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这些事情其实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天底下再缺高明的医者,也不会缺到她的头上!那么做这些事情, 而且还是不赚钱地做这些事情, 中间还不打算透露出自己的名字, 这能是出于什么缘故?
只能是品性高洁, 想要尽自己的力量让这世上好几分。
正因为见识过最好和最坏的, 所以于大夫才能总是珍惜最好的。他出于医者的素养,不可能在诊治王温舒的时候使什么坏招, 但这不代表他喜欢对方。
对于这位医者言语中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防备, 以及对方对背后那个小贵女的维护,说实在的,王温舒是意外的。在过去的相处中,他虽然并不觉得这个年轻医者好糊弄, 但也不觉得他有如此强的攻击性。
他见过医馆后院的病人撒泼耍赖, 医治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应该离开的,但他们就是不愿意走,声称自己根本没痊愈,还需要接受治疗。其实之所以这样做, 还是因为他们养病的时候有医馆养着,日子不知道比原本好过多少!
当然也有人心存感激,并且用自己的方法报答医馆,但也确实存在混蛋。而即使是面对这样的病人,医馆里的大夫也谈不上有攻击性,一般就是劝说,劝说不行就托四周近邻将人送出医馆。
谁还没有个生病受伤的时候,特别是家中没钱的,都想着日后能到千金医馆瞧病呢。所以千金医馆和周围街坊邻居的关系相当好!请人帮忙也是真的有用。
千金医馆的‘送出医馆’就是真的送出医馆,并不存在什么事后报复,王温舒甚至没听医馆的人抱怨一两句!
其实还是这几个大夫见识都比较高,见识一旦多了,看什么都会不太一样,至少更能理解他人的想法——这些人也不是生来就如此‘刁钻’,也是生活所迫。虽然他们也不喜欢这种人,但真的出现了,也不会说痛恨对方。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王温舒想不通为何这个年轻医者就这样防备自己,但随着对方的一句句警告,他多少有些明白了。
或许有别的原因,但是最主要的是为了维护当时让人救治他的女童。虽然他连对方的一根毫毛都没有碰到,但已经有人像在驱赶什么害虫一样在驱赶他了!
就像是家中精心养育的一株花,外面世界的虫子还没有接近的时候就会去消灭。
对于这个想象,王温舒自己也觉得好笑。而好笑之后并没有什么愤怒——对年轻医者没有,对那个女童也没有。
他首先想到的是女童那双雪白的丝履,一点儿尘埃也没有…忽然觉得对方的行为举止也不是不能理解。
也是这一段外人可能都听不明白的对话后王温舒才暗中猜测,千金医馆背后的主人是当初那个女童!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女童的父母之类,毕竟一个小孩子恐怕想不到千金医馆这样的东西的。
不过,这个小姑娘肯定是在其中出力了的。若是她在千金医馆的事中毫无作用,医馆的医者对她的态度绝不是这样——对一个小孩子而已,若不是有格外特别的缘故,何必那样?
王温舒在第二日的时候又见了那女童一面,远远的。
人家当然不是为了看他才来千金医馆的,事实上,王温舒觉得对方可能忘记自己曾帮助过他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多说了一句话。对于他来说是活命,对于对方来说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吧。
上次见面的时候病的迷迷糊糊,其实他记得的东西并不多,只记得对方身上有香味——这也是他从小都没有过的东西,但他听人说过,富贵人家会用香料薰衣服、沐浴什么的。当时说的人、听的人都是满脸艳羡,那可是香料诶!香料的昂贵众所周知,而这些贵人们这么多钱,不用来吃不用来穿,就用在无用的香料上!
