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执念
这冰窖完全建在地下,四壁无窗,窖顶是人字形的起脊双坡,覆盖琉璃筒瓦,内部为拱形,很像一个地下城门洞子,冰窖的墙体和拱券全部用琉璃砖砌筑而成。
进口处的墙壁上都被琉璃制成的冰砖包裹起来,在柱子、围栏等处贴满了琉璃砖。内部长十丈余,宽五丈,高十丈余,窖门有丈余,整个冰窖全部都是冰砖,晶莹剔透琉璃似的冰砖散发着寒光,摄人心魄。
谢迁围着冰棺走了一圈,粗略的目测着这十分坚固的‘雪窖冰天’,猛地目光一凝,道“溁儿你瞧,婚书在这。”
程溁随着谢迁的目光一瞧,那婚书竟然放在谢选袖下的手中,且谢选的手还紧紧握着婚书,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刹那间,本是微弱的烛光忽然亮了起来,烛火无风摇曳,烛影变得婆娑。
“溁儿,念往生咒。”谢迁微微皱眉,低声道。
点头后,程溁虔诚的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诃。”
程溁一直重复着,她仿佛瞧见从微弱的烛火中,映着谢选的幻影,字字珠玑的泪光,竟是如此悲凉,她的眸中不知不觉闪烁着泪花。
看不出喜怒的谢迁,淡淡道“谢选我曾读过一本关于玄学的书,书上说只要魂魄不离体,肉身便不腐朽,这种魂魄对生前之事有种放不下的执念,你的执念便是溁儿吧!”
程溁一边年往生咒一边被谢选冰棺前的烛火吸引,那烛火晃动得越来越激烈,四处乱窜,肆无忌惮的摇曳,仿佛在发怒。
谢迁云淡风轻,道“我知道你喜欢溁儿,自幼便喜欢,可我谢迁也喜欢溁儿,比你喜欢得还要多的多。退一步说,就算谢选你还活着,日后娶了溁儿,但你能护的住吗?你母亲要给你纳妾你拒绝的了吗?你绝对抗拒不了你的母亲,是也不是?”
谢选冰棺前的烛火已变成绿色的幽光,忽然程溁感到这屋里除了谢选还有一双眸子,此刻正恶狠狠的看着她,强忍住她想发颤的双腿。
这时谢迁瞧见小人儿强作镇定的模样,心疼极了,语气不在平淡,隐含怒气,道“谢选你够了,闹什么!没看溁儿再害怕吗?”
刹那间,烛火变得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小,一会儿大,但烛火慢慢变成了红色。
谢迁双手扶在冰棺上,注视着谢选的面容,道“你去游学不就是为了放下对溁儿的心意吗?既然决定放下了,就像个男人那样彻底放手。今日你也算见了溁儿最后一面,了却这桩夙愿,如今咱们已是阴阳相隔,你绝不能再执念下去,那样会害死溁儿的。”
话落红红的小火苗变得粉红,向程溁那边偏移着。
随即谢迁凑近冰棺,低声道“日后我谢迁会好好疼爱溁儿的,必会竭尽所能,不会让溁儿再吃一点苦,你谢选做不到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由我谢迁来做。对于你的事我也很惋惜,多说无益,放下执念吧!”
烛火周围忽然被套在一个圆形的淡红色,那光圈不停颤动着,如心跳那般。
瞧着颤动烛火程溁仿佛能看见,谢选眸子含泪在淡淡的冲自己微笑,曾经谢选陪着自己玩耍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重现,一起读书、一起采野菜、一起品茗、一起荡秋千,一幕幕变得十分清晰,顿时觉得心痛如绞。
但程溁感觉那不是自己的记忆,也不是自己在心痛,而是谢选在最后一次回忆着两人的过去。
谢迁皱眉打断程溁的回忆,低声道“溁儿,该改婚书了。”
程溁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泪水,拿出提前准备的雌黄液和鎏金徽墨。
谢迁提笔入墨,趁着这会儿天还没亮,二人迅速把婚书改了,又重新折好,放在谢选冰冷的手里。
但谢迁在放婚书的时候,却如何也放不进谢选手中,更恢复不了刚才谢选握着婚书的状态,慌乱之下程溁不小心把雌黄液撒在冰上,雌黄液迅速冻在冰砖上。
随后谢迁捡起小瓷瓶塞好木塞,放在小人儿特制的小背包里,叹了口气,道“谢选,我知你不喜欢程月仙,但如今唯一能找到符合条件的只有程月仙,再则程月仙可有个榜眼的亲爹,又有个做尚书的祖父,怎么可能会同意给自家姑娘配冥婚,是以这只是暂时的,待你母亲邹氏提亲后,程月仙定会退亲,不会真的做你的妻子。”
话落程溁瞧着,谢迁往谢选手里轻轻一放,那冰冷僵硬的手便握住改好后的婚书,就如刚才那般,瞬间程溁有种罪恶感,含泪哽咽道“我程溁也没别的本事,但地藏经还是会的,日后溁儿会选哥哥念经文的,让佛祖保佑选哥哥早登极乐,呜呜!”话落已泣不成声,谢选对自己比程汔对她更有哥的味道,她好舍不得。
谢迁拥着小人儿出了密道,他对谢选的感情有些复杂,是一起读书的同窗,有与其他人没有的亲近,但同样是情敌,反而导致这种惺惺相惜更多些,彼此也更了解。
他能感觉到谢选和他那样对小人儿有着男女之情,但他谢迁的爱禁得起考验,是以不会过份担忧,凭心说他是很舍不得谢选离开的,但他这般和程溁缔结冥婚,是他万万忍受不了的,他爱程溁,爱到胜过爱自己。
“咚!咚!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二人刚把邹氏的卧房归位,打更的声音便传来。
程溁觉得今夜可真累啊,等天亮后她还要去救大妞、二妞,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感觉那个梦境里的密室都对了,后面的事应该也对,处理了自己的麻烦,也该履行承诺啦!
