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木底莲鞋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余姚大雪天,鸟雀难相觅。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入手。
谢迁扶着小人儿上了第五重楼,楼梯越往上越陡,程溁穿着谢迁帮她特制的木底莲鞋,有些费力的踩着陡峭台阶。
大明的女子,要将双足缠成尖形,并且四趾弯向足底,就样的脚一律称之为金莲,至于金莲的大小裹上那么厚的布带,套上鞋袜又能小多少!哪能真正的只有三寸长。
你们不是让俺裹小脚嘛!行,可以,当晚她就画图,让谢迁帮自己做了高跟鞋,裹小脚要求把双足缠成尖形,并且四趾弯向足底,她就利用高跟鞋原理,把脚跟垫高,如此便同样缩小的脚部着地的面积。
在削鞋底时木料往里收,利用假高的鞋面,包跟遮掩,借撞色的布料做鞋面,再绣上显瘦显小的花纹,如此便显得更加玲珑,加上她脚本就不大,宽松的裤腿一挡,长裙一遮,如此瞧着便和那真正的“三寸金莲”真假难辨,这几年程溁就是穿着自制木底莲鞋蒙混过关的,这个秘密除了和她同流合污的谢迁无人知晓。
说起这裹小脚她就一肚子委屈,五岁那年她和便宜爹使性子,有她娘撑腰,她怕谁!可谁知那程家本家人来看她瘫痪的大伯,却把她逮个正着,对她更是提了不少意见,说是‘荣卿溪身子不好,要带她去本家教养。’
用脚豆儿想她都知道,这表面是帮着管家,照顾小娃儿,实则是奔着修理她娘去的,她可是荣卿溪的心头肉啊!奈何他便宜爹居然同意了,她娘身子还没好利索,连屋都出不了,五岁的她人微言轻,只能佯装懵懂‘笑嘻嘻’同意,实则暗示谢迁带她去狼洞避避风头,等本家人走了,她就再回来,如此暂行缓兵之计。
趁着夜黑风高月上枝头,程溁把值钱物件通通藏进密道,细心的清除痕迹,又给她娘悄悄留了封信,连夜和谢迁收拾细软,带着李东明这个壮劳力就去了狼洞。
本家人发现后,一齐质问荣卿溪,指责她教养不了小娃儿,荣卿溪那火气蹭蹭往上冒,她视如珍宝的女儿都被这群人给挤兑走了,当她荣卿溪是吃素的吗!荣卿溪咬死了一句话,只要把主意打到她溁儿身上,她就让程勤继续考科举,中个进士光宗耀祖,以扬程氏门楣。
本家当家人哪里愿意程氏大权,落在程勤这个继子手上,她们自然知道荣卿溪在程勤心中的分量,也了解程勤的底蕴,不仅仅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还典型的畏妻、惧内。
她们不敢再逼荣卿溪,于是转战程勤。给程溁定下,学习琴棋书画,规矩礼仪,女红,中馈,管家,理事,看账,布置宴会,往来送礼的学问,连着一些饮食禁忌,相冲相克,花草的分类,宝石玉器古董的鉴赏,衣料皮子的分辨,就连香料的讲究都要学,最无奈的还要读《女诫》、《内训》、《女论语》若不是谢迁陪着她,并给她鼓劲,说不定她早就离家出走了。
程溁也是后来才得知,原来她便宜爹是程朱理学,程颐、程颢的嫡系后人,她爹的生母,也就是程溁的亲祖母华年早逝,现在的继祖母乃妾室转正,程家早在六年前她祖父去世后分家,大伯和她爹都是亲祖母生的一奶同胞,这二人为了所谓的孝道,当时分家几乎是净身出户。
程溁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那继祖母简直就是个老妖精,孝敬这种人,人家也根本不会记你的好,背后还要骂你傻、蠢!
“溁儿!该取盏玄月灯了。”谢迁瞧着小人儿神游太虚提现道。
程溁这才回神,环视这第五重楼,真是美极了,用玄月灯装饰的围了一圈。大雪纷飞的日子,也能有各色的梅花插在白瓷瓶上,冷梅香阵阵袭来。
小斯恭敬的上前,递上托盘,之后就退一步,眯着眼瞧着纸题,他也好奇他家主子究竟出的什么题目,来难为这姝丽佳人嗫!
