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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节

      小周吓得浑身颤抖, 却还紧紧抱着二妮,天知道这姑娘为什么跟着上卡车。她怀里头搂着兔子笼,一副快要哭的模样。
    民兵队长看她的样子愈发来劲了:“别装疯卖傻,疯病还能传染不成?杀人就得偿命!”
    “闭嘴!”余秋发出怒吼。
    本来环境就糟糕,卡车发出的巨大噪音跟不断颠簸的车厢就让她听不清楚听诊器传来的任何声音。
    现在这人还没完没了了。
    余秋呵斥:“人还没死呢,你存着什么心?是惦记上人家的位子了吗?”
    民兵队长气得不轻:“你哪个呀?我看你也是走资派,还是走资派的大头子。”
    “你说什么呢?”何东胜沉下脸,“小秋大夫可是我们红星公社学□□思想的先进, 她的研究任务可是上级领导亲自交代下来的。”
    似乎是牵涉到领导了, 民兵队长终于知道怕了, 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余秋却从没够长吁一口气, 因为她心肺听诊, 同样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
    这也是疾病最讨厌的地方,几乎所有急症病都不会再早期表现出明显的特异性临床症状,可是一旦往后进展,速度就快的让人甚至反应不过来。
    急诊科主任有句话,医生必须得修炼到一眼定生死的地步,看到病人简单的问几句,简单的体格检查之后,甚至不需要等到相关辅助检查,就要能大致判断出这人基本情况如何,还能不能扛下去。
    可做到这一步非常难,所谓的直觉往往是大量临床经验积累的结果。即使在讲究循证医学的2019年,医生的临床经验同样非常重要。
    有的时候,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提示医生进行进一步检查,从而发现疾病真凶。
    大队干部表情痛苦,连喊疼的声音都显出了艰难,可惜临床检查似乎跟他的表现又对不上号。
    如果不是车厢冷的跟冰窖似的他还满头淋漓冷汗,余秋真要怀疑他在装病了。心率正常,呼吸音正常,腹部也没有明显的压痛、反跳痛。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汗出成这样?张力性气胸吗?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那民兵队长耐不住,还在催促:“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啊?”
    余秋突然发火了:“你给我闭嘴!”
    他转过头,催促赤脚大夫,“血压计有吗?给我血压计。”
    何东胜赶紧过去帮忙托着血压计,好让血压计跟病人心脏保持水平位。
    其实严格来讲,应该让这个大队干部平躺在车厢里头的。可是车厢靠门的位置有头大野猪,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挪动大队干部还是野猪都不太容易。直觉又告诉余秋,她要尽可能减少对这位大队干部的搬运。
    可惜测量的血压结果还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相当标准,120/80mmhg。
    温度计夹在他嘎吱窝底下,余秋拿出来,对着手电筒要看数据的时候,车厢忽然间剧烈的颠簸起来。
    她原本就蹲在车厢里头,这下子一颠簸,她整个人都往前头栽。饶是何东胜伸手扶住了她,被她抓着的水银温度计还是飞了出去,直直砸向那位民兵队长。
    凑巧的是,这位民兵队长又开始喋喋不休,正好张开了嘴巴。他只觉得牙齿被什么东西撞上了,然后然后本能地一闭嘴巴,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有什么东西被他吞进肚子里头了。
    民兵队长大惊失色,赶紧拽出嘴里头的东西,那是支已经被咬掉头子的温度计。
    他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抓着手电筒照过去,顿时发出惊呼:“哎哟,汞有毒哎,水银有毒的。”
    民兵队长顿时吓坏了,在八个样板戏出来之前,国内银幕曾经热闹过一段时间,还是有些谍战以及古装片上过大幕布,他看过古代皇帝用水银杀人嘞。
    可怜的民兵队长差点儿当场晕倒,一个劲儿地嚷嚷:“你们赶紧给我找解药啊。”
