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秦鹿唔了一声,点头,已经做好了疼死的准备,但实际上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忍。
在对待她身上的伤口上,梁妄比他平日里要温柔许多倍,从一开始秦鹿受伤他便如此,或许是因为这是陈瑶的身体的原因。
梁妄的道袍里,有取之不尽之物,谢尽欢曾玩笑着说,只要梁妄想,他能把房子装进去随时带走了。
秦鹿见他从袖中抽出了黄绸,两包药粉撒在了黄绸上,黄绸包裹着秦鹿的脚踝,将她的两条腿绑在了一起,红线系上,上头印着朱砂色的符文。
温热的感觉立刻包裹着她的脚踝处,像是一双腿泡在了温泉水中,那些细细密密的疼也如蚂蚁啃食,带着轻微的痒。
梁妄又拿出药膏涂抹她膝盖上的擦伤,动手的时候道:“你若下次再乱跑,再受伤,干脆就死在外面算了。”
严玥过来时,便听见了梁妄说这句话,他的声音很低,很冷,严玥一时拿不准他的脾气,于是也坐在一边歇会儿。
秦鹿见了严玥,两人会面分外尴尬,她对着严玥那张脸,完全做不到从容不迫,于是秦鹿瞥过了眼神,嘀咕道:“不是我想跑的。”
“那也不许。”梁妄说罢,又道:“腿要几个时辰才能好。”
秦鹿哦了一声,又瞧见梁妄脚下磨破了鞋底的鞋子,一瞬有些愣住,她讷讷地望着梁妄还低头皱眉给她的膝盖上药的侧脸,心里是又酸又暖。
抓着裙摆的手败露了心迹,有些收紧,梁妄居然发现,问了句:“很疼?”
秦鹿摇头,还有心情给他笑一笑:“不疼。”
“疼死也是活该。”梁妄说。
秦鹿:“……”
但他下手更轻了,就像是羽毛一般,几乎没有重量。
秦鹿继续看着梁妄的侧脸,见他绑着头发的红绳散了,于是伸手捏着挂在他肩头的红绳一角轻轻一拉,梁妄略微过肩的银发散乱下来,扫过了他的眉尾,他略微有些不耐烦,朝秦鹿瞪去。
秦鹿讷讷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红绳,还给了对方。
“是本王自己拆的吗?”梁妄继续瞪她,眉心都皱在一起了。
秦鹿说:“这里没有梳子。”
头发早就散了,其实梁妄并不是很在意,于是他收回了目光,替秦鹿擦好了药后才伸手捏了捏了自己有些发软的小腿,站起来看向一旁坐着揉脚踝的严玥。
严玥对上了梁妄的视线,突然紧张了起来,梁妄说:“严小姐还能走吗?”
严玥抿了抿嘴,方才走了一段,腿又开始痛了,但她还是忍耐着点头道:“可、可以。”
梁妄才道:“这处已经不算荒野了,前方二十里就是卢阳关,严小姐要是不能走,干脆就在这里等着,落日前会有人来接你的。”
就算梁妄说这儿不算是荒野,严玥也怕,她连忙扶着树干站起来,不屈道:“我能走。”
梁妄随她,就在这时候,去林子里打水的金风川回来了,手上还找了一片大叶,里头装了一些水,上头飘着几颗不知名的果子,金风川本想带回来给秦鹿吃的,结果瞧见梁妄与严玥居然都在,一时有些愣住了。
昨夜听了秦鹿讲了许多故事,今日再见梁妄,金风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他的眼睛瞥到了梁妄明显有一截断痕的银发,也就没给秦鹿献殷勤,而是把果子先递给了严玥道:“还好你也没事儿,吃点儿?”
严玥接过,咬下一口,金风川又扔了两个到秦鹿的怀中,秦鹿才想吃,就听见梁妄道:“有毒,会腹泻。”
严玥紧忙吐了,金风川才低骂了一句:“我……我都吃了几个了。”
梁妄没理会这两人,既然金风川到了,那严玥也就不是一个人。他弯下腰,直接将秦鹿打横抱在了怀里,秦鹿怀中的两个果子咕噜噜滚到了一边,她双手紧紧地抓着梁妄的衣襟不敢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双眼瞪大了看向对方。
秦鹿的双腿还被黄绸绑在一起,露出了一截脏兮兮的皮肤来,她立刻察觉这行为不对,于是低声道:“主、主人快把我放下吧,几个时辰腿好了之后我可以自己走。”
“别动。”梁妄轻声叹了一下,心里想着,他可真的没有多少力气了。
秦鹿还在找从梁妄怀中下去的方式,梁妄眉心一皱,失了耐心:“你安分些!”
