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节
一辆辆的车马从永华殿出来,虽然是‘简单行李’,但对于这个国家身份前几位高的女子,很多东西是基本的,根本不可能少。
打头的一辆马车上除了车夫就只有陈娇和陈嫣两个人,所用的马车也是如今最流行的一种款式——马车有一个硬质的棚顶和后背,前面和两侧却是从棚顶垂下来的轻纱、竹帘一类。
冬天当然不会用这种透风的车子,但天热起来后用却是正好。
因为这种车装饰很女性化,一般也是女子在用。男子真怕热,就直接用‘敞篷车’了!事实上,此时主流也是敞篷车。能够制造个人隐私空间的马车被人认为是老人孩子、妇女的车(这样车里的人就不必随时保持端正姿势,没那么累了)。
这样的新式车,里面的人能够很容易看到外面…当然了,外面的人也能看到香车中的隐约身影。
马车往外走的时候,陈娇正好看到一辆车停在道旁,车旁站着一个深色公服的男子。轻纱吹起一角,她看的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年轻官员,清癯俊秀。
重要的是他的目光,投向她们这边,温柔又坚定。
第343章 氓(7)
陈娇直到到了陈嫣的府邸,依旧在想着刚刚不经意见到的那个年轻官员。
真正说起来, 陈娇见过不少青年才俊。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 她不敢说全都见过, 但所谓的人中龙凤, 她见过没有一百也有半百了。其中如陈嫣,又如刘彻(虽然她现在已经脱粉了, 还经常回踩, 但有一说一, 刘彻确实足够优秀), 更是她了解很深的。
但是, 刚刚那个官员还是让她印象深刻!
这让她想起了表兄刘德…正如陈嫣孩提时代有不少年龄相近的皇子亲近她,甚至有意无意提及婚姻之事一样。陈娇孩提时更少不了这样的事,只不过那些皇子是更大一茬的。
当中很多人只会让陈娇觉得讨厌,而刘德是少数几个不讨厌的。
当时因为粟姬拒绝了母亲的婚事提议, 两边的关系正紧张着呢!刘德特意来给她‘赔罪’。其实哪里需要他赔罪呢?毫不留情拒绝的人是粟姬, 而这件事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刘荣。就算刘德是粟姬的儿子,是刘荣的弟弟,也没有他赔罪的道理。
更进一步说, 整个粟姬一系,难道真的觉得他们有错, 应该赔罪?说到底,只是两派势力没有谈拢, 闹翻了!这里面没有对错!
而如果刘德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当时的母亲消气, 不要因此对付他们这一脉, 未免就太天真了!难道发生的事情能当没发生过?粟姬的恶意已经相当明显了,真要让刘荣当了皇帝,她当了太后,日后恐怕都没有母亲和她站的地方了!
但他还是过来了,也不是向母亲赔罪,只是想让她开心一点儿。
刘德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其实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显露自己,也知道什么时候需要遮掩自己的光彩…他是个活的很识时务的人。但他很多时候又不能利用自己的这份聪明,很多时候都被一些权力场上无用的情感所左右。
最终活成了后来的样子。
少年时的陈娇其实并没有过多在意这个表兄,最多就是觉得他特别好说话。但到后来,刘德离开长安,只在几年一次的朝见时才会回来,感觉就渐渐变化了——最后一次见到刘德时,他忧心忡忡,但依旧是年少时温柔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陈娇就想起了过去…那段时间她总是这样,无端端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个时候外祖母还在、大舅舅也还在,阿嫣还在襁褓之中,她则是长乐宫的‘小祖宗’,像一朵花一样乱飘,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止,所有人只会小心翼翼地在后面护着,生怕她不小心磕着碰着。
那个时候她摔倒了,正好遇到刘德,刘德扶起了她,脸上的神色是不赞许的。然而即使是不赞许,也很温柔,只是轻声劝她。
并不是她对刘德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很多都在变化,刘德是少数没有变的人…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刘德的温柔神色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但再回首,原来时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让她想起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