    余秋一本正经:“那只能去医院里头看看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讲话,不然震动到了水银,说不定吸收的更快。”
    何东胜在边上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民兵队长吓都吓死了,又想催促霍铁柱快点儿开车,又害怕自己一动就没命,这短短的20来分钟车程,几乎要了他的命。
    等到车子停在白子乡公社卫生院门口时,民兵队长看上去比原本要送医院的大队干部情况更严重。
    值班的医生护士帮忙找来了推车,先一溜烟地拖着几乎晕厥过去的民兵队长往里头去。
    躺在卡车上的大队干部反倒无人问津了。
    还是余秋找来了拖车,跟着何东胜以及大队赤脚医生一道,把人放下车。
    白子乡卫生院不大,晚上值班医生只分成普通急诊以及产科急诊两部分。
    值班医生跑去忙不小心吞了水银的民兵队长,余秋只好自己拖着大队干部去做心电图。
    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人生命体征仍然正常,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也许有什么隐匿性的严重疾病已经发生了,如果她不尽快找出原因的话,这个人或许会活不过今晚。
    余秋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推测,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直觉,是她曾经长期泡在急诊病房里锻炼出来的所谓的第六感。
    然而让余秋郁闷的是,大队干部的心电图也是好的,标准的可以去当模板,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护士过来帮忙抽了血,急查的血常规凝血功能也没有问题,其他的检查项目卫生院暂时没有开展,余秋只能自己对着几张检查报告单发呆。
    她不死心,决定给大队干部做一次全面的体格检查。这办法又纯又笨,可谁让她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式呢?
    大队干部一个劲儿的喊疼,却又说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疼。
    余秋让他脱掉棉袄做检查的时候,他十分不乐意。
    其实不怪病人,因为现在的卫生院根本没有任何取暖设施。
    天寒地冻的,棉袄一脱,说不定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不讲,还要把人直接冻感冒了。
    余秋一个头两个大,她真是怀念医院的恒温系统啊。尤其是这种天气,省人医的暖风系统绝对可以让人穿着单衣来回跑几趟都要汗流浃背。
    大队干部疼得够呛,被逼着躺在检查床上宽衣解带。衣服还没脱两件,他的嘴唇就冻得乌紫,手指甲也发绀,整个人瑟瑟发抖。纵然护士帮忙拿了棉被过来,还是冻得他够呛。
    先前帮忙打麻醉的大夫,被从休息室叫出来了,匆匆忙忙赶到治疗室。
    看到余秋,他直接问:“什么情况?”
    余秋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他说他疼的厉害,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检查出阳性体征。心跳是好的,心电图正常,呼吸稍急,血压之前测的是120/80mmhg。体温还没测出来,但不像发烧。”
    麻醉医生还没说话,旁边的赤脚大夫先开了口:“呀,他今天血压倒正常,以往都是150/100的mmhg的样子。”
    赤脚医生给全大队的社员都做了健康档案。
    余秋看躺在检查床上的大队干部,心里头暗道,脸大脖子粗,不是领导就是伙夫。干部可真是三高的高发人群。
    不对,等等,脖子粗。
    余秋立刻掀开这大队干部身上的棉毛衫。
    因为寒冷,他的皮肤已经泛出了青紫色,然而余秋还是艰难的在他胸口的第6~7肋间找到了一处拇指甲盖大小的挫伤瘀斑。
    这显然是刚才他撞到卡车上时,刚好不小心冲上了铁架子。没想到即使隔着棉衣,那一下也撞得不轻。
    余秋赶紧拿着听诊器做心脏听诊,这一回心音已经变得遥远。
    要死了,果然是心包压塞。
    任何胸壁心脏危险区外伤,无论开放性还是闭合性,都可能会导致急性心包填塞。