程溁取了玄月灯上的字条,悠悠念道“上联‘六木森森,松柏梧桐杨柳’很美的句子呐!”
随后上楼的几个墨客书虫也竖着耳朵,听着这道悦耳之音。
头戴墨玉簪的书生,摇着手中的纸扇,道“这上联有内涵,是拆字对!”
“下雪天还扇扇子,你也不怕风寒。”身着黛色儒衫的瘦脸书生,庆庆道。
“我那是文人风流,俗人岂懂?”头戴墨玉簪的书生瘪瘪嘴,反唇相讥道。
身着黛色儒衫的瘦脸书生,笑着摇摇头,决定还是少搭理那只怪鸟,于是道“这上联真是不简单,若是我肯定答不出。”
身穿琥珀色直缀文人,品了品这三人的题目,皱眉道“你们发现没有!咱们答的对子,虽然看起来难,但是认真琢磨还是有迹可寻,但这……”
“但这三人答的题目则是诡异的很。”竹月色大氅男子截断那人的话,快语道。
把玩着桌上茶杯的程溁,正陷入沉思。她上辈子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对子的,无意间看到的过,回忆着道“这上联颇有奇处,前半句为拆字,森森二字,刚好是由六个木字组成,而后半句皆为树木,前后遥相呼应,浑然一体。”
博览群书的王华经这一提示,终于灵光一闪,有了说话的机会思索着,对东方尊敬的一拱手,道“大明开国洪武帝,公元1360年攻下姑苏牗今苏州牘后,眼看大业将成,心中其喜。在庆功宴上,给军师刘伯温出联征答,上联是‘六木森森,杨柳梧桐松柏’。刘伯温马上作答‘三水淼淼,滇池渤海浙江’。可九重楼为何会出这个上联?”目光充满疑惑。
谢迁嘴角微微一勾,暗自思量道恐怕是这九重楼东家就在附近旁听,起了比试的心思,这对子不过野史杂谈,估计是试探他们的博学程度吧!
旁桌的四人自允也是博学多才,勤奋刻苦,对书籍铭心,不成想居然还比不过,这三人中最呆的一个,眸子里不禁闪着炽热。
谢迁的目光根本不去理会,旁桌的那四位墨客书虫,扶着穿着莲鞋的程溁上了第六重楼,小人儿平常在小楼里都是穿拖鞋的,冬天棉拖,春秋皮拖,夏天草拖。小人儿自从离家出走后,就被严格管教,又穿了改良的莲鞋,小人儿被束缚的几乎透不过气,这次难得出来撒欢撒欢,谢迁瞧着程溁鹅蛋的小脸满是认真、洋溢,心中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在肆意生长。
上了第六重楼,文人骚客更加少了,松松散散坐了七八桌。旁桌的人也在思考各自的问题,并没有过多关注程溁一行人,文人自有文人的傲气,他们可以结交小友,或者穷酸书生,但他们不屑与女子为伍。
程溁一行人在不知不觉就被人群孤立起来。
谢迁嘴角微微勾起,终于少了一些杂碎,如苍蝇见肉那样,惦记他家小人儿了。
小斯还没见过对这种题目,居然能有作答如此之迅速的才子佳人,他家主子出的那种诡题,这三人几乎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他可最是钦佩有才华的人了。
小斯恭敬的端上托盘,上面盖着红绸,直接递给程溁,他虽然是小斯但是他也瞧出来了,这三人那是有意思极了,那稍年长的敬重那谢家小哥儿,那谢家小哥则极是听从他家妹子的,也就是说这三人主事的是那姝丽才女,若他有这么个讨喜的妹妹,他也会可劲宠爱的。
程溁揭开红绸,顿时眼睛一晕,居然是孔明锁,相传是三国时期诸葛孔明根据八卦玄学的原理发明的,也有“莫奈何”“难人木”等叫法,不用钉子和绳子,完全靠自身结构的连接支撑,就像一张纸对折一下就能够立得起来,看似简单,实则却难得很,不得要领,很难完成拼合。
她略估一下,居然是九九八十一根孔明锁,她上辈子好歹也曾是几何课代表,那时废了老劲儿才就弄明白了那十二根的孔明锁,这大明居然有人能组合这八十一根孔明锁吗?实在是太烧脑了,看来古代的能人异世可真不少!