刚刚那个年轻官员让她有类似的感觉…而且她本能地觉得,那人和阿嫣的牵绊不是一星半点儿的深…
非要说的话,是气质吧…某一瞬间,他带给陈娇的感觉和陈嫣是一模一样的。
“那人是谁?”两人在浴池中沐浴的时候,婢女都离的挺远。除非是两人叫人来服侍,不然的话,婢女们按照陈嫣的习惯,都是不会凑太近的。
陈娇这话没头没尾,但陈嫣很明显知道她指的什么。
‘哗啦啦’一声,手臂拨开水面,陈嫣并没有直视陈娇,而是盯着旁边一道帷帐系带上装饰用的穗子出神,好像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一样。
“那是颜异——字昭明,儒门复圣颜回的嫡传…齐地这一辈最出名的青年才俊之一,这个‘之一’都可以去掉。学识广博,不少名士都是赞誉有加的。难得的是,年少成名之后也未务虚,而是致力于实事,从小小亭长入仕。”
“县令、郡丞…任上的考评都是上上等,如今成为大司农中丞,也算是多年辛苦没有白费——他还年轻,再过些年,三公九卿就算熬资历也能轮到他…更别提他并不是那等需要熬资历的人。”
陈娇并没有打断陈嫣,而是等到陈嫣说完之后才道:“阿嫣,你知我并不是要问这些。”
陈嫣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了,而陈娇就在一旁耐心地等着。说起来,她这辈子的耐心可没有多少,尽用在刘彻和陈嫣身上了。
“…姐姐…”陈嫣动了动位置,和陈娇离的更近了。水下两人的肩膀都碰在了一起,这个时候的陈嫣有一种极端虚弱的感觉,她轻声道:“姐姐…他是颜昭明,是我的…情郎。”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已经完全是气音了,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其轻飘飘吹散。
陈娇确实惊讶,惊讶之后又是一种理所当然——这样一来,之前的古怪也都得到了解释。同样的,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也才配的上她这小妹妹的眼光…她早就看的清清楚楚了,她这个小妹妹,不是不喜欢的不要,不是最好的也不要。
她从小就是这样。
“那你们如今?”陈嫣这个年纪,有个把喜欢的男子,这委实不算多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今天的情况,陈嫣为什么不愿意见对方,是散了吗?但散了为什么还要找上门来?
如果是对方余情未了,陈嫣已经抽身离去,陈嫣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
如今分明是另一种样子…陈嫣简直就是在折磨自己。
可如果两个人都还没有抽身而退,如今这个样子又算什么呢?
陈嫣靠在陈娇的肩膀上,仿佛借此获得了一点点力气,她说:“昭明…昭明不要我了…”
陈娇觉得自己肩膀上湿湿热热的一片,不知道是热水,还是陈嫣的泪水。而就在她后知后觉陈嫣说了什么之前,她有好一会儿都不明白陈嫣说了什么——不是没听见,而是不明白、不理解!
就算后面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情感上依旧难以接受。
对于陈娇来说,陈嫣不只是妹妹那么简单,当然,妹妹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身份。但陈嫣之于陈娇,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意义…某种程度上,陈嫣可以说是陈娇的的全部憧憬。
她的妹妹,从小就聪明漂亮又通透,当然别人也夸她是聪明漂亮,但她知道两个人是不一样的。而在后来,当她投身于注定失败的爱情的时候,陈嫣却从一开始就意志坚定。
即使是大汉的皇帝陛下倾心于她,她也可以拒绝。
这当然不是因为对方的权势不够大,又或者对方不够优秀…只是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表面上看,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一以贯之,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难的事情了!
忽视路途中的一个个岔路口,不去看一个个使之偏移的诱.惑,特别是当这份诱.惑大到无人能够拒绝的时候依旧能够保持冷静,记得最初的目标…这太难了!
陈嫣却是从未迷惘。
陈娇从来不怀疑,陈嫣可以让自己过的快乐又自由,达成自己的所有想法——或许刘彻的喜欢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但对于陈嫣来说并不至于不能解决。或者一生不爱任何人,或者用自己的办法和爱的人在一起。陈嫣既然已经做到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但现在,忽然陈嫣说,她的情郎不要她了…这让陈娇如何能反应过来?