    早期心包填塞,无论血常规还是心电图临床表现,都可以不体现出任何异常。
    急性心包填塞的心包出血量并不一定会很多,但短时间内血液积滞于心包中,影响心脏的舒张功能,脉压减小最后心脏停止跳动。
    几乎是余秋想到心包压塞的瞬间,那大队干部就挣扎着要做起身来。随着他的喘气声,他脖子上的青筋愈发明显。
    来不及了,转院不可能,现在必须得做心包穿刺。
    要命啊,没有b超机引导,她只能给病人做盲穿。
    余秋觉得自己真是拿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这种情况她还得急诊处理。
    要是这人死了的话,毫无悬念,小周肯定会被抓走。
    这倒霉孩子要是蹲大牢甚至被枪毙的话,吴二妮怎么办?神经损伤的恢复需要漫长的时间,没有小周照顾她,吴二妮根本不具备独自生活的能力。
    “做好心肺复苏的准备。”余秋皱着眉头,只能硬头皮盲穿了。
    其实到今天为止,她就看过一位医生给病人做盲穿。
    那还是她刚实习的时候在急诊120跟车,带她的那位老师经验极为丰富,动手能力也强大的惊人。
    碰上个车祸急性心包填塞的患者,根本来不及拖回医院,车上甚至连心包穿刺包都没有,老师就直接拿着注射器给病人做的穿刺。
    那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当时就缓解了病人的症状。然而这个车祸患者后来因为其他并发症死了,家属大闹医院,首当其冲被揪出来的就是120接诊医生。
    家属跟家属请来的职业医闹坚持说是120给病人打针打坏了。
    这明明是无稽之谈,然而国内惯例向来都要进行人道主义赔偿,也不知道人的是哪门子道。
    最后的结果医院掏了5万块,那位急诊大夫个人承担5000,还要去死走灵堂凭吊,跟家属道歉。
    其实谁都知道,120是公认最没有油水的地方,工作繁忙且绩效奖金低,在全院都属于困难户。
    如果不是出于对急诊的热爱,很少有人能够坚持干下来。全院其他科室基本上都要求博士学历,就120本科生也能进,可想120医生有多难招。
    5000块钱,这位老师掏了,同时他拍出来的还有一封辞职信。从那以后,他离开了急诊岗位,改行去当药代了。不到一年的功夫买了辆新车,三年过后就是一套房。
    以前的同事都说他应该感激那一家子,让他早日大彻大悟,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为病人冒险值得吗?治好了,人家不会感激你。万一有什么不妙,责任全在你自己身上。
    说到底,无论医闹还是校闹,那都是底层人民的相互倾轧。真正有钱有势的,也不按照这种规则玩。
    假如是2019年,余秋大概也不敢给病人直接做心包穿刺。在没有确诊的情况下,居然敢做有创操作,真是分分钟害怕自己死得不够快的节奏。
    可是现在,她却必须得赶鸭子上架,自己给病人做心包穿刺。
    余秋也不管这大队干部现在有没有精力听他说话,只噼里啪啦地交代情况:“像你这样很危险的,我现在要把针打到你心脏里头去抽血,这个过程当中有很多风险,但是我不这么做的话,你很可能现在就没命。”
    那人喘气都艰难了,余秋还直接示意何东胜让他按了手印。
    卫生院也没有专门的心包穿刺针,事实上麻醉医生压根就没听说过还有心包穿刺这回事。
    余秋只得拿着大号注射器开始行动,几乎是穿刺成功刚抽取完一针管积血的瞬间,大队干部的情况就立刻缓解了。
    麻醉医生看着病人,又看看余秋手里头抽出来的那一针管血,真是稀奇的不得了。
    余秋却不能放松,她又置入胸导管,观察大队干部的心脏出血情况。假如引流出来的血持续增多,那就必须得做开胸手术,赶紧缝合出血点了。
    大队干部终于喘过气来了,只眼巴巴地看着余秋。这会儿他倒不嫌弃眼前的大夫是走资派头头,反而害怕自己得罪了大夫,人家不打算治他。
    余秋按捺住脾气:“你好好配合治疗就行了。医生对病不对人,你既然是病人,我当然该怎么治还怎么治。”
    他还想再交代两句,外头就响起争吵声。
    卫生院的值班大夫被民兵队长惹烦恼,干脆放话:“我们这儿处理不了,没办法,给你把那水银温度计取出来。你还是去城里头的医院吧,省得耽误了你的病情。”
    民兵队长趾高气扬惯了,居然被臭老九的大夫夹枪夹棒地说了一通,顿时火冒三丈:“你们这是什么臭水平?连水银都解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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