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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她真的来了。

      小刺鱼突遭偷袭,吃痛锐叫一声,攀住他的手臂就是一阵又刺又咬,然而下一刻,它却又惊惶万分倏然蹿离了他的手臂!
    是短而坚硬的密密麻麻的鱼刺!
    贝瀛在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鱼刺,竟是他算准了它的袭击路数,这一怒之下扑咬上去,可不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
    黑暗中,贝瀛慢慢起身拍掉手臂上的鱼刺,一派寡淡冷然。
    小刺鱼果然伤势很重,腹部那一根鱼刺,简直致命。
    而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低级生物又怎会想到,从一开始,贝瀛便已洞晓它的本意,潭中各类生物均以食肉为生,它又怎会例外,只不过它较之狡猾,旁物血肉皆食,它只通过短刺啖血,可以说,它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一张嘴,每一张嘴都可以吸食生灵的血液,好比蚊虫叮咬,它不会让你一口毙命,但在千尺沉坠的尽头,你会因血亏而突然重伤不治,一命交代给它。
    若非贝瀛对任何人都失去信任,他也会认为,它对自己是不求回报的善意护持。然而事实却是,它只是在护持它的食物罢了。
    非它死,即他亡。
    贝瀛心叹道:“下面还有九百尺呢,可惜了这么一个厉害法宝。”
    低头望向脚下,黑泱泱的,什么都看不见,不知还有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在下面等着自己。
    儀乐和澹台苏洛也不知沉到哪儿去了,三人落水的位置原本相差无几,但是经大蛇的一番拖拽,他早已远离了他们,一时半刻怕也难相逢。
    此情此景,他忽然忆起发生在梦魇沼泽的事,那时他粗心大意身陷泥沼,明明因了痴魇的头发他仅浮在浅沼,那个傻女人却毫不犹豫拔掉自己鞋上的头发,想与他一道沉沦沼泽底。
    那时他笑她什么来着?
    哦,就上面那个字,“傻。”
    想到这里,贝瀛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傻女人,这次,你为何不与我一起沉沦?”
    想着念着,他神思一恍惚,又想起了更久前的无底洞中……
    “笨。”
    “呆女人。”
    “互拥壮胆,互拥壮胆。”
    “我不给你,你就搜身,真的?”
    “假的。”
    “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
    “当然是不被你搜身好了,好,好极。”
    “……受不了你。”
    “……”
    贝瀛越想越笑,笑自己的厚脸皮无赖无耻,也笑贯以“聪明绝世”著称的木繁树当时的茫然不知所措,笑原来自己不正经起来,竟是这么招人嫌恶与唾弃,怨不得木繁树至今不现身,她根本就是完全不在乎自己。
    “龙是我杀的。玉,给你。”
    贝瀛将手慢慢探进衣襟,掌心覆在颈项间的冰魄之玉上,凉的。
    想了许久,也只记起她这么一句略带温度的话。然而,玉是凉的?
    可自己的心又何尝不凉。
    贝瀛有些头晕,想是小刺鱼吸去了他太多鲜血所致,他略有惶恐,他不想死在这儿,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想和她在一起,一起做那些他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譬如,成亲?
    贝瀛忽然一个激灵!
    他被自己无意间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成亲?和她?怎么可能!
    可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身世?地位?天资?仙品?心性?口碑?……他说不出来,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不过有一点他是确定的—他想见她。
    贝瀛下意识四下找了找,却突然发现,这方潭水已淡为鲜艳艳的褐红色,虽然视物仍旧浑沌,但好歹眼睛中用了些,不再眼顾之处心茫然。
    也便在这一喜之间,他发现了更大的惊喜—
    “木繁……咳咳咳咳咳……”他不顾身在深潭,朝上方那个朦胧得只知道是个人的影子喊道。
    然而霎那之间,那影子消失不见了。
    难道是幻觉?
    揣着一刻天堂一刻又地狱的糊涂心情,贝瀛四周环顾,终于渐渐发觉不对。除了水的颜色,在这方水域他不仅下沉更快,动作速度恢复许多,呼吸也更顺畅,最奇怪的是所视所感之处空无一只生灵,活脱脱的一潭死水的形容,仿佛这里刚经过一场大清洗,又好像原本就是这个模样,死寂沉沉,冷冷冰冰。
    贝瀛由着身体下沉,一尺,三尺,七尺,……三十一尺。
    眼界豁然开朗。
    是的,没有一点缓冲地带,褐红色的潭水已淡为粉红色,而且贝瀛清清楚楚看见了那条水界线,上为褐红,下为粉红,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一尺,三尺,七尺,贝瀛清晰无比的感觉到了从左到右的水流动,缓缓徐徐,清爽软柔,他就好像一条水里生水里长的鱼儿,呼吸顺畅,行动灵活,他甚至一时来了兴致逆流游了一段,又放松了紧绷许久的身体漂流了一段,然后再逆流,再漂流,如此反复几遍,俨然已忘却自己尚在冥潭,吉凶难卜。
    君非鱼,焉知鱼之乐。
    可他毕竟不是鱼儿,好玩的心思一过,他又任由身体直线下沉了。
    八尺,十尺,十四尺,……一炷香的时间,又是整整百尺。
    这次豁然开朗的是全身了。
    粉红全无,视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无色无味的透明空气,他彻底脱离水域,徐徐坠入薄雾弥漫的空气中,真真宛如一只鸟儿,挥臂即是飞翔,低首即是俯冲!