带着各种疑问被谢迁拥在怀里,但忽然坦然道“迁表哥你刚在冰窖里,说选哥哥喜欢我,是没话找话胡咧咧吧?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把我当宝贝。”
谢迁给小人儿盖上被子,自己也钻进去,在程溁耳边,吐气如兰道“迁表哥说了吗?溁儿梦还没醒了吧?”他则么可能会承认,傻丫头。
睡意来袭程溁迷迷糊糊,道“哦,那我可能梦还没醒,今天晚上昏昏噩噩的。”不情愿的睁开眸子,挣扎道“你的手在做什么!”
谢迁把头放在小人儿脸颊边,道“溁儿说过,揉揉就变丰满了,迁表哥记得之前的手感如小橙子大,如今橙子已然成熟了,在不久的将来是不是就如水蜜桃了呢!”
“臭流氓!你讨厌,滚儿,把手拿开。”程溁说着便拿脚踹谢迁,用被子把自己盖好。
谢迁邪魅一笑,瞬间翻身而上,道“好,听溁儿的。”话落程溁便被按住乱踢的脚,谢迁撤去了手,把二人埋在被子里,在黑暗中用唇舌舔舐吸吮,谢迁动作轻柔,充满磁性般的魅惑,道“溁儿,喜欢吗?”
回答他的只有娇喘,程溁屈服在谢迁的霸道下,反正谢迁又不会真要了自己,有啥好怕的,放心的眯上眸子。
天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轻雾弥漫大街小巷,笼罩着县城,虽还不见太阳,却散发着热闹的气息。
衙内的厢房里满是茉莉花的清香,随着呼吸飘溢飘进了每一个呼吸的毛孔中,醒来后程溁发现自己已经被穿好衣裳,偷偷撩开肚兜,瞧着上面的吻痕,瞬间羞红了她的脸,这里可是衙门内院啊!她昨晚还和谢迁睡在一起,那时她困的迷迷糊糊的,现在想来胆子可真大,摸了摸旁边昨夜谢迁睡得位子,早已凉透了,嘴角微微勾起,还好谢迁细心。
“咚,咚,咚!溁姑娘,您醒了吗?夫人要去贵府做客,说顺路送您回府。”邹氏的大丫头,碧草敲门后,趴在门缝偷偷往里瞧着道。
“放肆!”在屋顶放哨的谢迁,出其不意道。
偷瞧的碧草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啊!”慌乱之中从台阶上滚了下来,随即爬起来,眼睛一转,跪在地上,道“迁公子,奴婢该死,求您不要和老爷说,奴婢知罪。”但眸子却闪烁着欣喜,偷瞄着那俊美的谢迁。
这时谢迁从屋顶上站了起来,迎着晨风,站在屋脊上,月白色直缀被风吹得衣诀翩翩,背脊挺直如谪仙般气宇绝伦,雕刻般有棱有角的脸在晨曦中更是俊美异常,一头乌黑茂密的青丝被玉冠高高挽起,那如星辰般的眸子,只要被他瞧上一眼,便可让女子沦陷进去,他仅站在那里,便是那可入画的儒雅谪仙。
谢迁双手背后,冷冷道“下不为例,去回你家夫人,我们随后就到。”身上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眸子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把碧草唤回神。
碧草连滚带爬的起来,低着头,道“多谢迁公子,多谢迁公子。”话落躬身退下,忍不住又瞟了一眼程溁的厢房。
谢迁瞧着四下无人,这才从窗子进了厢房,瞧见小人儿正在凌乱的穿木底莲鞋,三步并做两步,给小人儿收拾好。
程溁憨笑道“刚才还迷糊着了,呵呵!这脑子老是跟不上。”一边画着新月眉一边道。
谢迁眸子里带着笑意,逗趣道“溁儿够淡定啊!人家都要登门提亲了,还能睡得安稳,小子佩服。”
“这会儿村里人还都在地里侍弄庄家,有什么好看的,待中午都回村了,那才有意思。”说着满意的对着铜镜点点头,暗道每天都被自己美醒,哎呀,真是的!
收拾好后,二人去了侧门与邹氏汇合,程溁迷迷糊糊的便被碧草拥进了马车。
待到了伏虎村,下了马车这一瞧,不远处跟着整整十八辆马车,全都是满满拴着大红花的檀木箱子,看热闹的村民早就汇集了十里八村,满满的都是人头啊!