除了香味,就是那双白色丝履了,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现在倒是看的多一些:嗯,是个挺好看的小姑娘,不过始终是个稚儿,变成能让人心动的美人是将来的事情。相比之下,王温舒更容易注意到她身上的气质,非要说的话可能是贵人气度吧?但又不太一样。
他见过大街上的豪强公子,他们也有常人没有人的气质,但多少会外露出一种让人厌恶的骄横。
这个小贵女不同,明明是个孩子而已,却丝毫没有任性。她想看看后院晾晒的药材,和小药童说话,那都是商量的语气。
对方来千金医馆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帮千金医馆解决一些问题——在之后有一段时间她就不会呆在阳陵邑了,所以有什么问题最好是现在解决。另外,若是今后千金医馆有什么麻烦,也可以去找她给介绍的人。
王温舒的耳力天生异于常人的好,所以虽然离的稍远,却也能大概听清楚。
女童说话很和气,也没有施恩者的骄矜,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是真诚——对于王温舒这样敏感的人,一个人说话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做做样子,其实是很容易辨别的。他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若是他是那个和她说话的人,也很难对对方没有好感。
他见了对方两面,虽然两面里对方可能都没有太在意他。而就是这两次见面,第一次他充满了不甘心,这是因为他痛恨命运的安排,为什么自己没有对方那样的人生。第二次同样充满了不甘心,但背后的原因却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了。
他想要那样的好命,与此同时,若他有那样的好命,对方的样子则是他想象中最好的模样!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会有那么好!
不只是命好生在了贵族、富豪之家,同时自己还是一个聪明、真诚、善良,总之很好很好的人。周围的人都喜欢自己,总是在想办法维护自己——王温舒并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有这种想象。
再坏的人,也很难坏的‘由内到外’,不是说没有这样的人,坏的堂堂正正、坏的顶天立地,只不过那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打个比方来说,人一辈子坚持只做好事,这是比较难做到的,但还有成功的希望!凡是成功了的,就会成为社会的模范。
真正困难到几乎没有人做到的是只做坏事!
很多时候几乎是不经意的,就做了一件好事!至于这种只做坏事带来的心理压力就更别提了!
连恐怖分子都觉得自己是反抗政府的英雄呢!要是无法完成这一重自我说服,人又怎能让自己去做那些事?
王温舒自我说服的‘逻辑’在于,他之所以会做那些不好的事情,并不是他的错,若是生在一个好的家庭,他也不会这样。那么在想象中,他若是出生在一个好人家,他当然会是个不错的人。
年轻有为、好学聪明、与人为善…
从某种意义上,这个女童差不多就是他梦里的样子了,但也只是梦里的样子。他偶尔脑子清醒的时候也会嗤笑自己这种无用的想象,心里无比迅速地下结论: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有!
原来是真的有的啊…
陈嫣当然不知道一个自己帮助过的人心理活动这么复杂,当初她会救人,真的是被对方那种强烈的求生欲给吓到了。眼睛里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火苗一样!
这么强烈的求生欲,她觉得这样的人是可以一直坚持救治的。求生欲这种东西很难说,有的时候似乎什么用也没有,得了绝症的该死的时候必定会死。但有的时候确实能够创造奇迹,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有的时候绝境之后就会出现柳暗花明。
而今次她特意来了一趟千金医馆,是为了做好医馆接下来的一些安排。虽然让人代为传达和商议也不是不行,但医馆和粥棚这种偏向慈善的事业还是不同的,特别是医馆,今后可能还会办大。
她喜欢在这种事业里多做一些事!而且万事开头难,第一颗扣子扣错了接下来就是全错!最开始的时候多多注意一些也是应该的。若是一开始就没有掌控住,最后事情的结果与自己的期待大相径庭也就成了可以想象的了。
而且做好这次安排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不在阳陵邑,所以还是亲自来一趟比较放心。
现在又快到春末了…不,应该说已经春末了。去年这个时候陈嫣应该已经离开了长安,人都到齐地了。
“去到不夜县度夏的事情安排好了吗?”从‘下里’的千金医馆回来,陈嫣首先问起了离开长安的事情。
婢女利本来正在登记一些礼物,听到陈嫣询问这件事,连忙道:“早已安排好了,待翁主请来大巫占卜,选到吉日便能出发了!”
陈嫣‘唔’了一声,考虑到某些特别安排,只能道:“先慢着…”
婢女清也在一旁帮着抄礼物清单,方便入库,听了一耳朵,便道:“翁主莫不是还有事?可是如今已经渐渐温暖起来了,翁主还是早去不夜县为好啊!”
陈嫣长大了几岁,和小时候的身体情况相比,不知道强到哪里去!这个时候身边的侍医也基本上认为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她应该是能顺顺当当长大的。
但是,没有人敢去赌,赌她呆在长安过夏天也平安无事!留在长安,没出事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要是出事了呢?谁能担待的起?所以其实从一个月前起侍医就明里暗里催促陈嫣出发去齐地了。那个时间,也是去年和前年出发去齐地的时间,等到了不夜县的时候正好是春末夏初。
之所以没有明着催促,那是因为当时正处于国丧期间!一方面,为先皇守丧是头等大事,不要说陈嫣了,就是普通小老百姓也是一样。另一方面也是陈嫣自己的坚持,那个时候谁能劝说一定要呆在‘阳陵’的陈嫣?
