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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等进了屋子,眠棠也不多言语,只跪在了祖父的书桌前。
    这书房还是老爷子年轻时却为了完善自我,达到文武全才的境界,特意请人布置的。
    书桌上摆放着的笔墨纸砚,皆是上品,乃是外租父在各地闯荡时,自己一件件收集上来的。书桌后的书架上摆满了书,都是大部头的,老爷子几十年来也未翻动过,连折页都没有,虽然偶尔蒙尘,但在老仆还算勤快地掸拂下,依然崭新如初。
    老爷子从书架上随手拿起一部厚厚的书,板着脸,坐在书桌上垂下眼看,虽然翻书页有些太勤,似乎一目十行,但似乎又看得十分投入,瞟都没有瞟书桌前跪着的眠棠。
    眠棠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看到外祖父翻看的书的封面是“匡谬正俗”四个大字,乃是颜师古撰训诂书,非常深奥的一本书,以老人家的的造诣怕是连序言都看不明白。
    眠棠守在一旁,也不敢提醒,外祖父选的书不知是信手而取,还是另有深意,总之还是先让老爷子消气才好。
    于是,眠棠说道:“外祖父,外孙女不懂事,这些年来未有只言片语,让您老人家担心了。”说到这,想到外祖父对自己的疼爱,和自己一人在外的苦楚,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陆武便忍不住心疼起来。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疼爱异常,可惜遇人不淑,早早离世。眠棠长得酷似母亲,每当看到眠棠,陆武便会想起女儿。
    陆武想到这,长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那本厚厚的书,让老仆将刘琨找来道:“我且问你,她瞒着她的大舅舅又作甚去了?”
    刘琨可不敢在老镖头面前诳言,当下老老实实将柳眠棠倒卖物资的事情说了出来,临了到最后,还不忘夸赞一下眠棠道:“我们家的姑娘就是聪慧机智,叫个一般人,都想不出等子财路……”
    还没等刘琨说完,陆老爷子“啪”一声猛拍桌子,冲着眠棠训斥道:“老大说你失忆了,全忘了仰山时的事儿。我还以为此后你行事会收敛一些。想不到你纵然记不得事,胆子依然不小,行事如初,长此下去你就不怕自己惹来滔天大祸?”
    刘琨看陆武训斥眠棠,忍不住心疼柳姑娘一下,在一旁劝慰道:“老爷,也不能这么说,她也是为了全家人……”
    陆武摆了摆手道:“是谁要她养全家的?她姓柳,又不姓陆!既然是客,何须她来养主人家?我陆武就算饿死,也不需得我的外孙女舍命去换钱!你此去赚的钱,且都收好,若是敢拿出一分一毫,信不信我一拐杖下去,打死你个不孝的!”
    眠棠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绢帕子,低声道:“既然是客,外祖父为何张嘴就打死?难不成您府上开的黑店?要弄些人肉包包子?”
    满陆家上下,也就是这个柳丫头敢跟他顶嘴,还说得头头是道的。这一点,臭丫头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陆武被外孙女顶嘴,气得说不出话来,起身还要去打,被老仆和刘琨死死拦着,刘琨如今脸上没胡子,表情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只长吁短叹道:“我的柳姑娘啊!你这是要气死你外祖父?还不快些道歉?”
    眠棠乖巧跪好,冲着陆武道:“外祖父一向疼我,我知道外祖父才舍不得打呢……眠棠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外祖父你莫要生气……只是我父亲当初花了陆家不少钱,这些个父债女偿,我总得要还清的……一时心急,便走了岔路……我错了。”
    陆武的圆眼睛等了半天,总算是不需要用人按了。他看着在下面老实跪着的柳眠棠,长叹一声,挥手叫老仆和刘琨退下,然后冲着柳眠棠道:“起来吧,既然心里不服,装什么孝顺样子?”
