越来越沉,“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能不能也变成我这样的人啊?你也到我怀里哭一哭,你也灰头土脑的,和我说你不想见人了,说找个地洞我们俩住进去,累了就睡觉不累就挖土,一直挖到土耳其然后再也不回来了。哥,真的,如果是那样我完全不会觉得麻烦的,我会很开心,我们是一样的人了。”
    “可惜做不到。”杨剪说,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他永远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你也没有自认为的那么不堪,”他又道,“你很懂事,也帮了我很多。我们两个之间如果维持现状,我是可以接受的。”
    “可以接受?”李白肩膀蓦地一抖。
    “你能接受吗?”
    我当然能啊,李白盯住地面的草芽怔怔地想,我不知道的是,你会用“接受”这个词。
    他的手缩在袖口里面狠狠攥紧了布料,他终于把脸抬起来,坚持朝向杨剪:“但是有很多问题还没解决,说不定会变得更严重!”
    杨剪松开他的领子,绕到下风向站着,点了支烟。烟气裹着细微火星,与目光一同飘向距李白更远的地方,“你说。”
    “你太累了,”李白仍然直直地盯着他,现在盯的是他飞烟的嘴角,“你的压力一直叠加,所以你一直很累。”
    杨剪又笑了,他看向李白,是真诚发问的模样:“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吗?”
    “但我觉得很不公平,”李白的目光没有躲闪,“你真的不用这么着急的,哥,那个高杰,我觉得姐姐她根本就没想从他手底下逃跑,她自己都不急——”
    “她急,”杨剪打断道,“不用讨论。”
    “行,”李白吸了吸鼻子,“那我们可以一起使劲儿,这几年我存了八万多块钱了,前两天还有个剧组请我过去,要跟着他们出国折腾大半年,我还没答应,但我如果去了就又能赚两三万,介绍人给我打了包票,姐姐不还有个美容院吗,我没问过,但她也不是不赚钱吧?你说的那个一百万不是只为了你自己啊,全都让你担着,太不公平了。”
    杨剪静了一会儿,那支烟很快就抽完,多一半被风给吸了去,他把烟头掐灭,揣进口袋才开口:“你知道我觉得最不公平的是什么?就是人活着本身。”
    “什么?”李白茫然道。
    “一个人是否要出生是别人帮他选的,两个染色体结合形成生命,本身也是偶然事件。”杨剪插起口袋看天空:“从一开始就错了,错误的影响也会持续到最后,所以人再去考虑公不公平,纯粹自我折磨。”
    “不是这样的,”李白下意识道,“生不能选但死可以,所有人都得死,死是公平的!”
    杨剪听得意兴阑珊:“我暂时还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也不想,我们跑题了,我就想说你不觉得累吗,不担心受不了吗?”李白急道,杨剪越是云淡风轻,他心火就烧得越旺,“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所以让你也感觉到了压力?”
    李白胸口起起伏伏:“……是像你担心我那样,我也担心你。”
    这种晴冷的初春还是太干燥,杨剪的嗓子有点哑,他无奈地、相当认真地看着李白:“我知道。以前一朋友说,我这种活法是‘不可持续发展’,是找死,年纪大点之后可能把劲儿都耗光了丧失生活激情,找个公务员啊老师啊那种铁饭碗,在办公室里消磨半辈子。我当时想这他妈不是很好吗?能优哉游哉地泡茶看报,我巴不得。至于生活激情,是他那种人才有闲心琢磨的层面啊。爸爸在中字头国企当老总,他本人跟林黛玉似的不争不抢,时不时风花雪月一下,完全合情合理。”
    “现在呢?”李白稍微平静下来,保持深呼吸,从棉服内袋掏出一只小瓶装娃哈哈,拧开来递给杨剪,瓶盖还留在手中,这样杨剪就必须得把喝过的瓶子还给他了,“现在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
    杨剪显出少许诧异,就着百宝箱变出的矿泉水瓶口,他喝下大半,“失踪了一阵子,又被他对象找回来了,最近在给他爸帮工吧。”
