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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呛得卫煦垂着头默然不敢出声,阿叶撩起面纱偷看他一眼,心中着实不忍,有心想说句好话,奈何嘴拙,灵机一动,挑了一块红豆酥用手帕托着递给卫煦:“卫阿兄,吃块酥饼。”
    卫煦心花里开出,晕陶陶地连同帕子一块接过,咬一口红豆稣,皮酥内糯,满嘴香甜。阿叶看着自己空空的手,也有点发怔:这人怎么连她的帕子一块取走了。
    施进鼻孔喷着粗气,过来一把夺回帕子,再将捏成渣渣的红豆酥拍到卫煦的手里。板着一张硬梆梆的脸,带着阿叶和阿萁转家。
    江石摇头叹息,拍拍卫煦的肩,道:“阿煦,明日让你卫叔请里正娘子去施家提亲。”
    卫煦沮丧道:“进叔嫌我是个口吃,怕不愿将叶娘许我。”
    江石怔惊地看他:“你几时成了口吃?”
    卫煦越加沮丧了:“先前我还也道我没有这等毛病,谁知今日在进叔面前,就没说过一句囫囵话。他疑我是个结巴,如何肯嫁女?”
    江石笑道:“你挑了吉日,托了里正娘子,只跟施伯嬢提亲,施家女儿的婚事,进叔和进婶都做不得主。”又道,“你们两家本就有意,不然,施伯嬢怎会同意施家大娘子一道出来卖闹蛾儿,你且施宽心。”
    卫煦一愣,一扫先前阴霾,笑着拱手道:“好兄弟,亏得你点醒我,不然我坐化在寺里也不能得偿心愿。”
    江石幽幽看他一眼:“你又是剃头又是坐化的,别真个有心想当和尚。”
    卫煦瞪他:“胡说,哪个要做和尚,谁个好好的青灯古佛青菜豆腐的。”走了几步,道,“我先归家,让阿爹明日早点托了卫伯娘。”
    江石笑看着卫煦一路飞奔着走了,想着施卫两家这门亲事十有八九准了,秋时叶娘及笄,明岁说不得就可以成亲……江石一砸嘴,尝得满嘴酸味。
    叶嫩梅青的,真是恨不得日成月,月成年,转眼便梅子黄时。
    阿萁和阿叶赚的那些银钱一个子不落地皆被施老娘给收着了,末了,看剩得几支闹蛾儿,分给三姊姊。
    阿豆吃惊,今日得了元宵和糕点,心下虽遗憾,但她小儿家得了好,脸上又露出笑模样。
    施老娘笑呵呵道:“闹蛾儿你们插头上,添些元宵喜庆,糕点你们分分也吃了罢,啊呀,真是神仙托生的大家娘子,这般大方,合该有这样的大家大业,明日我拜佛,也托菩萨佛祖保佑沈娘子。”
    阿萁捏着糕点,心念微动,道:“嬢嬢真要祈福,不如替我们那位本家祈个平安呢,这次实是托了他的福呢。”想必沈娘子也愿意有人祈那位施郎君平安顺泰。
    施老娘得小三吊钱,通体舒畅,拍腿道:“竟没想到老祖宗还有灵通的时候,不枉我除夕祭祖,摆了一桌的好鱼好肉。哪料想从上数十辈都数不出一辈出息的施家,竟也能捞着姓施的好来。”双手合什朝天拜了拜,念叨道,“列祖列宗,你们走了狗屎运,得了本家的好处,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年后谁知他,你们后代子孙凭白得了好处,可要记人的恩情,多多保佑施郎君,等得清明寒食,我再多烧些纸钱与你们。”
    阿萁笑捶着施老娘的肩,道:“嬢嬢对着列祖列宗,好赖话夹半着说,也不怕老祖宗们生气。”
    施老娘啐道:“放屁,他们哪有脸面生气?年年烧纸,岁岁祭祖,照旧几代精穷,你爷爷还早早蹬了腿,可见你们施家的列祖列宗,生前死后都没让后代沾得半点的好处。”
    阿萁暗笑,连着阿叶都忍不住,躲在陈氏身后笑,陈氏牵了牵嘴角,心里默念:列祖列宗息怒,婆母口无遮拦,不是有心的,万万不要见怪。
    施老娘带着钩子的眼,扫了一记阿叶,问道:“叶娘,头遭去人多的地方卖闹蛾儿,可有不好的事?”