    眠棠看了看外祖父骤然又衰老了几分的样子,没有起来,只忍着眼泪道:“外孙女真的知道错了,外祖父以前就曾经训导过我,陆家的家训是,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更不可钻营投机……我一时只想着快些赚钱,将您的训诫全忘了……”
    陆武起身走过来,亲自将眠棠扶起来后,翻着她的手腕,看了看那上面淡淡的疤痕。虽然赵泉当初给她用了上好的刀疤药,可是被挑断了手筋,皮肤上还是留下了疤痕:“你那时候小,跟你那不省心的二舅舅亲近,听了他的话,瞒着我跟仰山之人结交。我那时忙着你父亲的事情,对你疏忽了管教。现在每每想起,我都自责得难以成眠。可现在你也大了,有些道理,就算忘了教训,也该懂了。”
    看着低头不语的眠棠,老太爷长叹了一声道:“你且记得,那些个被逼上梁山,口口声声说是无奈的,哪个骨子里是安分的?与其说是被逼,倒不如说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落草为寇,就是为了不劳而获;寻求招安,就是坐在白骨堆上换得富贵荣华。这样的人都不值得一交。外祖父年轻时,为了让全家好过些,走南闯北的赚钱。可现在回想起来,赚得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两个儿子,都没教好。又因为我赚了些臭钱,便想让你母亲显贵些,结果被你父亲的好样子蒙骗,让她嫁错了人……你父亲背着我,私自给你定亲,又累得你差点陷入无望的姻缘里。如今到了你们这一辈上,我只求你们都脚踏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莫要想着重振什么镖局的威名吗,那些个都是爷们儿的事情,用不着你!”
    说到这,他像眠棠小时候那样,牵着她的手,来到了书架子前,翻开一处暗格,从里面取出了还几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竟然都是码放整齐的银票子。
    眠棠惊讶地看了看外祖父。他和颜悦色道:“这些个,是我给你们几个小丫头的准备的嫁妆。女儿家跟小子们不同,若是没有体面的嫁妆,以后如何在夫家抬头?所以家里钱银再紧张,我都没有动过。这个最大的,是我给你备下的。以前的那些事,忘了就忘了,我吩咐家里人,谁也不许提你以前的事情。过几日,我会托个好媒婆,为你物色婆家,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但是一定要人品端良,知道疼人的。你嫁得好,我这辈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眠棠看着那最大的油纸包,里面的嫁妆赫然是其他的三倍。她的眼眶湿润了。
    方才外祖父说她是外人,是客的时候,她真的有些心内不畅,觉得外祖父说话太伤人。可如今看着外祖父的用心,她才知道,外祖父对她的疼爱远超过他的孙女们。
    她没有说话,只将脸儿埋在外祖父的膝头,终于放开了所有的顾虑,闷闷地将这些日子来的委屈苦楚,化作了眼泪,尽情宣泄了出来。
    陆武摸着她的头,感觉着膝头被泪水打湿的温热,心里有一块大石落了地——他的小绵糖,终于回到他的身边了。
    陆家在西州的这处宅子,是老太爷年轻的时候置办的。后来神威镖局生意好时,陆老爷另买了豪宅搬离了。如今豪宅变卖,陆家人又回到西州落脚。这里虽然没有后来的宅子大,但是也算乡绅里体面的,足够上下几代同住。
    只是轮到姑娘家时,房间便显得局促些。幸好二舅舅陆慕的大姑娘陆青荷前一年嫁了,空余出个闺房,正好给眠棠住。
    服侍她的两个小丫头芳歇和碧草,这两日被罚跪得膝盖都肿了。端洗澡水时,都走路迟缓。
    亏得小姐回来的及时,不然依着那个吹胡子瞪眼的陆老爷的意思,她俩就要被捆了发卖了。眠棠看着两个被吓得胆战心惊的小丫鬟,也是好一顿安慰,只说自己的外祖父乃是嘴硬心软的人,最好相处,让她俩以后看见了陆老太爷莫要害怕。
    芳歇还好,这两天吃足了教训,心悸之下,将李妈妈曾经教的功课全捡拾起来了,只不声不响地做事。
    而碧草天生话多,倒是跟眠棠一五一十地讲了她们回到陆家的情形。尤其是大爷与二爷争执的那一段。