外人不知先皇和嫣翁主的‘父女之情’,他们这些身边离得近的还会不知?
而现在,真的是不能拖延了!
陈嫣摇了摇头,她也知道这样拖延下去不好,但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完了她才能暂时离开长安。
“你们抄写了许久了,歇息歇息罢。”陈嫣只能转移话题。
听到陈嫣的话,婢女清是第一个丢开笔的。揉了揉手腕道:“长安那边源源不断地送东西来,似乎比往年还多?”
陈嫣但笑不语,陈嫣都不说话了,另外两个‘抄写员’婢女利和婢女华就更不会开口了。
这些礼物也是有说头的呢!
主要是离开长安的时候刘彻送了一些,对外说法是为陈嫣贺上巳节。上巳节正好赶上了出国丧,虽然依旧不可能在这个当口大办,弄的欢欣鼓舞,但小小庆祝一下是没关系的。
上巳节又是一个女儿家的节日,给陈嫣道贺是没有毛病的。事实上,往年刘启也会给陈嫣送礼物庆贺,其他人见天子送了,也会跟风送——没有刘启送上巳节贺礼,陈嫣也少不了贺礼,但不会有这么多、分量这么重就是了。
今年因为连着国丧,陈嫣都忘记上巳节了,更别说上巳节贺礼。实际上,不只是陈嫣忘了,很多人同样也忘了。比如说刘嫖,这些日子她又要照顾老太太,又要担心女儿,挨着国丧的上巳节直接被她给忽略过去了!
但陈嫣回长安的那阵,刘彻偏偏记起了上巳节。不仅记起来了,还给平阳公主、南宫宫主、隆虑公主几个亲姐妹送了上巳节贺礼,算是今年没有过节的小小弥补。另外,其他的公主也得了一些赏赐,不过这不值得去说,这就是个惯例赏赐,分量比之平阳几位公主,拍马也不及!
另外收到上巳节贺礼的还有陈嫣和陈娇,其中又以陈娇的贺礼最夸张!陈娇的贺礼只能说是与‘诸公主同’。而陈嫣的呢,了不得了,竟然越过了隆虑她们!
按照刘彻旨意中所说,是‘阿嫣年幼,最为怜爱’,是‘父皇托付,多为照拂,一切皆同诸姊妹,无分内外’。
哦…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就算陈家阿嫣最大的靠山倒了,其余泽也是在的。当今天子固然不像先帝宠爱外甥女儿一样宠爱这位表妹,但却是乐于听先帝的话、完成先帝的嘱托的。
这当然很有可能是政治作秀——大汉以孝治国,先帝的临终嘱托诶,还是再三重复的临终嘱托!若是别的嘱托,因为涉及到政治等方面,做不做、如何去做都有很大的讲究,这个就是丝毫不用犹豫的!
古代皇帝刚刚继承大统之后一般会有一个时期,这个时期内对先帝的种种安排照单全收,基本上不会有自己的政治主张,算是为先帝那一朝做个收尾。至于自己的政治主张,很少有人会一开始就扔出来。
一方面此时自己立足未稳,急着去做什么也是白瞎,说不定还要弄出什么事端。另一方面此时完成先帝的安排,也有显示自己是个孝子的意思。只要将‘孝子’形象立起来,相当于自己继承大统有了更稳固的法理基础!
这在古代是很常规的操作!
