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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节

      官员们没想到薛道清竟然讲话这么不客气,不由面面相觑。
    徐瑜倒是不吃惊,只觉得好笑。薛道清到底是年轻人,颇有种天下皆醉我独醒的傲慢。其实他懂的道理,在场的官员们未必不懂,然而官员们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趁机拍一拍朱瑙的马屁,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而已。虽然朱瑙从不因谁人拍了他的马屁而重用谁,官员们也未必都喜欢拍长官马屁。只是别人拍了,自己若不跟着拍,难免担心落于人后。
    薛道清这一呛,倒是把官员们的场面话都呛回去了。
    这下众人总算切入正题,商讨起解决的方案来。
    有人提议道:“定是眼下清帐造册的制度不够完善,给了刁民恶吏徇私舞弊的机会。不如由成都府直接派人下去,重新丈量各州土地。”
    这个提议很快就被人反驳了:“这不妥。若由成都府派人,一则我们没有这么多人手可用,二则我们的人不熟悉各地的庶务,反容易遭当地乡绅百姓欺瞒妨碍。”
    像这种丈量田地、清算人口的事情往往都是各州甚至各县自行负责,然后层层上报,最后汇总到成都府的。如果成都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代价太大不说,其实办起事来也有重重障碍。各地的事情交由各地自己办更方便,但徇私舞弊也难避免。
    这条路走不通,又有人提出别的建议:“府尹上任后多颁布仁政,想是有些刁民因此不将官府的威严放在眼中。依我看,此事必当立重法、加严罚。揪出几个严重舞弊的恶吏与刁民,来个杀鸡儆猴。刁民恶吏得到震慑,就不敢再恣意妄为了。”
    这个提议得到了官员们的普遍支持。
    “对,没错。刁民要罚,恶吏更要严惩不贷!”
    “还有徇私舞弊最严重的那几州,州官亦要负监管不力之责!”
    “命各州重新丈量造册,如果再发生舞弊瞒报之事,应以十倍重罚!严法之下,刁民当会有所收敛。”
    徐瑜听完众人建议,都觉得有理,只是还不够全面。他开口道:“瞒报最严重的当是各地的富户豪绅。这些手段恐怕未必能够震慑住他们吧……”
    徐瑜跟卢清辉不同,他的出身并不算高,是因办事勤勉能干且为人伶俐才一路升官到少尹的,他对民间的状况很清楚。越是富贵的人家,逃税就越是厉害。毕竟富户有钱打点办事的官吏和打点地方官府,穷人即便有这心,也未必有这能耐。
    即便成都府下令重罚,也未必能罚到这些富户头上。毕竟有地方官府的回护,最后或许只能不痛不痒地抓几个实则都舞弊不严重的鸡出来,猴却仍然逍遥自在。
    堂上静默片刻,似乎无人想出更好的主意。
    薛道清又冷不丁开口了:“这还不简单么?颁一则‘告缗令’,我就不信那些富户豪绅的田税征不上来。”
    堂上的众官员又是一惊。
    所谓的“告缗令”,便是鼓励百姓去告发那些瞒报田地、逃避田税之人。官府则从罚抄来的税款中取出一部分给告发者以奖励,便可促使百姓有告发之动力。
    此计虽毒,但的确有用。尤其是对各地的富户豪绅们。地方官府包庇他们,成都府却不会。现在成都府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究竟何人瞒报田地,由百姓来告发,他们也就不愁再被瞒在鼓里了。
    有官员附和道:“这主意倒是不错。”
    徐瑜却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此计伤民太过,绝不可滥用。”
    从核算的数字可以看出,民间瞒报田地者只怕不在少数。告发之风一旦兴起,牵连太广。正所谓法不责众,朱瑙才刚上任两年,局势还不够稳,万一激起民变,反而得不偿失。
    薛道清却不懂徐瑜的担忧,只作徐瑜软弱,又是冷哼一声。
    众人商讨对策的时候,朱瑙一直不曾开口。他一边听众人谈话,一边来回看田地人口的比对数字。直到此时,他才放下手里的公文,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告发之风的确不可滥开。不过薛小公子的前一个主意,我倒觉得不妨一试。”
    众官员怔住,薛道清自己也是一怔。前一个主意?他不就只出了这一个主意么?哪儿来的前一个?
    徐瑜亦茫然道:“府尹的意思是?”
    朱瑙悠悠道:“百姓勾结官吏,瞒报田地,是为逃避赋税。此与赋税多少无关,乃人性使然。田多了,他们交的税就多。可若是官府反过来给他们送钱,田越多,送的钱也多,他们自然没有再瞒报的道理。”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官府给百姓送钱??还田越多,送的钱越多??天底下哪来的这种道理???
    薛道清更是双目圆瞪,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来成都府之前便已听说过朱瑙不少的事迹,其实他对朱瑙并不怎么瞧得上眼,亦没觉得朱瑙有多聪明,尤其看不上朱瑙冒称皇室宗亲的做法。可是谢无疾向他再三强调朱瑙目光独到,手段非凡,命他潜心学习,更命他将朱瑙种种手段全都记下,回军中后还要教习他人。毕竟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这才勉为其难应下这桩差事。
    现在看来,这人手段非凡倒是不假,可这也太非凡了吧?这还是正常人吗?!