    “那现在你呢?你是不是觉得,有个铁饭碗轻轻松松安安稳稳的,也挺好。”
    “不是,”杨剪却把红白色的小塑料瓶捏得咯吱响,王力宏的脸都扭曲了,“快过之后,再放慢就会觉得是浪费生命。就算没压力,对我来说最可怕的还是停下。”
    李白眯了眯眼,他没想过自己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只想谈谈感情,他以为自己在乎的只有感情,怎么会聊起人生呢?多么让人痛苦的人生。
    积云被吹散了,太阳就高悬在那儿,亮得好像不存在大气阻隔,他看见杨剪闪光的眼睛,看见他的双翼。杨剪还是会飞的,再狼狈、再劳形苦心,飞就是飞,灰尘堆也能腾起凤毛。那些自己看来天大的腌臜事儿从不是重点,它们或许曾为最初驱动,但成不了拦路的关卡。
    李白脚下就像塌了一块,他终于意识到,如果哪天高杰收手了,在桌上毕恭毕敬给杨剪敬酒道歉了,哪怕,高杰死了,杨剪仍然做不了沙土堆里看窝的鹌鹑、南极冰上聒噪的企鹅,他还是会飞,飞得更远。
    到底一个人身上怎么会产生那么可怕的动力?蒙不住,扑不灭的!只会冷静平稳地增长。刚才在那人身上因为自己而显露的那点脆弱都像幻觉。一念之间李白简直要讨厌这动力了。他想给杨剪做个温暖柔软的窝,想在冰川旁和他贴着肚子取暖,某些浓情似海的夜里他甚至想过生蛋,就是不敢去想折断双翼……都怪店里电视上动物世界放太多,他觉得当人不好。
    偏偏杨剪还在说,笑一笑,自己都有一大堆害怕的还去操心别人,你得开心一点,只去关注自己最怕的那件事就行了。
    李白一字一字地听,杨剪说得又慢又温柔,他却听得模糊,阳光照着新枝很漂亮,他却觉得刺眼。大概是他现在看起来沮丧又困惑,杨剪觉得很可怜吧。
    在他很想哭的那几秒,遥遥不知某处传来乐声,大概是流行歌曲,又像是来自对面的人行横道,又像是来自医院,听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什么歌,但旋律好听,忧伤而优美,松柳间的簌簌也宛如唱和。
    李白酸涩地望着杨剪,却见那人也侧耳听了听,忽然叹了口气,抬起手来,他的指尖抵在李白额前,摘下了一片枯草叶。
    对啊,你问我,最怕的是什么?李白嗅着那指间的烟草气味,有点陌生,是最近杨剪新换的那种烟,红色的硬壳,印着“南京”两字。南京。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他不断地想……方才在心里翻来覆去你追我赶把两个人弄得筋疲力尽的感情问题好像也同时有了答案,最可怕就的是跟你身后……渐渐透明的我。
    永远长不出翅膀,永远得不到拽你一起沉沦的资格。
    他猛地抱住杨剪,脸埋在他肩侧紧合眼皮,泪却像是还能往外渗透。没有被推开,杨剪好像原谅他了,又好像单纯是累了,李白不敢去深思更不敢让杨剪察觉,他被回抱住,顺着音乐轻轻摇晃,那半瓶娃哈哈掉在地上浇湿了一小块新绿斑驳的草皮,李白说不出话了,因一首歌而达成无言的和解,他该开心才对。等到歌声靠近又在远处消失,耳边又只剩那些惹人厌的风,他们仍然抱在一起。
    这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杨剪好像次日就忘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如常地天不亮就起床上班,系着衬衫扣子贴在李白耳边说“拜拜”,在楼下买早点,再爬上来放一份在餐桌上,豆浆总是加很多糖;中午他如常地回复李白“吃了盒饭”,然后在宫保鸡丁的葱段干辣椒里挑出又一小粒鸡肉,就着一大块米饭吞下去;晚上回家,邻居恐怕都睡着了,他也如常地拔下钥匙,看见李白端着刚炒好的菜从厨房出来,脱外套换鞋的时候,李白就把围裙搭上在他的椅背;到了半夜,再回到床上,他仍旧如常地睡熟了就往李白怀里钻,做梦,胳膊腿乱伸,打到李白的脸。
    李白往往还在失眠,被碰了一下理应更清醒,他却会把杨剪抱得更紧,一条腿搭在腰上也像是抱,然后很快进入睡眠。