    眠棠不动声色地听着,闭着眼儿,温泡在浴桶里,心里也渐渐有数。
    就像外祖父说的,她虽然空白了一段记忆,可如今年岁大了,对待许多事情的看法自然也有些改变。
    若是现在她,就算被逼婚,也会另外想法子,绝对不会如当年那般,跟着舅舅们去仰山。
    她以前的确跟鬼主意多的二舅舅更亲近些,可是现在想来,二舅舅可比大舅舅为人钻营得多……
    第二日,二舅妈带着女儿陆青瑛来她的屋子看她时,眠棠心里也就有数了。
    两个舅舅,都是各有两儿两女。
    二舅妈全氏这边是大儿子陆之富和已经出嫁的大女儿陆青荷,剩下的便是还未出嫁的十六岁的陆青瑛,再下面是一个九岁的小儿子贵哥儿。
    全氏的父亲曾经是西州的小吏,跟陆武当年是至交。后来他将当初因为亲家陆家的钱银提携,如今居然谋了个外省的县官。
    全氏如今是正经的官眷,跟自家相公陆慕说话时,也俨然一副下嫁的姿态。被全氏这么一带,她的二女儿陆青瑛也自觉不凡,总是与自家兄弟姐妹们说话时,总有股子自己投错了胎,累得不是官家小姐的委屈。
    关于表姐柳眠棠这几年的事儿,家里的大人都藏着掖着不说。可是陆青瑛还是从母亲的嘴里探听到了大概。
    她虽然不知眠棠在仰山的营生,可是却知道她的名节终究是落了污点,将来恐怕难嫁给什么好人家。
    一时间,看向表姐的眼神里,不免带了几分鄙薄。
    第58章
    柳家当年犯了案子,跟着连累了陆家,让外祖父平白赔了大笔的银子,如今眠棠这个外姓人又回来白吃白喝。
    陆青瑛和她母亲一样,想到这一点,心里都不怎么痛快。
    再看看眠棠屋头里摆着两个丫鬟,竟然比她这个陆家的正经小姐都讲究排场,一时间,陆青瑛心里更不痛快了。
    所以进了屋里后,她是四处打量,一时看见新的被面,折痕未消的幔帐,都有种自己被占了便宜的感觉。
    不过全氏比略微沉着脸的女儿强。她跟她的夫君陆慕一般,脸面上的功夫,向来是做全的。
    所以二舅妈入屋拉着眠棠的手时,是一番嘘寒问暖,也是一脸的心疼,向她细细打听这几年的遭遇。
    眠棠的经历都是些不可说,便依着跟外祖父和舅舅们约定的说辞,只说自己大病一场,脑子不甚清明,许多事情不记得了,这两年就请托寄住在名医的家里养伤了。
    三言两语搪塞了舅妈,眠棠这边就再无话可说。
    剩下的就是听舅妈不动声色地询问着眠棠之前在西北时,倒卖东西,到底赚取了多少钱。
    眠棠觉得这么委婉的话,二舅妈可想不出来,大约是二舅舅想知道,才差使着二舅妈来问的吧。
    她微微一笑,并没有吐露实情。虽然外祖父骂了她,也不要她的钱银,可是重振陆家镖局,是她责无旁贷的事情,这里面需要动银子的地方太多了。
    昨天,她从外祖父的书房里出来,跟着大家一起吃饭,可听二舅舅略略提起过,他如今跟着一位贵人,做起了贩卖烟草的生意,只不过他缺些本钱,只能瞪眼看着别人赚钱。
    不过按照以往的惯例,二舅舅八字跟财神犯冲,做生意赚时少,亏本时多。若是自己说了,二舅舅张嘴借钱,她就不好推脱了。
    二舅没想到一别几年,眠棠说话越发周瑾,十九岁的小姑娘却跟三十多岁的妇人般稳重。她一时撬不开眠棠的嘴,便述说着陆府的种种不易,以及多一个人吃饭的艰辛。
    眠棠趁着全氏长吁短叹的功夫,将事先准备好的信封递给了全氏道:“二舅妈,我如今寄住二舅舅的院子里,吃喝一应都是要花钱的,这些个是我母亲当年留给我的一点钱,数目不多,但也够眼前的花销,免得我回了家,反而累的大家节俭吃不上肉,还请二舅妈笑纳。”
    全氏接过来后,嘴里说着眠棠太见外,那手指却拨开信封抽出来飞快瞟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竟然是一百两的银票子。
    全氏没想到眠棠出手这么大方,一时间满脸堆笑地将信封往回推。
    眠棠少不得跟着她推让了一番,只说昨日听闻二舅舅要做生意,这些钱有一部分权当她入了股,这才让全氏收下。
    眠棠并非要白吃白住,这让全氏有些意外的惊喜,就连一旁的青瑛表妹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不过不管全氏怎么问西北倒卖红利多少,眠棠总是顾左右言其他,不接话罢了。
    在表妹问她的婚事可有着落的时候,眠棠又笑了笑道:“我刚回家,想在外祖父跟前多尽尽孝,婚事暂且不急……”
