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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今日是除夕,皇宫里冷冷清清的,裴章也不知为何忽然兴起,招了大内官和几个内侍,换了套寻常的衣裳就出了皇城。他登基之后,政务缠身,但为了了解民生百态,也时有微服出宫的时候。
    皇宫里头的内侍各个都不简单,不仅是脑袋,也指身手。
    到了靖远侯府附近,他本来要过去,听到了爆竹声,命人停下来。裴氏除夕祭祖是常例,为后世子孙祈福。他儿时皇宫里祭祖也很盛大热闹,御膳房煮一种很难吃的肉,连盐巴都不放,发给每个皇室宗亲。九个兄长花样百出地偷偷在那肉里加东西,被父皇发现了,说他们不敬先祖,命内侍打他们的屁股。于是奉天门外一片哀嚎声,年纪小的他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乖乖地吃如同干柴一般的肉。
    跟出身显赫,外戚强悍的兄长们不同。他的母亲霍昭仪,原本只是个奉茶的女官,容貌不出众,胆小怕事。父皇喝醉酒时临幸了一次,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后宫佳丽三千,皇帝的露水姻缘,连本人都记不清楚。怎知她运气好,一举有孕,生下了皇子。当时的太后高兴,强制父皇封了个昭仪的位份给她。
    那也是父皇对他母亲最后的垂怜。母亲在那个帝王的生命里,除了留下他这个儿子,淡如青烟,了无痕迹。
    裴章下了轿子,抬头看了眼靖远侯府的门楣。牌匾上的金漆已经剥落,斗拱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也没命人修缮,整个门庭显得破旧,与其它公侯府邸的壮阔气派大相径庭。但整个京城的王公贵族,没有一家能像靖远侯府这般,腰杆挺得笔直。就算这门庭再破旧,单单“靖远侯”这三个字,远比那些浮华的装饰更有分量。
    弘治二十三年,裴延在贺兰山打的一场保卫战,将屡战屡胜的鞑靼赶到了阴山以北,巩固了河套地区的防线,名震天下。那场战役,恰是九王夺嫡最惨烈的时期,朝纲崩坏,先帝病重,几乎无力支援,裴延打得很难很难。
    宁夏卫,宁夏中卫,大同府,开平卫,所有能用上的支援都用了。先帝要裴延守一个月,但当时的情况,最多守十日。他不知用什么办法,硬是用三万人,挡住了鞑靼十几万的大军,守了二十几日,终于等到了援兵。
    据说当时作为前线的东胜城,哀鸿遍野,白骨累累,城外的护城河都被鲜血染成红色,军民死伤无数。而裴延也受了重伤,身上插入几箭,硬是没有往后退半步。他守住的不仅仅是一个城池,也是大业的生死存亡。如果当时河套失守,鞑靼大军一路南下,直指京师,朝中可能都来不及组织守卫,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战,名不见经传的裴延一举成名,先帝大肆嘉裳,不计当年老侯爷通敌叛国的重罪,将靖远侯的爵位再次赐还给了他。他并没居功自傲,而是继续镇守西北,慢慢成长为一个杰出的将领,号令千军,一呼百应。
    这座府邸,直到裴章登基之后,他才要了回去。
    裴章拾阶而上,侯府的府门打开,裴延从里面迎出来。他穿着燕居服,比裴章高了快一个头,正要抱拳下跪,裴章按住他的手:“微服,不用多礼。”
    裴延就势站好,抬手请他进去。
    到了明堂的东暖阁,裴章落座于炕上,大内官随侍身侧,裴延则站在暖阁中间的毯子上。为安全起见,皇宫里的其余内侍分别守着各个门。
    裴延和裴章本属同宗,容貌之间有几分神似,但裴章面容文雅秀致,裴延的则粗犷之中带着几分不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因为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纸笔,裴延便叫了青峰在身边。青峰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头次见天子,十分镇定:“请皇上恕罪,今日府上祭祖,不知天子驾临,来不及准备周全。小的略通手语,可以帮侯爷转述意思。”
    裴章问道:“四叔的喉疾还是没有起色?”
    裴延打手势,青峰说道:“多谢皇上关心,侯爷说这么多年的旧疾了,也不指望能好。不知皇上此时前来,有什么要紧事?”