陈娇知道陈嫣是招人喜欢的,而且越是出色的人越喜欢她——那些平庸无能的男子常常会因为她的出色而望而却步,因为他们根本压不住她,在她面前只有胆怯自卑而已。但足够优秀的,他们就是另一种想法了。
事实上,就算刘彻对陈嫣的心意在长安已经人尽皆知,照样有人在陈嫣身边献殷勤,只不过这份殷勤献的非常隐晦而已。只要不被天子知道就可以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人也是够大胆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世上从来不缺胆大之人。就连王府后宫,和国君的女人搅在一起的人也有。陈嫣硬要说的话,还不是皇帝的女人呢!虽然危险程度上是差不多的,但被发现的风险却是小了不少。
有人这种情况下还愿意‘尝试’,从另一面来说,也是正常。
就是这样的陈嫣,陈娇以为她绝不会再情.爱一事上吃亏…只会是她轻而易举地牵动了其他人的心,不存在她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却辜负了她——谁能辜负陈嫣呢?当明白她竟然被自己打动,难道不该是加倍的珍惜吗?
“他…不要你了?”陈娇扶住陈嫣的肩膀,更像是应激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不断的喃喃自语,她的思维也混乱了。本来打算沐浴的功夫将事情问的清清楚楚的,结果却是问不下去了。
第二日,姐妹二人在家中庭院踢毽子,玩儿了几个,到底天气渐热,有些不耐玩儿了。便让婢女们围起来接力踢,她们则是抽空休息休息。
婢女们的年纪都不大,正是好玩儿的时候,陈嫣平常对她们也很宽松,于是性情也是偏活泼的。这个时候让来踢毽子,人人都愿意,甚至争先恐后,就指望踢的好了能露脸。
踢好了的奖励倒不在意,关键是这份面子!
陈娇和刘彻就坐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就有婢女能踢出个花样,引来其他人的一阵阵惊呼。
陈娇见了笑道:“这些说是你家婢女,拿出手竟不差百戏艺人什么了!你是怎么教的?”
陈嫣也纳闷儿:“这些女郎平日也有不少事要做,并无多少闲时玩儿…也不知道为何能如此精通。”
正说着,陶少儿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十分难看。见到陈嫣正在和陈娇说话,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意,一时踟蹰,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她来是为了禀报一件事,门口的阍侍来报,有人求见陈嫣。
这件事本来很寻常,平常要见陈嫣的人多了去了!
但是她一听这人的来历,立刻就黑了脸…对于跟随在陈嫣身边的贴身婢女来说,这绝对是一个无法忘记的人。
一开始,她们都很喜欢这个人,觉得他正是翁主的良人啊!然而,一开始有多喜欢信任,后面就有多痛恨!正是这个人,辜负了翁主!他们现在恨极了他,真见到这人,恐怕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是的,来的人正是颜异。
阍侍因为对方的官职,也不能随意打发,所以就上报到了陶少儿这里。而陶少儿呢,好悬当时没有冲出去打人!而之所以没有让人立刻把人轰出去,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别的顾忌,想要给对方留面子。这样做,纯粹是为了维护陈嫣。
当初的事情她都知道,也知道陈嫣有多骄傲,在这件事上有多不愿意提。当时,陈嫣选择了不再去想这件事,不爱也不恨,多少留住了自己的颜面——她并没有做出拖拖拉拉、恋恋不舍,甚至请求对方回心转意的举动。因为她很清楚,一旦男人作出决定要结束了,那就是真的结束了。还企图挽留,也只会让自己跌落到尘埃里,更加不值钱而已。
而现在,做出轰人的粗暴举动,也只是显得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而已。
陶少儿有心就那样晾着颜异,就当他不存在。但又担心自己自作主张,会有不妥——终究,颜异这个人和其他人还是不同的,陈嫣到底怎么想的,他们这些人可以猜测,却不一定真能够猜准。
于是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选择了过来禀报。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依旧是犹豫的。她很清楚陈嫣是怎样从当初的打击中恢复…等于是死了一次,才能若无其事——一直假装真的已经放下了,假装的久了,硬痂下的伤口就能在时间的力量下慢慢愈合。
多年以后,只剩下一个白白的印子,让人看到的时候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咦,这是因为什么受的伤呢?