    第131章 薛道清:好气哦
    还是徐瑜最先猜到朱瑙的用意,问道:“府尹说的送钱,指的真是要给百姓送钱么?”
    朱瑙笑了笑。他不过顺着薛道清说罢了,其实也不特指钱。他道:“未必是真金白银,仁政惠施亦可。”
    徐瑜忙道:“愿闻其详。”
    朱瑙道:“官府可颁布公告,眼下大乱初定,官府有意劝农督桑,凡缴纳到一定田税者,可按相应比例返还部分税粮。或不直接返还钱粮,给予其他贴补。”
    又道:“官府原就有惠政,每年给百姓贷以现钱或谷粮,等夏秋两收后,百姓当加息偿还。另外耕种时节,官府亦会向百姓有偿出借耕牛、农具等,百姓每借一日,便要支付官府一斗粮。”
    众官员全都认真听着。官府的确有这样的政策,说是惠政,其实也算是官府赚钱的一种手段。借贷给百姓,赚取息钱。而百姓呢,或是家里养不起耕牛、买不起农具,或是丰收之前家中的钱粮不够度日,向官府借贷的利息总比向地主借贷的低,也算是得了好处。
    朱瑙接着道:“依我看,官府目前所定息钱太高,可适当削减几分。再来可将此几项惠政与田籍关联。田亩越多者,可贷取的钱粮数量越多;可免费向官府借取耕牛、农具的数量也越多、借取时日亦可相应宽限。”
    “另外,名下无田、租赁田地者主动向官府申报租地状况,官府亦可进行一定的钱粮贴补。”
    官员们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已经明白了,有些头脑转得不够快的还稀里糊涂。
    薛道清倒是一下就听明白了。朱瑙上任后已经减过田税了,肯定不能再减,再减也没多大作用。因此他说返还部分钱粮。这其实又是变相减税,但用返还的名义,田多的人返的多,像是送钱一样,自然可一定程度上化解百姓抗税的抵触。
    另外降低息钱,百姓就会更愿意向官府借贷。穷人没钱本来就要借,而富人原本未必要借,息钱一降,也就有了借贷的意愿——尤其是商人,做生意需要银钱周转,能得到低息的借款当然是好事。就算不经商的富户,从官府借来这笔钱,转手借给其他商人,也能赚一笔利差。
    耕牛和农具,富户原来也不见得要借。但官府提供一段免费租借的时日,地越多可借得越多,那富户借来转租给自己的佃户,也能赚一笔租金。
    至于最后一条更直白。让佃户主动把田地上报了,地主的情况不就都清楚了?
    朱瑙道:“此几条是我临时想到,你们若有其他想法,亦可提出。”
    徐瑜已全然明白了,总结道:“府尹的意思是,以利益鼓励百姓不再弄虚作假,而非以严刑峻法镇压。”
    朱瑙颔首。
    徐瑜若有所思。先前所有官员出的主意五花八门,究其根本,都是以严厉手段威胁震慑,使得百姓和恶吏不敢再徇私舞弊。但是徐瑜做官多年,一路从小官做到大官,他很清楚一条政令的推行有多难,而想以严刑峻法震慑百姓,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有时还会引起后患。
    毕竟法不责众。就说这田地丈量,若十户人家里只有一户舞弊,罚也就罚了;可若十户里有五户舞弊,真要全罚,只怕激起民怨与反叛;可若五户犯法,只罚一户,想来个杀鸡儆猴,效果也未见得好。那些舞弊者左右瞧瞧,还有其他三户人家与自己一样不曾受罚,自然会抱有侥幸之心,不将官府政令放在眼中。
    总之,严刑峻法不是无效,但效果绝不会像推行它的官员们所想的那样令行禁止。
    而朱瑙的做法,以鼓励为主,若百姓自己不再有舞弊的动机,那舞弊之事自然就会大量减少。但是这么做,或许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能够达到,官府的开支也会相应增加,收入却有所减少。
    于是很快就有官员就此提出疑问:“府尹,我们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乃是为了照实收取赋税,增加官库收入。可若依府尹之计,田税虽可增加,又要返还,而官府还少了借贷利息,官库收入愈发减少。这不是事与愿违么?”
    薛道清也怀疑地看着朱瑙。朱瑙如果想通过惠民之策鼓励百姓照实登记户籍,那么给予百姓的好处一定要大于百姓照实汇报田亩所需要补缴的税款。要不然起不到杜绝舞弊的效用。
    折腾半天,做一笔亏本买卖图什么?如果说朱瑙连这笔账都算不清楚,他是怎么走到今日的?
    朱瑙却望向说话的那官员:“官府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不在于收取更多赋税吧?”
    官员一怔。不为收税,为的是什么?
    朱瑙道:“难道目的不在于知民?知民方可治民。若不知民,不就成了瞎子摸象,胡治乱治么?”