程溁跟着感觉伸出小肉手,从最中间的那根木块拔出,随即木块被整个拆卸下来。她将六根木块正面朝上,仔细观察木块之间的区别,开始面朝下,拼在上格。面朝右,拼在左格。面朝左,拼在右格。面朝后,拼在下格,再取一块拼在中间……程溁的小肉手都快握不住这样大的孔明锁了,她回忆再回忆,挖掘脑底深处的潜力的,寻找各种原理,拼了三十二根就再拼也上不去了,努努嘴,情不自禁的用忧伤惋惜的眼神,瞧着窗外楼下的羊脂白玉。
坐在内堂喝茶的李东阳,从暗处瞧着程溁手中的孔明锁,手指攥紧茶杯,这女子居然这么快就拼好了三十二根孔明锁,他研究了一夜才拼了四十八根,但他神色依旧云淡风轻,丝毫不显内心焦躁。
谢迁在一旁瞧着程溁皱眉,白嫩的小肉手一块块往上试,那认真的神情有着说不出的美好,那一颦一笑一回眸,亦诗亦韵亦端庄,都深深让他痴迷,看了整整七年了,却还是瞧不够。
程溁抬头瞧着对面二人,她迁表哥肯定在思索这孔明锁,瞧瞧那认真的模样,她毫不犹豫把拼了三十二根的孔明锁递给王华,好歹也是个秀才不是,怎么也要物尽其用,出点力。
沉思的王华发现手中忽然多了个物件,他之前倒是在家中残卷中瞧过这种锁的拼接方法,但那残卷字迹不清,他也只能模仿个大概,王华挑挑眉,瞧了认真思索着的谢迁一眼,开始低头继续努力,拿了几个和残卷相似的木块开始尝试。
一柱香后。
王华手中拿着拼了四十四块的孔明锁,是如何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可怜惜惜的瞧着谢迁,道“谢家兄弟来试试吧!愚兄实在是有些……”说着还害羞的摸摸鼻子。
一脸淑女微笑的程溁其实内心是焦躁的,她的羊脂白玉,呜呜!暗道其实这王华也不简单,年纪虽比她们大一些,蓄了胡子,但实则也就二十多岁,更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简直和她一般的低调,程溁臭屁的想。
一脸淡定的谢迁把孔明锁接了过来,随即手指灵活的上下翻飞,几乎瞧不清手指的动作。暗自思虑道这九九八十一根孔明锁其实和“九根鲁班锁”,“六合榫”、“七星结”、“八达扣”。这四种的榫形要同时满足不同数量,完成四种咬合结构,又迅速的在心中做了千百种假设,不停拆合,但手中动作依旧不停。
脑中图形不停变换着,这锁里面包涵了大小孔明锁,四季锁,孔明连环锁,十二方锁,正方锁,柱鲁班锁,二十四锁,十八插钩锁,姐妹球,六方锁,十四锁,小菠萝,三三结,三八结。
这十四种锁的所有结构更是在不停变换重组再整合,若他没有仔细钻研过冠子巨蟒洞中的那几大箱竹简,现在无论他再聪明,如何的变通也安装组合不了这‘归一天玑锁’。
双手托着下巴的程溁,瞧着谢迁速度飞快的手指,水汪汪的杏眼直冒亮星星,不禁感叹,好帅呀!果然是认真的人,才最有魅力,不禁看痴了,程溁白嫩的小脸满是仰慕,也不知谢迁这枝花最后落入谁家?