    裴章淡淡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前阵子在谢家别院,你将霍六打了,太后一直向朕讨说法,朕不胜其烦,出宫透透气。”
    裴延知道霍六是只纸老虎,只会放狠话跟去太后面前告状,他道:臣行为无状,让皇上费心了。
    裴章并不在意:“这事的前因后果,朕也听说了,不能全怪你。但霍六毕竟是太后的眼珠子,朕可不是每回都能护得住你。”
    这话恩威并施,裴延不得不跪下谢恩。
    裴章让他起来:“还有件事。朕前阵子才知道皇后在世时,对安定侯府二姑娘的婚事已做了安排。等过了年,朕会再为四叔另选佳人。”
    这个消息裴延早就知道了,表情平静。他对宫闱中的事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嘉惠后死了,皇上似乎再无顾忌。从众人都以为嘉惠后是弃妇,到如今明里的维护,已经可以猜想到先前所谓的冷待是原因的。可逝者已矣,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纵然朝堂,内廷有太多能够掣肘皇帝的力量,皇帝本人有太多的抱负想要实现,或许还有人妄图谋害嘉惠后的性命,觊觎后位。在重重压力之下,皇帝才做出那样的选择。但说到底,还是江山比发妻重要。
    如果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坐着还有什么意思?那个女人在天子名不见经传的时候嫁给他,陪天子经历过九王夺嫡之乱,甘苦与共,应该是个好女人,担得起“嘉惠”二字。
    只可惜,所托非人。
    他道:多谢皇上好意。臣出入沙场,本就是个有家难归的人,不想拖累旁人。姻缘的事,顺其自然就好。
    “四叔莫推辞,你总要娶妻生子,否则香火何以为继?”对于指婚的事,裴章并不想放弃。
    裴延也不多说,反正他已经答应了沈潆,只要她一个。皇帝再出什么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整个京城,找到愿意嫁给他的女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接下来,裴章让大内官赏了些年节的东西,就起身离开了。他走到明堂,内侍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他刚跨出去一步,忽然斜刺里蹿出一个身影来。大内官如临大敌,连忙挡在天子身前,其余的内侍也都围了过来,像拎小鸡一样把人拎了起来。
    裴安抱着篮子,两腿凌空挣扎:“放开我!”
    大内官道:“快,他手中的东西,或有危险!踢开!”
    一个内侍上前,飞起一脚,那篮子就从裴安的怀里飞出去,掉落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篮子打翻,五颜六色的饺子滚了一地,沾上泥土。
    众人都愣住,裴安趁机挣脱了钳制,跑过去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赔我饺子,坏人,赔我饺子!”
    裴延在里头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出来查看。见到眼前的阵势,微微一愣,裴安已经哭着喊道:“二叔,二叔!”
    裴延先向皇帝行礼,几步走到裴安面前,关切地看着他。裴安一把抱住他的腿,伤心地哭了起来。他哭得急了,弯腰剧烈地咳嗽。裴延立刻按住他的胸口,从他怀里摸出个药瓶,喂了一粒下去,他才慢慢平复下来。
    青峰赶紧跪下:“皇上恕罪,这是府中的小公子。平日侯爷交代不要约束他,因此能自由出入前后院。不知圣驾在此,才有所冲撞,请皇上恕罪。”
    大内官显然对这个解释很不满意,皱着眉头。这侯府的守卫也太松懈了一点,今天是个小孩子,哪天保不准冒出什么刺客来。来之前,他就觉得皇上随便进入一个封疆大吏的府邸实在太危险了,可皇上就是不肯听。大内官在心中叹了声,长信宫的主子不在以后,皇上行事越发冒进了。
    院子里响着孩子伤心欲绝的哭声。天子挥手,身边的内侍都退开,慢慢走到叔侄俩面前,蹲了下来。梓
    裴延以为他要降罪,单膝跪在地上想求情,裴章脸上带了点笑意:“四叔不用紧张。”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玉雪可爱,像只小奶狗一样躲在裴延怀里。如果他们的那个孩子能保住,应该也这么大了吧?
