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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林雁行梗起脖子:“大爷,看不起人啊?”
    老师傅问:“你长毛啦?”
    林雁行说:“我长毛了啊!”
    老师傅说看你这两条花手臂,的确像长毛的,你脸上纹的是啥?松鹤延年?
    陈荏蹲在边上笑,可惜自己没手机,不然把这段话录下来存几年,至少也能卖个万儿八千的,粉丝不买,黑子买啊!
    理发的钱还是由陈荏出,林雁行表示算他借的,明天还。
    “不用。”陈荏说。
    这也是他后来养成的习性之一,虽然时常为生计发愁,但从不和朋友算小账。
    他没有亲人,朋友是最后的依靠,锱铢必较的人交不到朋友。
    事实证明他结交了一批不错的人,朋友们支持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还帮忙料理了简单的后事。
    “我要还,”林雁行强调,“我不能花你的钱!”
    理发师傅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你俩是把兄弟,花臂大哥你在外头砍了人,人追过来把你弟打得满脸是血,你弟说赔点儿钱给人家吧,你说‘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花你的钱!’于是你俩决定提前准备,投案自首进局子里躲一阵,出来之后说不定事儿就过去了!”
    “……”林雁行说,“大爷,您是编剧转行的吧?”
    理发师傅竖起大拇指:“我佩服你小伙子,一般人没有在脸上纹一十八只仙鹤的,整得跟宋徽宗瑞鹤图似的,如云似雾,高雅灵动!”
    林雁行忍无可忍,就着一脸盆清水把纹身贴纸全搓了。
    “下回别在我脸上贴鸟!”他埋怨陈荏。
    后者掩着嘴笑。
    理发师傅又说:“可以贴王八,显得厚道。”
    林雁行拉起陈荏就走,走到没方向了,问:“现在去哪儿?”
    “你还跟着我?”陈荏问。
    林雁行说:“跟着你有趣。”
    陈荏玩味地看着他,心想这话你上辈子是绝对不会跟我说的,我哪儿有趣?是穷得有趣,还是抠巴有趣?
    我不是有趣,我只是用成年人历练和技巧来对待你,别吃亏了还不自知。
    但我不会害你,永远不会。
    陈荏笑着说:“我得去买块香皂,买条毛巾,买一身换洗衣服,然后找地方冲个澡。我都馊了,你闻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至少有两天没洗澡了,现在可是三十多度的高温天。
    林雁行闻得出来,但并未在意。
    都是青春期男孩儿,谁不是代谢旺盛?尤其他们喜欢打球的,在场上跑十分钟球衣就湿透了,脱下来拧干再继续穿,体育课后谁也别嫌弃谁味儿大。
    林雁行闻了闻自己,说:“别讲究了,我也一样。”
    陈荏问:“晚上吃饭有女孩吗?”
    林雁行表示有一个。
    陈荏将t恤上的破洞举给他看:“那我就得讲究,不能在你女朋友面前丢脸。”
    “我哪有女朋友?”林雁行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看不出来啊,你年纪轻轻,弯弯肠子挺多!上哪儿买衣服?”
    当然是地摊喽,陈荏耸肩。
    往后半小时林雁行都震惊了,他从来没见过陈荏这么会砍价的人!
    开价五十的t恤直接问“五块钱卖不卖”,开价八十的裤子表示“最多十二,贵了我不要”,最后居然还成交了,从头到脚内外衣裤加毛巾一共二十,还饶了双袜子。
    “您厉害!”林雁行真心佩服。
    陈荏却不怎么满意,要不是林雁行在身后踱来踱去不耐烦,他还能再砍下两块钱。地摊和菜场是他的战场,人生价值就体现在这儿。
    见他不言不语地把衣服夹在胳膊底下,林雁行问:“去哪儿洗澡啊?”
    陈荏有些无奈:“你还跟?”
    林雁行举起手腕:“现在才五点,还不到放学时间呢,我没地方可去啊。”
    陈荏说:“去学校。”
    “……啊?”
    但陈荏根本不是回十一中,而是翻墙去了隔壁的实验初中。
    初中周末不补课,偌大的校园里寂寂无声,两人从后院花圃翻入,落地后林雁行说:“来这儿干嘛呢?”
    “洗澡啊。”陈荏说。
    “不去学校澡堂?”
    “那边要收钱,五分钟内五毛,我饭卡上没钱。”
    “那你……”
    陈荏指着教学楼上的男厕所。
    “不会吧?”林雁行惊道,“凉水澡啊?”
    “你没洗过凉水澡?”