    阿叶面上还带着点绯红,摇头道:“嬢嬢,不曾有半点的不好,只我没帮上大忙。”
    “这便好。”施老娘又问,“那个卫煦为人如何?可是个惹人生厌的浮浪子?”
    阿叶呆了呆,心道:嬢嬢怎拿这话来问我,当问阿爹才是。等回过神来,两颊烫得有如火烧,道:“卫……家阿……兄,似……似是……正……正派的人。”
    施进听着阿叶结结巴巴的话,眼前一黑,蹲下身,暗捶自己一记:好端端的女儿,就这般被卫家小子生生带累得口吃了。
    施老娘看阿叶这模样,心里有了底,笑起来:“正派就好呢。”
    阿叶越发不自在起来,将手帕捏在手里,揪了一角,绕过来又绕过去,忽想起卫煦拿过自己的手帕,指间的帕子顿时仿佛生出刺,刺得她不能将它握在手里,心慌间,将手帕重又塞回袖间,谁知它又仿佛沾了星火,在自己的袖间灼灼烧起来。
    晚间阿萁等阿豆熟睡后,又将阿叶叫过跟自己睡一床,贴着阿叶借着明月光看她的脸。
    阿叶拿手轻轻推开她,疑惑地在脸上擦了擦:“可是沾了什么脏灰?”
    阿萁趴在床上,支着肘两手合托着下巴,道:“阿姊回来后,嘴角一直带着笑呢。”
    “可真?”阿叶听后,又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似乎真摸到了唇边的笑意,便道,“往常我最怵外出,今晚却瞧了好些新鲜事物,原来桃溪在花灯这般好看。”
    阿萁耸耸鼻子:“听闻州府那的花灯更好看,阿姊,等以后我们再一道去,看了桃溪的看州府的,看了州府的再看禹京的。沈娘子道,禹京城楼那,官家都会现身与民同乐,城下还有官家请酒,平头百姓都能去吃上一杯呢。”
    阿叶吓了好大一跳:“官家?天子?哪……哪哪敢……去看天颜,别说我去不了禹京,纵是去了那,也不敢去城楼那看皇帝。”
    阿萁遗憾道:“若元宵去得了禹京,我定要去看看天颜,七早八早先去城楼下占个近位。”
    阿叶急道:“不可,万一你惹了天子,一个圣旨,白白……白……白丢了性命,那可如何是好?”
    阿萁伏在枕上吃吃笑,道:“阿姊,我不过嘴上一说,再者,纵我在城楼下占了近位,还不是一只蝼蚁,皇帝眼里哪能得见,又怎惹来祸事?”她斜着溜溜双眼,取笑道,“阿爹说卫阿兄是个口吃的,我原先还不大信,现下我倒信了,阿姊都跟着他学得结巴话。”
    阿叶怔窘,又羞又急,偏自己又理不清为何羞为何急,红着脸去呵阿萁的胳肢窝,阿萁笑着讨饶,然后伏在阿叶耳边道:“阿姊,我偷偷跟你说。”
    “说什么?”阿叶拢拢玩闹得散乱的黑发,凑过耳朵。
    “咱们家和卫阿兄在议亲呢。”阿萁轻笑着道。
    阿叶只觉阿萁的话,在自己耳边炸开来,枕下压着那方手帕熄下的火,又腾腾烧了起来,她无所适从,又急又怕又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杂思绪:“你……你……”
    阿萁握牢她的手,正色道:“阿姊,你心里可愿意?要是不愿意,千万不要违心,拼着被嬢嬢打骂,也要拒了亲事。”
    阿叶听着阿萁大逆不道的话,羞怯都吓飞了大半,道:“你嘴里胡说什么,儿女亲事自有家中长辈做主,哪由着你随心随意?”
    阿萁急道:“虽是长辈做主,可嫁人的却是阿姊,要是嬢嬢将你许给一个歪鼻高低肩的,混赖不做事,你也愿意?”
    阿叶也急了,道:“嬢嬢岂会害我?”