梁妄抱着秦鹿就往卢阳关的方向走,秦鹿缩在他怀里有些无措,脑中一片空白,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还朝梁妄身后被金风川扶着的严玥看去,她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二十里路……得走好半天的。”秦鹿眉心皱着,低下声音说:“主人会很累。”
“所以啊,你若有些良心,便勾着爷的脖子,别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梁妄说完,秦鹿便立刻有了动作。
她双手搂着梁妄的脖子,尽量让自己稍微吃些力,一张脸几乎埋在了梁妄的肩头,只露出长长的马尾辫。
二十里路,即便不崎岖,按照梁妄已经走了一天一夜的身体来说也还是有些吃不消,不过怀里抱着的秦鹿心中虽然忐忑,却因为终于见了梁妄而松懈,靠着他的肩头闭上眼小憩了会儿。
眼前便是卢阳关的城门,太阳几乎落山了他才走来,一双胳膊都快没了知觉,梁妄怀中的秦鹿睡得不算安稳,眼睛时时睁开,然后再沉沉睡去,一些风吹草动都能叫她惊醒。
过了卢阳关,梁妄也不挑了,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便要住进去,他身上的银钱没被那群山匪搜去,要了一间上房又吩咐人打些水来,一路将秦鹿抱着放在房中软床上,梁妄才体力不支地靠在一旁。
秦鹿在梁妄怀里还昏沉着,一沾到床立刻不知今夕何夕,猛地睁开眼瞧见梁妄就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那双眼里含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或许是窗外落日太刺眼,金光笼罩在他的发上,秦鹿一个晃神之际,那抹耐人寻味的视线便消失了。
“下回再出现这种情况,便要记得如今天这般,找一个显眼地方等着,若见了天音,便要唤我,声音喊哑了也得喊,知道吗?”梁妄动了动嘴唇,面色冷峻:“身体伤了,本王会治,再疼也得忍着,哪怕神魂离体了,本王也有办法把你救回来,所以……一定要等到本王过来。”
秦鹿点头,道:“知道了。”
她又想起来自己此时是躺着的,连忙要起来:“主人一定累了,我去软塌休息便……”
秦鹿话还没说完,梁妄便按着她的肩膀没让她起来,秦鹿就没敢动,但一双眼从未从梁妄的脸上挪开。
梁妄收了手,轻轻落在了秦鹿的膝盖上,一抹夕阳暖黄色的光正照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梁妄的手指感受到了温度,轻轻动了动,他沉默了许久,在秦鹿眨也不眨的眼神中有些无奈地笑说:“别再看了。”
秦鹿怕他烦,没敢再看。
又是片刻的安静,梁妄才说:“昨夜,本王突然想起来你以前在我跟前立过一个誓,你还记得吗?”
那时他身上背着严玥,觉得万分沉重,就像是许多年前勒着他双肩的板车绳索,当时放不下,是因为陈瑶为他白白送了性命,不是为了西齐,也不是为了什么梁姓天下,而放不下严玥,却是因为心底那潜藏的些微亏欠。
欠她上一世答应了要埋葬尸体的承诺,使她这一世少了一魄将要磕磕盼盼过一生。
不过再想来,梁妄不后悔,那身体即便是他自作主张送给秦鹿的,也将不会再还给陈瑶了。
放下板车,与放开严玥,使他同样的轻松。
只是压着心里,叫他望着北方星辰不停走的一块石头,偏偏是那样的一句话。
此时,梁妄盖在秦鹿膝盖上的手又收紧了些,问她:“你说不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本王的身边。”
“我不离开。”秦鹿还是那样一句话,同样的四个字,就连语气都没变。
梁妄朝她看去,忽而一笑,秦鹿看艿荇片得出来,他是真的有些高兴的,于是也将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憋了许久,都快将她憋疯了。
她本就是藏不住心事的人,能忍到现在已算不易。
秦鹿问:“那主人会让我走吗?”
“王爷会让严小姐,代替我吗?”秦鹿问完,又有些后怕,怕听到的答案不如意,到时候反而伤了自己。
梁妄不轻不重地拍在了她的脑袋上,起身只回了两个字:“蠢货。”
然后他扶着腰,长叹一口气,去软塌方向躺着了。
秦鹿忍不住焦急追问:“会?还是不会?您还没回答我呢!”
等了会儿,秦鹿又说:“王爷!主人!你……你这算什么?没个准话!”