她们三人从小玩到大,但她都不敢说,她看明白了谢迁,有多了解他,不仅仅是对书本的字过目成诵,理解能力超强,更有着常人对自己没有的狠心,虽然对她温柔照顾,几乎可以说是溺爱,但她可是偷偷瞧见了,记得那年寒冬腊月的夜晚谢迁独自去八坡村,她偷偷跟上,瞧见他把边亚煵打晕丢进粪坑,那时他脸上的冷冽是她从未见过的,满是寒彻的眸子,想想她都怕的发抖。
冷风透过窗的缝隙,呼呼地一吹,程溁脑子猛地清醒了点,不对啊!谢迁这么干净利落的组装好这九九八十一根孔明锁,那他刚才怎么不动手,这不是让她白着急吗!但随即想起那案子红绸上的极品羊脂白玉,不由得拿人手软,暗叹‘哎!算了,暂时就先别这么矫情了,无论上黑猫、白猫,逮到耗子的就是好猫。’她可都想好了,用那原石打对镯子,镯子里面的玉块再雕对玉佩,镯子外面的碎玉,大块的切割成指环,细小的磨成珠子,穿串做成流苏发簪。
李东阳瞧着小斯放在他桌上,重新组装好的‘归一天玑锁’,脸色发白自嘲的笑笑,他整整研究了两年才解出这孔明锁的奥秘,那谢家书生不过片刻,就能融会贯通,想他当年四岁入宫给明景帝讲佛经,当场作对子,被明景帝赞誉有贤相之能,他是天顺八年最年轻的五经魁首,可他现在又算什么!居然被一个没有任何功名的书生比下去了。
年少成名的李东阳无疑是清高傲气的,但是他转瞬振作了起来,提笔入墨画了一张图给第七重楼的谢迁三人为题。
随着程溁打开画卷,谢迁和王华不禁摇头,他们根本就没见过眼前画中的球,简直太精美了,巧夺天工。
程溁也顺着谢迁目光低头,眸子顿时一亮,指着画卷道“这画中球名为鬼工球,也称同心球,洪武二十一年,曹昭在完工的《格古要论》中写道‘曾有象牙圆球儿一个,中直通一窍,内车二重,皆可转动,谓之‘鬼工球’。寓意之鬼斧神工,此球制作相当繁琐,工艺要求极其精湛,不可有一丝一毫疏忽,否则就要从头再来。这鬼工球有若干层,层层相套、每一层都要求可以独立转动。
制作的结构更是复杂,先打磨一块玉石做成球状,沿球的径向方向在象牙球上均匀地打出一些直径较大的孔,用一种可以横向切割的刀伸入球孔里,进行横向切割。之后依次入各个球孔,进行道道的精密切割,直到球的内层与外层彻底分离,之后每层以此类推进行精工细琢,方可。”
墨绿色劲装的小斯一脸严肃,恭敬道“谢姑娘果真博学多才,学富五车,我家主子问。”他家主子实在是惨无人道啊!这种题也想得出,他想想都觉得的丢人。
小斯难为情的用手捂嘴,清清嗓子,红着脸继续道‘咳咳!我家主子说既然这鬼工球里面的小球都能独立转动,那要如何才能分开这同心十六球?’姑娘可斟酌一下,不要急着回答。”说着眼神瞄着窗外,他简直没脸见人啊!
捋着碎发的程溁,自信一笑,道“小哥儿不用为难,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答案俺已知晓。”
说着程溁不禁低下头有些羞愧,道“只有两个字‘打碎’!”但这鬼工球若是她的,她定会好好珍藏,不会弄损一丝一毫,还好这东家只是在纸上画个球球,若不然她真怕自己把持不住,抱着鬼工球溜了,那可是中华文化的魁宝,不仅仅是价值连城,那是历史的荣耀,是令世界上所有国家为之震撼的‘鬼工球’啊!
王华听到答案后,眼睛睁大,用惊奇的目光瞧着程溁。
旁桌那稀松坐着的几人,眸子也忽然瞪大了,注视着她,那仿佛已不是用眼神在注视,而是一道道钉子,扎入程溁的血肉,想看到她的骨子里去。
谢迁往前一坐,挡住众人的目光,有什么好瞧得,真是和溁儿说的一样,丑人多作怪!
程溁内心直冒冷汗,但面上不显,她还要保持好淑女形象的呢!即刻微微一笑,大方的面对所有的目光,起身向众人俯身行礼,淡定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谢迁也随着起身,彬彬有礼的向众人拱手告退,随后扶起还在发愣的王华,一起上了第八重楼。
站在门内的李东阳第一时间听见了“打碎”二字,心中翻腾起来,是啊!打碎不就可以了,嘴角微微勾起,低声道“呵呵,打碎就好,要管它什么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