    林雁行洗过,但没在公共厕所洗过!
    陈荏抓着毛巾肥皂说:“你就在外面给我望风,别让人进来,谢谢。”
    林雁行也没给人望过风。
    他靠在厕所外墙上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陈荏在里面回答:“穷人呗。”
    “我感觉你上天入地的。”林雁行说。
    陈荏脱掉沾血的旧t恤:“那是活下去的本能。”
    他不会告诉林雁行自己十五年前曾经在学校住过整整八个月,不是在学生宿舍,而是在教室。
    每天晚自习结束后,他装作留下来继续学习,等待十一点教学楼熄灯,然后睡在用几张凳子拼成的简易床铺上。没有被褥,他就盖着外套。
    他不能睡课桌,因为门卫大爷十二点会查楼,通常是站在窗口举着手电往里照,躺在桌上很容易被发现。
    他偶尔会被值夜班的校工驱赶,校工问他怎么不回家呀?天气这么冷早点儿回去吧!
    他只得慢腾腾收拾书本走出去,躲在某个角落等待老校工离开。
    偶尔也会发现教室门锁上了,但没关系,高一到高三这么多班级,总有教室不锁门的。
    同学们只知道他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却不知道他像是个幽灵般在学校游荡,从没离开过。
    当然周末和假期他会离开,他得打零工养活自己。
    那时候他经常偷溜进实验初中,因为这边是新学校,硬件设施好,每层楼的男厕隔壁都有开水房,有时晚上还会忘了关开水炉。
    这意味着他只需要一只脸盆,就能冲一把免费的热水澡,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邋遢。
    知道寒冬腊月、半夜两点在公共厕所冲澡的滋味吗?仿佛世界之王。
    只不过是世界老鼠之王,瑟瑟发抖,惧怕所有的声响,以及永远不敢钻出下水道。
    其实退学离开后他才发现城市里可容纳流浪汉的地方很多,比如医院输液室,二十四小时敞开大门,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再比如那些洋快餐店,晚上甚至还能学习……
    可惜那都是后话了。
    男厕内部有一排洗手池,洗手池上方有一面镜子,陈荏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细瘦的身体。
    他是冷白色的,白骨的颜色。
    透过他薄薄的皮肤,能看见骨头的形状,由于缺乏营养,它们如同蒲柳般细软,需要很艰难才能撑起他刚满一米六的身体。
    他的面颊还算饱满,但那是假的,是因为发育迟缓而残留下一点脂肪,它们很快就会塌陷下去,与尖瘦的下巴一起突出他那双本来就大得过分的眼睛。
    “但是你的头很圆。”他小声对自己说。
    不但头圆,他脸小,五官秀丽鲜明,四肢修长,所以才能当平面模特。
    因为某些事情断送模特生涯之后,他不得已去夜店上班,最后居然成了招牌,毕竟穿西服打领带的领班比舞者还养眼的夜店不多。
    “所以别急,你会发育的。”他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身上。
    不是很高,一米七五,但在镜头里看上去有一米八,因为他窄。
    他会长成一个漂亮而匀称的家伙,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和精致的比例,但是终其一生都在舔舐年少时的伤痕,以至于没有好好地爱过自己、爱过别人。
    “林雁行,我洗好啦,不用看门了!”他洗了个战斗澡。
    林雁行在男厕门口探头探脑:“这么快?”
    “我又不是大姑娘。”他将脏t恤放在水龙头下面搓洗。
    林雁行走近,说:“扔了吧,又沾了血又破了洞的。”
    “可以当睡衣。”陈荏笑道,“闻闻我还有味儿吗?我可是从头到脚打了一遍香皂。”
    林雁行连汗臭味都闻不太出来,怎么能闻到香?
    忽然他“哎?”了一声,说:“你这么精心打扮不是想泡我女同学吧?想都别想啊,你毛还没长齐呢!”
    陈荏将衣服往水池里一摔,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心想我这么大人泡一十五六岁的姑娘,我还有没有点儿出息了?!
    第6章 你罩我啊!
    将近六点,估摸着值日生也走了,两人溜回十一中高一(1)班教室。
    陈荏将湿衣服平铺晾在课桌上,林雁行收拾书包,催促说:“走吧,我同学可能到了。”
    来到某某广场的毕圣刻,果不其然已经有一男生两女在等,见到林雁行,他们从沙发椅上跳起来尖叫:“我的天啊!你这是什么造型啊?”
    林雁行大大方方地摸着他那颗卤蛋头,打招呼并介绍陈荏:“这是我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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