    在座皆默然。
    朱瑙一语惊醒梦中人,有些官员都险些忘了,收税只是登记造册的目的之一,却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户籍册为什么是官府的机密要务?因为官府推出每一项政令,官府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得依据民生而定。若连民生状况都弄不清楚,可不就是瞎子摸象么?
    户籍册本身的价值,的确比那点借贷的利钱更重要。
    但也有官员为官库收入的减少痛心:“府尹已削减田税,再削减利钱,官库收入继续减少,只怕入不敷出,难以维系啊。”
    对于这样的质疑,朱瑙却笃定道:“一来,我核算过账目,各项收入尚且能够应付官府日常用度,施惠政也不会少了你们的俸禄。”
    “二来……”他顿了顿,笑容狡黠,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指,轻声道,“世上哪有不变之事?”
    在座哗然!
    朱瑙一开始就说了,这是乱局初定,官府为劝农督桑而推行的惠政,更直白地说,这就是权宜之计。
    劝农督桑当然也是目的,但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百姓登记户籍。过几年若此项措施对官府负担过重,便可以民生已复为由取消。当然,如果度支合理,一直施行下去也可以。
    了解民生的目的,并不在于官府想要立刻盘剥百姓,而在于官府需要了解实情。如今天下纷乱,蜀中虽因地势之利得以安泰,可谁也不知往后会有何变故。万一战乱开始,官府势必需要增加徭役赋税,而掌握了正确的户籍册,官府就知道该向谁征税,该怎么征。
    从前富户大量逃税,官府只能压榨穷人,穷人无路可走,聚众造反,更加天下大乱。
    所以朱瑙的这项举措看似富人获利更多,也因为富户逃避诉赋税的机会和本事更大。只要将富户的情况都掌握了,这点蝇头小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官员们思索再三,堂中再无人反对。
    朱瑙所言也只是个想法,具体政令要如何制定,如何推行,这就需要官员们反复核算了。
    这里头大有讲究:若贴补太少,百姓舞弊之心仍不可杜绝;若贴补太多,百姓们反从瞒报田地变成多报田地,也非官府所愿。各州县情况不同,可能也要给予不同的贴补。
    然则方向已明了,对百姓鼓励为主,惩戒威慑为辅。
    于是会议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朱瑙将任务分配完后,便带着薛道清离开了。
    ……
    出了大堂,薛道清跟在朱瑙身后,心情十分复杂。
    刚开始他听说蜀中存在造册不清、百姓避税的事,他心里还挺幸灾乐祸的。他原以为只有战乱不断的北方存在这样的状况,没想到天府之国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而这个问题,在他眼中本来是无解的。
    要知道谢无疾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甚至谢无疾面临的问题还更严重的多。蜀中百姓隐户还只是为了逃税,而北方百姓隐户,可能今天还是民,明日就是匪了。而为了掌握百姓的情况,谢无疾和当地的官员都想了很多的办法。
    他们的思路和蜀中官员一开始的思路是相同的,严刑峻法、杀鸡儆猴……可即使他们已经严苛到了谁隐瞒户籍谁就被判死罪的情况下,情况仍然不容乐观。最后百姓的户籍没普查完,驻地倒已先叛变了。
    而朱瑙的思路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
    说实话,方才朱瑙说的那些话给了薛道清不小的触动。尤其是那句“知民方可治民”,的确是他先前并未意识到的。
    但触动之后,他反而更加郁闷了——他相信朱瑙的这套政令办不下去,登记造册的工作一定会取得很大的进展,效果也比严刑峻法更好。可是这方法再有用,谢无疾却学不了。
    因为朱瑙能这么干的原因,是因为他将蜀中的工商发展得很好,仅靠工商收入就足以维持官府运作了。再说白一点就是:他富!
    而谢无疾,恰恰相反,他穷得铃铛响。别说去贴补百姓了,他连让大军填饱肚子都是每天要发愁的事……
    所以,谢无疾缺乏人才不假。可仅有人才,也未必能改变他的困境,因为他没有蜀地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也没有丰厚的家底。或许改变困局的最好方式,还是拥有一个富裕又可靠的盟友吧……
    薛道清一边想事一边走路,没注意前面的柱子。只听“砰”的一声,他猛地撞上了回廊的柱子。
    他“哎哟”一声退开,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一扭头,只见朱瑙正看着他,他顿时面上发烫。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牙尖嘴利地讥讽道:“朱府尹,我从前听说你为人仁义,可如今看来,你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仁义。”
    朱瑙的确颁布了仁政不假,可他的最终目的是完善造册。一旦造册完成,老百姓也就入了套,再想逃税漏税可就逃不掉了。
    朱瑙全未因为他的讥讽生气,只一哂笑:“是么?外面的人这样夸我?”
    他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只朝着薛道清笑了笑,转身走了。
    反倒是薛道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仁也好,义也好,未见得是优点。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是最大的本事。与其说朱瑙仁义,倒不如说朱瑙是悉知人性、洞察人心的高手。而做一个好官,这两点本事可远比所谓的仁义重要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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