    全氏听了这话,道:“怎么能不急?你都十九了,再不嫁人,可就没得挑拣了,不过你也别急,我和你大舅妈也会想着,给你多看看好的。”
    毕竟她是外姓的,若是留来留去,总是不妥,全氏这个当舅妈的倒是真心实意希望眠棠能嫁出去。
    既然说到了女儿家的婚事,便很自然地说起了陆青瑛新近要看的亲事。
    接下来便是陆青瑛占了主角,跟眠棠含而不露地炫耀了一番她做县令的外祖父给她搭线的亲事。
    说到那苏家过不了几日就要来府上做客时,陆青瑛微微羞红了脸,也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
    眠棠含笑听着两母女之间你一眼我一语的炫耀,不过心里却是一声叹息。
    难怪老人家说,当多出去走走,见一见世面,看人看事便会大不相同。
    她以前只觉得二舅妈能言会道,待人亲和。可是现在却觉得这半路荣升上来的官眷,竟然不及王府的一个老妈妈来的威严体面。
    也难怪李妈妈总是看着她不顺眼,逮着机会就想训斥一番呢……
    在全氏眉飞色舞的炫耀里,眠棠一时有些走神。
    这次家常闲聊,直到全氏突然想起自己院子里的窗户纸还没有换时,才算告一段落。
    未来的亲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到,她得指挥着老妈子赶在贵客盈门前将窗纸换了,这才起身要领女儿回去。
    不过她屋子里类似换窗纸的杂事甚多,人手不够,最后全氏又开口要借调眠棠的两个丫鬟前去帮忙。
    碧草嘴直,开口问全氏:“我们两个都走了,谁来服侍小姐?”
    她这一说,顿时惹来全氏怒目相视。陆青瑛也不太高兴:“不过是叫你们去做些杂事,又不是不让你们回来,我表姐怎么离了你们,就连水也不能喝了?”
    眠棠微微一笑,沉稳说道:“二舅妈不知道,我的手脚前些年受了些伤,使不上气力,疼起来连壶水都端不动,我身边的丫头知道我这毛病……不过我半天不喝水也没关系,您尽管领人去使唤……”
    陆青瑛被怼得一滞。这次眠棠回来,不知为何变得以前娴静得多。以至于陆二小姐差点忘了,她这位表姐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因为嫉妒眠棠跟她穿一样的裙子,却比她好看,陆青瑛撺掇自己的哥哥陆之富欺负眠棠,往她的裙子上迸泥点子。
    眠棠当时就是像现在这么皮笑肉不笑,再然后,也不知眠棠是怎么弄的,竟然将她和哥哥一起骗到了花园园丁堆积花肥的坑边。
    只有十一岁的小姑娘,用一根竹竿就将他们兄妹俩给捅进了臭气熏天的花肥坑子里,还用竹竿拍着屁股不许站起来。
    直到大人们听到哭声寻过来,才算是救下了他们,眠棠也被她娘打了屁股。可是眠棠大人打骂时都不掉一滴眼泪,还是眼神幽幽看着他们兄妹,让小时的她夜里睡觉直做噩梦。
    不过从那以后,柳表姐坑人的手段越发娴熟,以至于两房的孩子们都不敢无故招惹她。
    如今,陆青瑛被眠棠这个似曾相似的微笑提醒,倒是打了个激灵,只往回圆话道:“半天不喝水可怎么行……”
    眠棠都这么说了,全氏也不好将两个丫鬟都借走了。于是便留下了碧草,带着芳歇回转二房的院中去了。
    等全氏母女走了,碧草忍不住跟眠棠嘀咕道:“老太爷昨天在饭桌上明明说了,小姐的日常月利都由老太爷出,小姐您何苦的这般大手笔,给了她们那么多的银子?”
    眠棠却笑笑不语,她这个二舅妈就是爱占小便宜的性子,给了全氏些好处,换来耳边的清静,在眠棠看来很是划算。
    不过等入夜时,芳歇才回来,也不知在二房的院子里做了多少的活计,累得居然让碧草给她捶腰。
    眠棠问起她那边的情形,芳歇小声道:“二夫人一直变着法儿问小姐您这两年的事情。我只闷头做事,不搭言,许是气着了二夫人,便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做。得亏碧草没去,不然她那没把门的嘴,说不定会说些什么呢!”
    碧草表示不服:“凭什么我便会说漏?难道只有你得了李妈妈真传,我就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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