    咚!
    他揉着并未撞疼的额角,抬头看向眼前人,“蛮赤?怎么是你!?”
    雾气缭绕中,二人同速下坠,湿哒哒的衣袍紧贴在肉上,有些凉意。
    蛮赤一脸傲娇地抱着双臂看他,道:“不是本尊是谁?苏洛吗?唔,不过他也真跳了,就是不知能不能逃过那些恶灵的嘴。”语气忽转诚恳,“贝左令能沉到这儿来,好本事。”
    贝瀛用一只手掌缓缓扇动脸旁的雾气,笑道:“赤尊既然来了,那儀乐也来了吧?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知道。”蛮赤答得坦诚无比。
    “苏洛呢?”
    “当时是儀乐怀抱苏洛跳潭的,他们应该在一起吧。”
    “是吗?”
    蛮赤微愠:“你竟然怀疑本尊的话?”
    “随口问问而已,你至于生气嘛。”贝瀛不得不重新整理一下那三声水花响,照蛮赤方才所说,第一声是自己,第二声是儀乐和苏洛,那么第三声是蛮赤?“赤尊,你和木神的法力,谁更胜一筹?”
    似是被一剑戳到痛处,蛮赤顿时更生气了:“不知道!”
    贝瀛恍然,笑了笑,道:“那么换个问法。赤尊入冥潭,可否做到水波无漾,声息全无?”
    蛮赤顿起疑心:“你问这个作甚?”
    贝瀛:“恐怕木神大人也来了冥潭。”
    “是么?”
    “在你跳潭之后,便有这么一声落水响,水波无漾,声息全无。”
    蛮赤冷笑一声,“既然水波无漾声息全无,你又是如何得知她来了?”
    “我身上有个玄门法术,这法术只能防御自卫,不能主动攻击,这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不错。”
    “知道这法术是谁送我的吗?”
    “难道是木繁树?”
    “是的。所以她任何时候有任何举动,我都了如指掌。”
    “哈,可笑。木繁树固然旁门左道的法术不少,可本尊从未听说你这一种。你想用木繁树要挟本尊,还真是想错了,因为本尊根本就没打算亲手杀你,怕脏。而且你不觉得,把你交给底下的那些恶灵会更有趣吗?”
    贝瀛捏着下巴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主意不错。”
    蛮赤:“……懒得理你。”飞身跃出两丈,忽又停住,回头问,“你没被上面那些恶灵吃掉,也是亏了这个法术吧?”
    贝瀛掸着袖管上的粉红水珠,笑道:“此法术只能抵挡灵力攻击,上面那些皆是蛮物之力,你何必明知故问。说几句不谦虚的,本令师如今安然,倚仗的自然是自己的博学多识和智慧无双,当然了,还有那么一丁点运气在里面,这运气嘛,往大了说,是上苍眷顾,小了说是能人无惧事,惧事找小人,……”
    蛮赤打断他的自吹自捧,再问:“那你可曾遇到冥微虫?就是一种特别细小,特别……”他简单思索一下措辞,“总之,它可以叫你生不如死。”
    “没有。”贝瀛答的无比爽利,“怎么了?”
    一个令他头疼不已的念头在蛮赤的脑中渐渐成形,“……或许你说的对,她真的来了。”
    贝瀛愕然:“谁?木繁树吗?喂喂喂,你把话讲清楚再飞。别以为就你自己会飞,老子也会!”说着,他果真挥动双臂奋力追去。只不过速度太慢,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蛮赤便彻底没了踪迹。
    “格格格格格……”
    忽然,一串阴森的女子笑声从身后传来,这声音乍一听离他很近,仔细听却又远着呢。贝瀛身心俱悚,原本要拼命挥动双臂拼命逃的,然而想想自己的速度……咳,还是省省力气吧。
    贝瀛停住动作,任由身体直线下坠,衣袂翻飞,仰头问那青衣白面的女子:“姑娘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语气轻佻,戏弄之心显而易见。
    之所以称其为“姑娘”,是因为此女子非仙神,非妖精,非凡人,乃是一女鬼所化,然虽为鬼物,其长相却并不可怖,相反,她面容清丽,眉眼含笑,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礼的鬼。
    那女鬼果然一路跟来,依旧含笑道:“仙人固然长得不错。然奴家却是为仙人解疑答惑来的。仙人不是想知道木神大人有无来此潭么,奴家现在便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仙人,她没有。”
    贝瀛:“说完了?”
    女鬼:“奴家诨号‘卜浊鬼’,洗耳仙人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