陶少儿希望那一日可以早些来…而现在见到颜异,显然是不利于陈嫣痊愈的。
犹豫了一下,陶少儿终究没有说什么,打了个回转,与阍侍道:“翁主不见此人,你去与他说罢!”
阍侍自然没有什么怀疑,转头领命而去。
然而,第二日阍侍又来道:“陶姑娘…这实在是麻烦,那位颜中丞又来了——昨日也是如此,在外院呆到了夜色下来才走,今日又早早过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平常来拜访陈嫣的人很多,经常会出现接连来人的情况,又不是所有客人都可以一起招待的。所以晚到一些的稍微等等,就是时有发生的事情了,这种时候不能让客人在门外等,得请进一个专门的院子,先让婢女招待着。
后来,来拜访的客人都不在门外等了,都在特定的院子里招呼——这也是出于隐私考虑。不然的话,陈嫣这宅邸,外人看着门外常常排着大队,这像什么样子?周围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家,到时候说不定就要生出无妄之灾来。
就这样,颜异也被迎进了一个专为招待客人准备的小院。按照阍侍所说的,颜异在院子里站着等了一整天!这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又来!他们不能把人拦在外面,但看着这样也觉得不是办法啊…
陶少儿说不清楚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早干什么去了!如今这样又是什么意思!?
当即没好气道:“人家乐意等,就让人家等!”说罢,拧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揣摩这位翁主身边大红人的语气,阍侍不断回忆刚刚自己说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他没有得罪人吧?
陶少儿之前回阍侍的时候虽然很是理直气壮,但来到陈嫣面前却是心虚的…不论她的出发点是什么,在颜异这件事上,她确实自作主张了。
陈嫣原本正在和陈娇讨论衣裳的新样子,正准备问问陶少儿的意见(陶少儿在衣服首饰上很有品味,常常能够提出一些很好的意见)。然而一抬头,就发现她的神色有些游移不定。
她倒是没有直接问她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说不定是有什么私事儿呢。所以只是招了招手,道:“来替我看看这几种绣纹——方才你去哪儿了?好一会儿不见人。”
陶少儿是陈嫣的贴身婢女,除了在陈嫣身边做一些她亲自吩咐的事情,别的事情都是不归她做的。所以就和其他的贴身婢女一样,向来跟着陈嫣亦步亦趋,很少有一时找不到人的时候。
对着好几种绣纹,陶少儿没有了平常的灵巧,心不在焉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在陈嫣面前跪了下来,请罪道:“翁主恕罪…”
汉代的礼节虽也有跪拜大礼,但那真是‘大礼’,使用的时候非常少。再加上陈嫣对这些不喜欢,陈嫣身边的人极少对她跪拜、叩头。今日陶少儿忽然来这么一下,倒是吓住她了。
忙让陶孺儿去扶她,道:“有事说事,做甚动不动就跪!你先说说是何事。若是不能饶的罪过,你跪我、拜我,也没用。可若是小事情,你这一跪,值得不值得?”
陶孺儿却不肯起身,只是低着头道:“…是颜公子之事…”
说着她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说了。
陈娇在旁也听着,看了陈嫣一眼,发现妹妹比她想的要平静——讲道理,从那一日陈嫣在浴池中的表现来看,她还以为陈嫣的反应会远不止于此呢!
是的,陈嫣确实很平静。她拍了拍陶少儿的手背,微笑着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事——不用放在心上。说到底,是我说的,这几日要好好休息,绝不见人的,你如此往下吩咐,也不算什么错。”
“行了…此事就如此罢。”陈嫣神色非常轻松,“若是他还来,就照此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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