    阿萁道:“我不过一说,不过,要是嬢嬢年老眼花,看走了眼呢,给你相的人家,你一见他的脸心里便生厌,吃饭不香,吃水不甜,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那如何嫁?”
    阿叶脱口道:“卫家阿兄也不似这样人。”话出口,只感自己手脚不是手脚,脸上刺刺灼烫,唯恨地上没有缝,不能将自己整个人埋进去,情急下,将被一掀,躲在被窝宁死也不肯出来喘口气。躲得片刻,惶惑渐渐袭来。
    家中真要将她许人了?
    阿萁陪她一同钻进被窝里,安慰道:“阿姊,我定陪着你,你别怕,谁欺负了你,我伙同江阿兄帮你欺负回来。”
    阿叶有些呆怔,边觉自己妹妹说了傻话,边想:怎还有江石的事。
    阿萁自己也有点呆:我怎牵带上江阿兄?
    定是他主意多,心思歪的缘故。
    第55章 终身事定
    卫煦晚间睡在床上做一宿的恶梦里,梦里施进嫌他口吃,大发雷霆不愿嫁女,还一拳砸倒了院门。
    浑浑噩噩间,一对打着伞,鬓边簪着大红花的媒婆笑呵呵地去施家说媒,隔日一辆驴车就把穿着嫁衣的叶娘给拉走了。
    新郎倌面目生得跟他仿佛,只两片嘴皮子利索非常,一路上嘴皮翻飞,说的话几车都载不下。
    卫煦看到自己悲痛欲绝地立在路边看叶娘出嫁,叶娘一身盛装,手拿一把绣满蛾蝶的扇子挡着脸,只露出一对秋水双眸,驴车到村口,叶娘忽然回来过头,两眼掉下一串泪来。
    他啊得一声栽倒,再醒过来已经在清水寺剃头,主持还亲切地摸着他的光头要给他烫戒疤,伙头僧在那拍手大笑,道:“好了好了,以后是自家秃驴师弟,买柴再不用花钱。”
    卫煦被吓出一身的冷汗,磨了还没醒的卫小乙,求道:“阿爹,自家不是施家议亲吗?不如早些托了里正伯娘。”
    卫小乙睡得糊里糊涂,嘴里应道:“议亲议亲。”翻个身又要睡过去。
    卫煦大急,拖了卫小乙起身,又给他爹拣了身新衣裳,道:“阿爹早些去。”
    卫小乙抹了把脸,出门看看天,嘀咕:这也太早了些,早饭都不曾到肚。看儿子急得跳脚,纳闷问道:“你这般心急,可是做了不好的事?你要是做事不妥当,我可没有脸面托大嫂说亲。”
    卫煦道:“阿爹还不知我的为人?”
    卫小乙又看几眼卫煦,拍腿道:“我知了,你们昨晚一道去卖了闹蛾儿,定是相中施家大娘子。”他摇头感叹,“我儿也大了,心里想着娶新妇了,你掉进猪窝里臭气熏天的样子好似还是昨日呢。”
    卫煦臊得脸都红了:“阿爹说这些做甚?猴年马月的事。”
    卫小乙搓搓手,道:“屋里没个女人家实在不像事,我们父子吃了这些年冷菜凉羹的,吃得肚里荒兮兮,实在孤恓。都说施家大娘子难得好女,我儿真是走了狗屎运。”
    卫煦笑道:“阿爹,夜长梦多,不如……”
    卫小乙点头,道:“说得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谁家先求谁家得,寻些干果糕点拢作一包,我求了大嫂去。”
    卫煦伺侯着卫小乙用好早饭,寻出家中的一包干桂圆递给卫小乙,殷切地目送亲爹出门,自己就在院子里打转。
    里正与里正娘子见了卫小乙,里正娘子笑道:“倒不曾想我能做一趟媒人,赚上一刀猪肉。”
    里正道:“媒都还没做,你倒想吃猪肉。”他一向亲近卫小乙一家,视卫煦如子侄,自也盼他将来成家顺当,夫妻和顺,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便道,“小乙,你我虽是同辈,我却长你多岁,你别怪我托大拿话压你。”
    卫小乙笑道:“里正,你有话只管说,我心里存半分不满,死后拿草盖脸。”