    这也是以往的常态,除去供暖停止不再需要起夜换抹布之外,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
    于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白也让自己忘掉了。
    三月底的一个周三,李白在龙抬头连续工作十天之后休了天假,自己倒腾公交找到先前看好的那个家具市场,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沙发。红色,触感舒适的棉麻面料,适中的弹性度简直不像二手,三只小的可以完美贴合墙壁的死角,拼成一个l形。
    回程雇了一辆小面包,拆开的沙发堆在一块,旁边的旮旯司机师傅坚称坐不进人,但李白脱了外套蜷起四肢,还真把自己塞了进去,他身子骨的确是软,除去呼吸不畅之外没什么不适。赶在晚高峰开始之前从丰台匆匆回到海淀,上下楼只有两个人出力,把沙发搬上来摆好已是腰酸背痛,李白把车费和苦力费付给司机,躺在新垫子上先是肉疼,然后傻笑了一会儿。
    等喘匀了气,他又跳起来开始拆背垫和坐垫罩子,每个他都要仔细清洗一遍,确保没有一点上家的脏味道了,跟杨剪躺在上面看碟,躺在上面喝酒,或者没有衣服隔着滚在上面……他心里才不会不舒服。晾完天已经黑了,李白又坐回他光秃秃的海绵垫,开心地弹了弹,他简直想拍手鼓掌,玩蹦蹦床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手臂和腰杆的酸痛好像都消解了。从沙发缝里翻出手机,李白想跟杨剪说,今天我请客咱们下馆子,却收到对方的短信,说今晚不回来了。
    也行,李白甩掉棉拖蹲上坐垫,心想,反正现在外罩没干,我的沙发不完整。
    第二天杨剪还是回不来,第三天依旧如此。第四天李白下班很早,那些罩子也完全干了,不泛一点潮气,李白掸掉棉尘,把它们依次套好,捋平每一道褶子,凑近了嗅闻立白的香气,不舍得上去坐。这是崭新的沙发了,第一次被坐,不能只有他一个人。
    他钻进厨房择菜。
    杨剪说了今晚要回家,在三个菜上了桌,主菜红烧带鱼已经闷熟正在收汁时,杨剪的确敲响了门。钥匙串还拎在手里,他就想要李白开门探头出来看他的那一眼,他和李白说,他是直接从代理机构回来的,审查了三年多的发明专利终于授权下来了,有两样,盖着国家专利局的红章,是他发明的,属于他们3t工作室的东西。
    要发财了吗?李白问。
    杨剪笑道,肤浅!接着和他解释了一大堆,连门都忘了关,整个人光芒四射的,挂着让人不自觉屏息凝神的神采。他把那两张证件捧在手心给李白看,一块的还有厚厚的附件复印件,然后郑重其事地收回文件袋里。什么大学时的初步设计,什么去耦,什么上下行链路,还有什么现在中发电子市场里面学他们的那些破烂产品都成了可耻的盗版,李白很认真地去听了,也试着把每个名词都听清楚记下来了,他圈住杨剪因兴奋而跳动的肩,带他一同倒在已成配角的宝贝沙发上,面对面地,看着杨剪冰雪明亮的笑。
    虽然他基本上听不懂杨剪在说什么,但他确定杨剪是个天才。
    对于李白来说,发明专利终究是个太遥远的概念,他自己琢磨出了什么新发型新剪法,同事要学他也没有找人算账的道理。但从他肤浅的角度来看,专利这种东西似乎的确能带来时来运转。刘海川那边又来电话了,这回却是他本人,他不再躲在母亲身后,笑呵呵地跟杨剪称兄道弟,忆往昔峥嵘岁月。另一位合伙的无框眼镜也不想回家考公务员给爹妈养老了,有时李白带着饭菜水果去工作室看杨剪,也能看到那位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干劲十足。
    同时来的还有机会,带着专利证在展销会上发宣传册,得到的就不再全是白眼和推拒,裱起来挂在工作室墙上,3t两字也显得没那么寒酸。那位李漓小姐的企业家老爹还要来北京开会,顺便看几个大学生创业项目。上次在深圳他显然对杨剪印象颇佳,有个业内的饭局,他托李漓邀请了杨剪。
    饭局定在四月初的一个周五,晚上七点半开始,北大旁边的顺峰粤菜馆,主营私房小海鲜,符合李老板的口味。那天李白只觉得上战场的是他自己,他给杨剪拔了几根白头发,帮他梳好发型,监督他打上那条头一次拆封的阿玛尼领带,穿上崭新的高级皮鞋,再揣上新印出来的名片。一切准备就绪,李白有句话没说出口,他想找一部相机,想拍照片,因为现在的杨剪实在像个电影明星。