    “朕……”裴章微微笑道,“不哭,我赔给你。”
    “你拿什么赔!”裴安猜到这个人来头不简单,连二叔都要行礼下跪。但他太生气了,孩子心性,凶了一下,又赶紧缩回裴延的怀里,充满敌意地看着裴章。
    裴章被他逗笑,整个人柔和了不少。他看向地上散落的饺子,正想着怎么赔,忽然,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捡了个饺子起来端详。这饺子皮……他的呼吸忽然加快,耳边仿佛响起那人抱怨的声音:“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饺子皮不都是白的吗,还要说没味道。就是想难为我吧?现在京城的物价那么贵,不要任性啦。”
    那时的情形,是今天活着,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他发热,无赖地笑,眼神柔和地看着她。其实饺子的味道他不在乎,只是想看她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样子,镌刻在心里和眼里。
    她好像终于妥协,道:“好吧好吧,我想想办法。”
    后来她别出心裁,把府里的食材用了个遍,创造出了五颜六色的饺子。
    “这是谁做的?”裴章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一紧,压抑的感情好像控制不住。
    裴安觉得不太寻常,这人认识沈氏吗?他看了裴延一眼,才道:“是我二叔的妾室做的。她是个好人。”
    孩子天真地补了一句,裴章的手却在袖中收紧,明知道不可能,却又无法控制地生出几分期待。如果真是她……他努力平复心中那种躁动的感觉,甚至有种如果能再见到她,愿意拿一切换的冲动。
    在皇宫里呆得久了,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麻木不仁。那日听到长信宫的丧钟,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她已经离开了。直到她入葬皇陵,高氏在陵寝外哭了一天一夜,他的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涌出伤痛。
    那一道石门关上,真是天人永隔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的妻。
    “把她叫来,朕再叫她为你做。”裴章伸出手指,逗了下裴安的脸,起身说道。
    天子发话,不尊就是抗旨。裴延虽然不怎么愿意,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想着不过是为几个饺子,说两句话,就让青峰去延春阁把沈潆带来。
    沈潆听到青峰说完,心中咯噔一声,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堂堂天子,竟然屈尊降贵要见一个妾室,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
    易姑姑在大户人家干了多年,也没见过皇帝,天威难测,心中没有底。红菱和绿萝就更不必说了,本来香喷喷地吃着饺子,这回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天子实在离她们太远了。
    沈潆还没回过神来,怎会如此凑巧?夫妻多年,很多东西他一眼就会识破。她不想去,可前一刻还在包饺子,此时如果称病不出,回避得太明显,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
    青峰见她面色纠结,以为是初见天颜,十分紧张,宽慰道:“皇上并不是个暴君,对下还挺和气的。而且有侯爷在旁,您无需多虑。只是易姑姑她们都不能跟去,皇上只说要见您一个。”
    相见不如不见。
    沈潆深吸了口气,说道:“好。你在外面等等我,我身上的衣裙脏了,换身干净的就来。”她招呼身边的人去了后面,青峰便到门口等着。
    片刻之后,青峰看见装扮一新的沈潆,差点没跌到地上去。她头绾发髻,插着祥云纹的金簪,耳朵上戴着镶嵌红宝石的耳坠。身上穿着绣花卉纹样的对襟长袄,妾不能服正红色,便挑了颜色相近的茜红色,下身穿着金滚边的水色潞绸马面裙。
    倒不是说她这样打扮不好看,而是平常看管了她清素的样子,陡然这么艳光四射,十分不习惯。
    但青峰想,面见天子,穿得隆重点也没错,便在前面带路。
    不好意思我下午发烧了,体会了一把裴哥的销魂感觉。今天这章没写完,只能写到这里。
    明天带小崽子去打疫苗,估计也只有一更,字数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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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沈潆脚步虚浮,不知自己怎么到的明堂。外面的内侍有好几个她都眼熟,但他们表情冷漠,再也不会喊她一声“皇后娘娘”。她没想过再见裴章,以前几乎天天见面,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紧张。后来他不来长信宫,她心冷了,也不再抱有什么期待。