    “诶,怎又扯到生死的。”里正摇手,道,“施家的叶娘委实是个好女儿,阿煦也是个好子弟,堪配得一对一双。只是这同村做亲,有好有坏,离得近两家捏成一块,秋收农忙,大小喜丧都能互添双手帮忙,和和睦睦的自是锦上添花,若是不好,一点风吹草动,小事化大,大事成仇,翻脸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卫小乙笑道:“这不能够,我一向是个弯腰当孙子的,何时跟人红过脸?施进我知得他为人,埋头的壮牛,不多话,不生事,他家只施伯娘是个厉害的,这厉害也不过说话刻薄为人小气了些,并非那等胡搅蛮缠、不过安生日子之人。”
    里正点头:“你心里明白便好。”
    卫小乙挠挠头,又搓搓手:“我一个老鳏夫,好不容易将阿煦拉拨大,只等得娶妻成家,再得几个孙男孙女,家中才有热乎气。”
    里正笑道:“事成,你也算了了一桩心事,阿煦是个心里有主意的,顶得门户,你大可少操些心。”
    卫小乙连连点头。
    里正又道:“再嘱咐一句,若是事不成,也别记在心里,这婚姻结两家之好,红了脸大为不好。”
    卫小乙道:“我字不识得几个,见识不得几分,这点心胸还是有的,我家什么人家,嫌得人能搂来几箩筐,都说我家不是兴旺人家,哪时遭记打头风,人都要死光绝。先前有媒人说媒,有家小娘子生得水缸腰麻子脸,还嫌弃阿煦不是厚福人。”
    里正娘子自小看顾着卫煦长大,皱眉道:“哪户人家这般没有体面?阿煦担得好行当,眉眼又端正,还招来嫌?说起来,叶娘的品貌别说百个里挑不出一个,千个里都寻不出第二个来。眼下没人,我们私下说说,施老娘要是狠狠心,将她许给富家做妾室,得的彩礼都能发家。”
    里正与卫小乙道:“这等人家才做得亲,有良心。”
    卫小乙点头称是,笑道:“这事全托赖大哥大嫂费心。”想想又添上一句,道,“我这几年也攒得一些银两,阿煦卖柴也得了些钱,亲事要是能准,聘礼定不敢简薄。”
    里正娘子笑:“也别将本都给填进去了,真准了家里还要做席呢。”
    卫小乙道:“万事都托大嫂调派。”
    里正娘子应下了此事,道:“这事,没个十成准,八成还是有的。”
    卫小乙乐呵呵地走了。
    里正娘子翻黄历挑了一个吉日,想着既是说合亲事,便是问话探底也不好太素净,特地挑了一身鲜亮的衣裳,在髻边簪了朵茶花,兴兴头往施家走去。
    里正在背后暗骂:皱皮老婆子,也打扮得老来俏,真是伤风败俗啊。
    施老娘正在打扫院子,乍见里正娘子上门,忙弃了扫帚相迎,请人在自家屋子里坐下,又唤阿叶倒水待客。
    “婶娘,我是无事不上门,上门必添喜。”里正娘子坐下,顺便看了看叶娘,真是越看越满意,又端庄又稳重,人又细心温柔,直把叶娘看得面上发红。
    施老娘当即心里有了底,衬她上门是来说亲,笑着接话:“大节刚过,不知侄媳来添什么喜。”
    里正娘子笑道:“婶娘,我们邻里熟知,绕那些云里雾里,费了口舌,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来是为卫小乙说亲的。”
    施老娘笑起来:“卫小乙有心,倒托了侄媳。”
    里正娘子道:“婶娘你又不是不知,我们本家同根,牵枝带叶的也算得亲戚。小乙又常帮着我夫郎做事,他家卫煦我是看顾着长大的,淘气时,我还抽过他几棍子。”
    施老娘听了这话,感叹,道:“夸得不算亲,打得才算亲,侄媳能抽打卫煦,那是拿他当子侄。”
    里正娘子道:“如何不把他子侄,我与他亲娘原本就说来,谁知她命不好,早早去了。她是得病死的,小乙三场丧事办下来,中间又有汤药费,家底掏个精光,哪还有余钱再给卫煦寻个娘亲来。爷子二人就这般热一顿冷一顿得过渡日子。这光阴如梭,翻个身合几眼,便这么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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