而且很多新帝登基之初的事端,也确实是由新皇帝没有耐心引起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等的起的。
另外有些皇帝本来就没想过做孝子——比如嘉靖皇帝接的是自己堂兄朱厚照的班,没上位之前说的好好的,要过继给朱厚照他老爹。但嘉靖皇帝朱厚熜内心里是不想的,所以上位之后就不认账。
所以他不仅不会做孝子,反而会事事反着来!他不靠当孝子立足,靠的是逼大臣站位,然后操纵手下的人斗争,如此掌控了权力。
不过如这样的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天子初登基的时候还是很在意孝子人设的。
然而不管是不是政治作秀,刘彻对陈嫣的‘照拂’是真实的。那些旁观的人也不在意是不是作秀,是真心疼爱陈嫣这个妹妹,那他们要跟进!就像当初刘启疼爱陈嫣,他们也跟着捧起来一样。
若不是真心的,那还是要跟进啊!甚至这种情况下会更加积极。天子既然要作秀,他们这些人必定是要捧场的,这样才能将一出戏演的十全十美——天子若是作秀,反而会更加在意旁人对此的反应,这其实也是一种隐晦的表忠心了。
陈娇一开始不爽刘彻给陈嫣送这么厚的贺礼,不是她小家子气,在意这么点儿东西,而是他在意刘彻这个人,自然不爽自己待遇落于人后。
还好事情没有变成狗血剧发展模式,陈娇不怪陈嫣,反而怪刘彻,好几天没给刘彻好脸色。
还是陈嫣劝她,暗示了政治作秀的事情。
陈娇听后头疼地按了按额头:“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实在是…”
连续好几个‘实在是’也没有说出什么来,最后也只能道:“阿母总担忧我将来做不好皇后,还说要是你的脑子长在我身上就好了——我还觉得阿母小看人,如今才知道…若是刘彻整日想的都是这些,我确实得多学学了。”
话是这么说,陈嫣却没有看到陈娇有什么改变…人一直是一种非常固执的生物,有的时候明知道什么是对自己好,却依旧内心不肯去做。听起来近乎于愚蠢了——可那又如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的想到就能去改变,那就不是人了。
上巳节贺礼事件还没有安生下来呢!陈嫣回到阳陵邑,刘彻又派人送了礼物过来,这次是为了陈嫣去齐地的事情,赐下的是一些日用品,用于齐地生活。东西硬要说的话可能不值钱,因为根本没有市场价!
都是少府最优秀的工匠做出来专门供应皇室的!市面上根本没得,自然也就谈不上价格了!
另外还给了陈嫣一些‘零花钱’,数额不大。而按照刘彻的说法,这是陈嫣年幼,他是替先皇出钱养孩子。
这些东西说不上价值不价值的,但确实是繁琐,抄录入库也是麻烦了。
不过陈嫣身边的人倒是很高兴有这个麻烦——他们并不一定懂政治作秀什么的,他们只是高兴这些细节透露出的陈嫣的地位问题。
第110章 硕鼠(8)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这应该是一年之中最舒适的日子了。
陈娇吹了吹刚染好的指甲,瞥了陈嫣一眼:“你这丫头还留在长安…哼哼, 快走罢!”
要是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恐怕就要以为这两姐妹有矛盾,陈娇在赶陈嫣走呢!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事实是陈娇这个姐姐挺担心陈嫣的。陈嫣小时候并发时的样子她亲眼看过, 此时陈嫣还不离开长安度夏,总让她有一种心中不安的的感觉。
只不过她这个人一向没办法‘好好说话’,所以明明是关心, 听起来也像是挑衅和不满。
陈嫣也了解这个姐姐, 所以在笑笑之后立刻讨好地道:“即刻就要离开长安了, 到时候不让大姐烦心!”
陈娇‘哼哼’了两声, 这才道:“不让人烦心?你这丫头什么时候都让人烦心!去了齐地就不让人挂念了吗?”
陈嫣立刻抱住姐姐的腰:“唔…大姐原来一直挂念着阿嫣啊…”
陈娇很想说不是, 然鹅…话已经说出口了,再改口显然是不行的。只能不说话默认, 过了好一会儿才拧了拧陈嫣的脸蛋, 问她:“到底为何留到现在?可别再说些糊弄人的了。大姐我虽然不如你聪敏,却也不是傻子!”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过了这么几年,陈娇基本上也接受了家里有个‘聪明’妹妹, 外面有个聪明未婚夫的事实。说实话, 她也不是真的在意这种事情!对于她的人生来说,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因此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她是天之骄女,这个世界上有人比她聪明, 比她貌美,比她性格好…但那又如何?天下只有一个陈娇!而陈娇是孝文皇帝之孙、孝景皇帝之甥,还是当今天子未来的皇后!又有谁能够相比呢?
陈嫣其实并没有隐瞒什么的意思,只是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这个时候被‘逼问’到这里,也只能实话实说:“嫣打算再多留几日…乘表兄与舜表兄即将就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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