    随后电影明星拉着万年白t恤蓝牛仔的丧气小孩一起下楼,李白要去店里教两个学徒剪新款波波头,杨剪骑摩托,顺便把他往公交车站送上一程。
    偏偏那几天北京阴雨霏霏,一点初春的晴暖都不见,原本贵如油的贬成了废水,混着泥巴堵在公寓楼前,纵横全是自行车胎轧过的痕迹。雨倒是已经停了,空气软软的,湿湿的,好像在山里。
    声控灯灭掉了,李白在门洞口忽然拉住杨剪,错身挡在他身前半蹲下去,“来吧。”
    杨剪倾身挨在他耳侧,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我没发烧,”李白反手拍他,“把你背到车棚我就不干了,主要是新鞋弄脏了不划算。”
    杨剪叹了口气,人好像比鞋珍贵啊,他和李白说笑,却还是老老实实让人背了。也就不到二百米的一段路,李白走得飞快,生怕那股气一松下来,直接来个人仰马翻,越紧张,嘴上也就越闲不住,“哎,你怎么这么沉啊,”他粗粗喘着,小声说,“看起来挺高挑瘦溜一人,比在床上压我的时候沉多了。”
    “压你的时候能用全劲儿吗,”杨剪笑笑的,双手搭在他胸前,扣了起来,“你不会背人。”
    在车站李白改了主意,他拒绝下车,反正时间还早,他要求一块跟杨剪到那高级饭店门口看看,然后换一条公交线路往翠微去。杨剪对此没有意见,不过是把摩托再打着,开过路边的积水继续向前,好像也不怕自己长风衣的下摆溅上泥泞。
    等到了顺峰就是真的要道别了,硕大一块牌匾,汉隶写着“顺峰食府”四个大字,里面是王府似的小花园,再往里才是酒店扁平的建筑,统共只有一层,不收大众客。杨剪被请过来就是跑腿挡酒的,他自己也清楚,提前一个多小时进去张罗杂事等客人也是应该,他仅有的那点自由空间就是他能领着李白在小花园里简单逛一逛,黑黢黢的也看不清什么,只能听见小桥流水。一段石板路的尽头,李白就要原路返回自己走了,杨剪突然拉住他,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盒。
    有液体在晃荡,它沉甸甸的,还带着体温,被放进李白发凉的手里。李白摸到吸管插好,小心地啜了两口,是牛奶,和杨剪同步的温度。他和杨剪说:“我把你喝掉了。”
    “路上小心。”杨剪握他的手。
    “我……不能喝完,”李白的气声神神秘秘的,在笑,“把你喝光,你就没了。”
    杨剪从通明的酒店门口挪开目光,把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鼻尖碰碰他冰凉的发梢,“你不是在说话吗,怎么开始写诗了。”
    他或许只是随便说说,就像李白调侃他,他也总爱拿李白不寻常的名字调侃,好像那两个字有多可爱,多值得关注。但他不知道说了这话,李白怎会舍再走。风衣里的温度多迷人啊。做一个牛奶盒子,也没什么不好。李白沿着石板路慢慢地挪动步子,却没有离开花园,他就近躲在一个假山石后,看着杨剪在门前停了一会儿就走入灯光,几拨几拨的客人路过他,其中有一拨里有李漓的声音。空气还是湿湿的,软软的,有了植物的气味就更像在山中了。
    等他们也走过了,李白就悄悄跟上,他躲在门口的大青花瓷瓶后看见一个娇小的背影,过膝包臀裙,皮草小外套,李漓把头发拉直了,还剪短了些,正好遮住胛骨的长度,瀑布似的轻扫。
    两个学徒派出代表发来短信,白哥白哥地叫。李白蹲进瓷瓶后的阴影,回了五个字:今晚先自学。
    那群人在他低头时没入走廊拐角,抬起头就没了踪迹,在这金碧辉煌中,李白也辨不清杨剪在哪间房里。他甚至连门都看不见几扇,无法进去,也没有理由进去。如果当即变成一条小狗,有气味做支撑,他的迷茫或许还能少一些。到底在看什么呢?他经常这样,在一栋吞噬了杨剪的建筑外,隔着很多砖墙,看,空看,一直看。平平的一层,现在却像是仰望了。
    李白只知道,自己的时间向来是没什么意义的,而这样缺乏意义的夜晚,他情愿如此消磨。
    然而还没磨到一半,差几分种九点,他收到了杨遇秋的短信。
    小白。小白。小白。叮叮叮连发三条。
    第四条她说:你现在住在哪儿?有地方收留我几天吗?