“闭嘴,很烦,让本王清静些吧。”
第67章 燕京旧事:二十二
梁妄当真是累狠了, 才倒下没一会儿就睡过去,秦鹿在他怀里睡了半日, 脸到现在都烧得厉害。
她从未与梁妄如此亲近过,便是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几十年,秦鹿也没主动拉过梁妄的手,也没主动搂过对方的腰,更别说是依偎在他怀中,双手搂着他的肩, 能够清晰地闻见梁妄身上浅淡的墨香。
墨香中含着些许茶味儿,是他书房里常有的味道。
天黑之后,秦鹿的双腿就好得差不多了, 膝盖上的淤青消散,右脚下地只要不用力去扭也不会疼, 秦鹿抱着被子,悄悄走到了软塌边上。
即便天气渐暖, 到了晚上还是转凉的,梁妄的头发散落在肩上, 睡得很沉。
秦鹿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又脱下了他早就磨穿了底的鞋。
梁妄的身体特殊, 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不会流血,即便受伤,也会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愈合,但他穿破了的鞋很磨脚, 持续走了一夜,必然会难受。
秦鹿想将那双旧鞋扔了,想了想又舍不得,于是洗洗干净又给收起来了,独自一人趁着夜色还没那么暗,街上行人不少时去成衣店替梁妄买鞋。
挑了一双还算满意的,秦鹿给了对方钱,又在旁边买了两个软鞋底,选了勾鞋底的针后,带回去自己纳上去。
她以前做过这个,只是许多年没再动手,生疏了。
晚间客栈内,梁妄还在睡,秦鹿对着灯火想了很久以前是怎么做的,最后想起来的尽是这些年被梁妄指使着学什么琴棋书画了,字能写的有模有样,鞋底却纳不好,好不容易做好时,天都快亮了。
秦鹿上脚试穿了一下,挺舒服的,这才放在了软塌前,自己打了个哈欠去睡回笼觉。
睡前秦鹿还在想,梁妄怎么舍得让她走?换做那个严小姐来他身边伺候,能下得去手纳鞋底吗?能给他端茶送水这么多年无怨无悔吗?会泡茶吗?知道梁妄烦时给他按头顶哪儿他能立刻把眉头松开吗?会做荷露丸子、桃汁奶冻、桂花酿元宵吗?
她十指不沾阳春水,肯定干不来!又无三千英魂傍身,五鬼肯定不服气,到时候戒指都戴不上,想着想着,秦鹿睡时嘴角都是扬着的。
梁妄醒时秦鹿还在睡,不过他看见了新鞋。
梁妄洗漱后出门吹了吹风,让客栈的人找来纸笔,他给谢尽欢写了封信,让谢尽欢找以前专门替天音打造笼子的店铺,再定做一个金笼子来。
天音是长尾,与普通笼中鸟雀不同,笼子自然也不一样。
写好这些后梁妄让小二送去驿站。
卢阳关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城,梁妄入住的客栈还算不错,客栈的后院有可以让人进去纳凉的小院,院子最尽头也是客房,相比楼上的客房要更自由一些。
小院中一条弯弯的长廊上挂着许多朱雀花,这个时节朱雀花刚开,黄绿色一片,其中夹杂着几朵淡淡的丁香色,很漂亮,风一吹还有浅香传来。
昨晚金风川也没再找客栈,便与严玥一同入住了梁妄选的这家,他们不去楼上客房,而是将院后的两间包了下来。
众人方用完午饭,严玥也是,只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独自一人在房中待不下去,偶尔沉闷时会开口喊平日跟着的丫鬟一声,喊完空荡荡的无回应才让她想起来那丫鬟早就死了,严玥又是一阵心悸的后怕。
她其实一夜都没怎么睡,金风川与她说的话,始终是她心头的一个结,越想,就越觉得屋内湿闷。
严玥推开窗朝外看,刚好透过长廊,看见了坐在客栈大堂的梁妄,朱雀花挂在了他的上方,他银色的头发还是披着的,偶尔被风吹起,单单是抬头看花的侧脸,便叫严玥无端起了许多少女心思。
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还有许多羞涩与懊恼。
严玥最终还是大着胆子离了房间,她穿过长廊,一身浅蓝色的衣裙入了梁妄的视线中。
严玥摘下了珠花,头上只有两条蓝色的发带配着一根珍珠顶的玉簪,浅蓝的裙子还是今日派人去买的,并不太合身,却很衬她的相貌,加上江南女子才会有的窄间瘦脸,与那盈盈如水的眼,欲说还休,当真与当年的陈瑶万分相似。
梁妄突然坐直,果然见严玥朝他慢慢走来,两人隔着一扇窗子,还有窗下的几坛花,严玥开口:“梁公子,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梁妄尚在犹豫,严玥便道:“一会儿就好。”
他还是入了后院,与严玥一同站在了朱雀花下。严玥沉闷了许久,也没见梁妄有什么不耐烦的,于是壮着胆子道:“我……我从第一次见到梁公子时,就对梁公子生情了,之后几次碰面,都是梁公子出手相救,严玥才有幸能活到现在。”
“举手之劳而已。”梁妄像是没听见她前半句的表白,双眼还在看朱雀花。
严玥抿了抿嘴,紧张地用手揪着衣摆,忽而道:“昨日来时的路上,姐夫与我说了许多话,我很震惊,也很诧异,梁公子真的是……西齐的王爷吗?”
梁妄目光一顿,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严玥的身上,表情有些严肃地问:“严小姐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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