随即程溁整理了一下衣衫,瞧着程勤从院子里迎出来,故意上前去找邹氏,微笑着道“伯母此次为何带这么多东西来拜访,不年不节的这样客气做什么?”
邹氏淡笑不语,拿着手帕摆弄,给旁边的妇人递了个眼神。
一个叼着旱烟袋且嘴角挂着一颗大黑痣的、太阳穴贴两片黑膏药,画着奇丑无比的媒婆妆的妇人上前,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道“俗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王媒婆我提前恭喜举人老爷,程谢两家结秦晋,通二姓之好。”
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喷出的口水,继续道“谢家公子玉树临风,举世的才华,将来必定是金榜题名。程家姑娘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更是贤良淑德。今日王媒婆我从中说合,千里姻缘一线牵,听说两家人早就换了更贴,连婚书都写好了,婆子我也就不多说了,谢家的诚意很足,后面这十八辆马车都是给您程家的聘礼。”
话落对着后面的车队招手,道“后生们,快搬进来吧!”
程溁瞧着程勤那呆愣的神情,就知道这个便意爹又是靠不住了,竟然连问一句都不想不起,是以叉起腰正要上前一步和邹氏对峙。
于此同时谢迁上前一步,道“等等!程宅我谢迁可一直住在这里,从未曾听过,姨夫,姨母给谁定下婚约,交换什么更贴,更何谈写下那婚书。”话语间散发着摄人的戾气,仅淡淡的被瞧上一眼,便觉着压得喘不过气来。
壮着胆子王媒婆上前,嬉笑着道“好俊俏的哥儿,我做了一辈子媒婆,可都没见过这么俊的后生,瞧着打扮是读书人吧,是读书人呢!就要知理,守礼,程家可是尚书夫人,亲自给程姑娘定下的婚事,这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只见谢迁的眼眸如同浸在冰中,流露出的眼神更是让人不寒而栗,薄薄的唇色淡如水,淡淡道“程家十几年前就分了家,户籍也变更成两地,如此不在一个户籍里的祖母,在这般情形下的尚书夫人便能给孙女定亲?这不是越俎代庖又是什么!”
王媒婆做了一辈子官媒,什么暴脾气的人没见过,只要不揍她,她就不怕,侃侃而谈道“小哥儿啊!你这么说没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媒婆我也年轻过,自然懂得,可万事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人家谢家和程家可都是门阀世家,门当户对,且已经有婚书为凭证,上报了月老大仙的……”
谢迁打断王媒婆即将要说的话,低喝道“休要败坏人家姑娘清白名声,既然王媒婆说有婚书为凭为证,那就拿出来瞧瞧,让小子开开眼。”一双眸子光射寒星,剑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涌出万夫难敌之霸气。
这种霸气可不是谁都有的,顿时将王媒婆吓得够呛,退后几步,暗自请示邹氏,邹氏示意碧草把婚书拿出来。
这时的碧草哪里还有被谢迁发现做贼时的慌乱,腰板挺得笔直,满脸幸灾乐祸,她早就看程溁那死丫头不顺眼了,如今嫁个死人,配上冥婚,真真是苍天有眼。
随即碧草站得离谢迁远远的,但又隐藏不住对谢迁的爱慕之心,小心翼翼的从袖兜里拿出,那张画着鸳鸯戏水的婚书,清了清嗓子,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洪亮嗓音,一子一顿道“谢程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念到最后两眼圆睁,卡住说不出声。
停顿了好一会儿,众人都没等到下文。
王媒婆撸下袖子,抚着头上的银簪,道“继续啊!有不认识的字吗?”
她碧草自幼陪在邹氏身边做大丫头,在大儒世家里学着和邹洁一样的功课,她会有不认识的字?但自是因为认识才念不出来。
众人的目光全部其中在碧草身上,准确说是那张婚书上,个个垫着脚尖,望眼欲穿。
王媒婆瞥了眼碧草,暗骂真是个奴籍的玩意儿,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即刻抢下婚书,大声接着念道“结婚人,男谢迊、女程月仙。”
顿时底下一片议论纷纷,混乱起来,嬉笑声传来。
王铁蛋叼着根草,歪嘴笑道“尚书家的千金要嫁个奴籍书童?那小爷我是不是能尚个公主?”
满仓笑骂道“你做梦吧,就你那揍性!不过谢迊这小子要翻身了,那程月仙虽是个跛子,但脸蛋不错,再说官宦人家的丫头,是个主子就能要了身子,可比勾栏院的干净多了,若是我满仓娶了程月仙多好啊!”
且不说听后脸色煞白的县丞夫人邹洁,就是程溁都一惊,男方什么时候变成谢迊了?谢迊不是那个八坡村,俏寡妇边亚煵改嫁后带的拖油瓶,做了谢迁异父异母的哥哥那位!
后来不是卖身做了谢选的书童嘛?难道这是谢迊在她们之后改的,霎那间,想起冰窖里那双瘆人眸子。
是啊!君子如玉的谢选,就算是做鬼也是善鬼,怎可会有那种狠戾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