    第五条她说:救救我。
    第33章 他不能下跪(1)
    防盗门前的地垫旁边摆了把木头椅子,李白坐在上面,身上套着杨剪落在这公寓里没带走的高中校服外套,蓝黑色袖口已经磨白了,宽大松垮得能包到屁股。
    这么穿倒不是为了壮胆,是有实用价值,长长的袖口里藏的东西他的t恤衫可盖不住,一把刀子,短柄,尖头,就是他一直放在挎包底部用来防身的那把。
    身后,隔了张饭桌还有一条走廊,紧闭房门的主卧室传来杨遇秋的哭声,不甚清晰。这种老房子用的都是实心砖,隔音效果的确更好,但还是不够,李白这样想着,回头大声吼了一嗓子:“别哭了!”
    “小白……”杨遇秋好像呛住了,剧烈地咳嗽,咳嗽的间隙又含混地说了些什么,“小白你别这样,你要干什么呀……”她好像在这么问。
    我要干什么?李白差点冷笑出来,转回头,他继续盯着被自己拿鞋柜、写字台、饮水机、几把实木椅子抵住的防盗门,不发一语。我要干什么都是你逼的,他想这么跟杨遇秋说,但他又懒得解释——和那个女人是说不通道理的,所以干脆沉默了。
    当时杨遇秋在短信里不肯说发生了什么,李白匆匆忙忙赶来,时间大概是九点一刻,进屋就看见满地的易拉罐,杨遇秋脸色很差,好像没力气站立,刚给他开完门就回沙发坐着了,却还是继续喝酒。
    李白给她烧水喝,在她跑去厕所呕吐时,给她递毛巾,又听她讲了一大堆过去的事,比如她的美容院怎么被顾客讹钱,她找工作怎么失败,她怎么把杨剪赶去高中好好上学……越讲越久远,连她最初在离乡的火车上怎么害怕都讲到了,她坐在沙发跟茶几的空隙间开始哭,说自己当时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弟弟连九岁都没过,她十四岁,也不知道怎么赚钱,躲进皮卡车槽就逃出村子了,她怕他们饿死在路上。
    然后她说到高杰,那个中年男人怎么在火车上安慰她,承诺她会好,又怎么骗她,从没把她当成一个人。让李白意想不到的是高杰居然是做铁路小偷起家的,他有一个团伙,专挑卧铺车厢偷东西,得手了就下车,后来几年赚多了钱他才去尝试其他生意,但跟老本行也从没断过。杨遇秋说起这事是因为她也在高杰的要求下,被迫,做了好几年的贼。对,她是贼,这是她自己哭着说的,但她还是圣女,高杰信教之后,就把偷盗奉为劫富济贫的修行了,这也是她哭着说的。
    在他们的教典里,圣女是缺月,需要在日月大神和教众的注目下,全身滴满香烛,由被太阳附体的教长“放血清身”,才能达到“玉轮”的最终境界。现任的教长就是高杰。杨遇秋给李白看她的疤,说自己言听计从,常被“清身”,却还是没有完满,她最后说,她要疯了。
    说完这句她就静下来,夜也静了,神秘房间虚掩的门缝与从前无二,红光暗如冥火,传出阵阵幽香。
    李白却是越发的不耐烦,什么教,什么偷,多荒唐多凄惨,他全都不想了解,这件事简单来看就杨遇秋喝多了酒,需要找个活人倾诉,而他就是那个不幸被吐了一身苦水的家伙,而这苦水中有多少真多少假也不清楚,只能确定杨遇秋此刻的确极其痛苦。
    这是病,这才是病啊,李白想,他知道杨遇秋常吃的那几种精神类药物,在满茶几的杂乱中翻找,还没找到,又听见杨遇秋喃喃道:“我打胎的事高杰知道了,这是对大神的不敬,他要杀了我。”
    李白的手拎着一个空薯片筒,停顿住了。
    “他要来找我……”杨遇秋还是失魂落魄的,“所以我想找你,我想去你那儿躲一躲。”
    我那儿。李白遏制住烦躁。你还不知道我的房子拆了,我搬走了,和你弟弟同居了。李白把这些话压在舌下,问:“说没说什么时候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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