    沈潆和青峰在门口等着内侍通传,这个当儿,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犹如潮水般涌来。她一直护他,爱他,把他当成生在皇城的可怜孩子,在得知他的隐忍和身不由己的时候,依然听封进了长信宫,做那个她根本不愿意做的皇后。
    原以为九王夺嫡那么难的时期都熬过来了,没什么困难是他们之间战胜不了的。但终究还是输给了皇位,输给了吃人的皇宫。他一个个地纳新人,开始还有解释,封某某为美人是为了拉拢兵部尚书,封某某为昭仪因为她祖父是内阁大学士。后来渐渐的,连解释都没有,她看着新人向她这个皇后跪拜,后宫里等待皇帝的女人越来越多,自己也变得麻木了。
    屋内传出大内官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沈潆回过神,青峰轻声让她进去。内侍掀开厚重的门帘,她跨过门槛时,脚上一软,差点跌进去。这时,一双手臂适时地托住了她。她抬头,看见裴延关切的眼神,莫名心安。她反手捏了捏他的手臂,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慢慢走到中间的位置,跪了下来。
    “妾身沈氏,叩见皇上。”她趴在地上,头一次向这个男人行跪拜礼。
    “抬起头来。”裴章说道。
    沈潆起身,垂着眸,不看上座的人。不敢看,也是不想看。他的眉眼曾经那么刻骨铭心,就算许久不见,她也能清楚地描摹出他五官的样子。她在他面前从未掩藏过自己的情绪,不高兴就不搭理,不服气就争吵,她还是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但长信宫卧病的那几百个日日夜夜,从期望到失望,失望到绝望,心念已成灰。
    裴章看着跪在堂上的女子,的确是个美人,眉目间千娇百媚,声音温柔入骨。但他很失望,这个人和她半点都不像。她出身高贵,打扮向来得体端庄,挑不出错处。而作为一个妾室,这女子打扮得太过招摇了一点,不知检点。而且那人不会不敢看自己。他上门提亲那会儿,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就敢直视他的眼睛,大胆地把他的聘礼扔进湖里。
    他知道一开始她并不想嫁他。但嫁给他之后,她是个好妻子。
    天子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说话。裴延怕沈潆身子弱,受不住一直跪着,刚要迈前一步,听到皇帝终于开口:“谁教你包这些饺子的?”
    沈潆内心起了一丝波澜。这饺子是当年他发热生病的时候,她为了哄他才做的。他如今会问,便证明那些过往并不只存在于她一个人的记忆里。可是转换了空间,改变了身份,他们再也不复当初的模样。
    她故作小心翼翼地说道:“妾身是江南人,那里的人以米饭为主食物,不喜面食。但祖母是北方人,爱吃饺子,便跟邻里学了这个花样,逢年过节包来吃,妾身的兄弟姐妹们都很喜欢。”
    她故意东拉西扯,显得语无伦次。而且声音很小,如同蜂鸣,需要仔细才能听清。
    裴章心中的失望越来越大,那种怀抱希望而后失望的感觉,真心不好受。那个人是否也曾对他怀有这样的心情?在无尽的漫长的等待中,渐行渐远渐无书。
    他再次沉默,整个明堂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裴安仰头看了裴延一眼,裴延摸了摸他的头。他能看出皇帝今天有点不同寻常,不知是不是这饺子让他想起了什么人。
    沈潆盯着地上毯子的花纹,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下来。饺子的做法是她参详了江南的一本食录做的,并非是她首创。她也不信裴章真的这么闲,会派人到江南打听。如果真的这般在意,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自欺欺人罢了。
    裴章原本坚硬如铁的心,地摧山崩般地有了裂痕,一点点撕扯着他的意志。他的胸口一阵阵闷痛,可那个无法改变的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人死不能复生。
    “朕喜欢你包的饺子,想带几个走。”他最后说道,哪怕聊以慰藉,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他的声音带着年少时耍赖的那种稚气,只有沈潆听得出来。
    她心中苦笑,伸出右手,食指上缠着纱布,战战兢兢地说:“妾身刚才听说皇上召见,一时不察,切了手指,血流不止,怕污了皇上的金口。”
    大内官连忙说道:“是啊皇上,还是回宫里让御膳房做吧。”
    天子之尊吃一个臣子的妾室做的东西,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
    裴章也不知道是她的托词还是真的切了手,但堂堂天子,难道为难一个弱女子吗?他沉默地起身,从沈潆的身旁走了过去。沈潆看到他长袍的下摆有个蹩脚的补丁,那是她的拙作。这袍子应该有很多年了,还以为早就扔了,没想到他还留着。他身上的香没有换,只是身形好像瘦了些,应该说,瘦多了。
    看来那把龙椅真是不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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