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羁绊
婆娑树影在地毡上晃动,莲花香炉里的烟气袅袅上升,散着淡淡的幽香。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烛火。
镶玉牙床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保平安的双鱼朱砂辟邪坠子。
程溁捂着被谢迁揉肿的脸颊,抱怨道“迁表哥,你都把你家溁儿治坏了!”
谢迁宠溺的瞅着撒娇的小姑娘,嘴角微微勾起,道“发出来才对嘛,要不哪里有点儿牙痛的样子?”
程溁翻了个白眼道“少嘴贫了,快把那大蒜递给我,疼得受不了。”
谢迁即刻将桌上的大蒜剥了皮,又用清水洗了洗,递给那还在伸着的小手。
程溁接过大蒜,用手掰碎,勉强张开嘴,将碎蒜塞到患处,当蒜汁接触到口中的渗血点,只觉得一个酸麻,随即辣疼辣疼的往肉里钻,不禁疼得将浑身紧绷的小身子,疼得打颤。
谢迁紧紧拥着打颤的小人儿,疼在程溁身,痛在他心,恨不得立时以身代之。
程溁忍过那一阵辣痛,无力的微微张嘴,吐掉口中的蒜渣,撑出一抹苦笑,道“迁表哥身上臭,几天没洗了?”
听见程溁打趣自己,谢迁心头一松,道“迁表哥,这就去洗干净。”
待谢迁走后,程溁的笑脸陡然一收,面露难色,从苍白的唇间吐了一口暗色的血,随后望着谢迁离去的门,昏死过去。
外屋,谢迁瞧着若有所思的苜蓿,没有多给一个眼神,随手拿了理气止痛、开郁醒脾的甘菘香,直奔后院浴肆。
苜蓿脚步踉跄的从地上起身,只觉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看来她真是自做聪明了,以为从宫里出来的自己,早就练就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不成想遇见谢迁的威压,竟连一招都招架不住。
如今想借程溁与万贵妃的关系,报仇的事儿,也只能从长计议了。可如今只因自己的疏忽,便造成误会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邪气!好重的妖邪之气!”
苜蓿顺着声音望去,但见一留着山羊小胡子的青衣袍道人,手持罗盘与一把白马尾拂尘,正站在锦鲤楼外,指着天字壹号房的方位道。
刹那间,清风吹过,绸衫飘起,白拂尘遮满前胸,长头发散在项后,迎风飘舞,真真是一派古道仙风。
俗话说“手拿拂尘不是凡人!”又加上此道人一派道骨仙风,苜蓿稍试了一试,便深深对其信服。
待谢迁回来,方要迈入门槛,但闻一青袍道人,隔着屏风悬丝诊脉,道“姑娘请听贫道一言,此病乃是风邪之症,唯有回龙汤可医。”
方才被救醒的程溁,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心道她上辈子倒是听过回龙汤,回龙汤也就是自己晨起的第一次尿液。那可是尿液啊,如今虽大明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但这种自产自销,也太叛逆了,本宝宝接受不了。
青衣袍道人以为程溁是在思量自己的话,劝解道“姑娘,不要对这回龙汤有偏见,东汉张仲景所著的《伤寒论》中,就曾记载过童子尿可以治病的内容。”
顿了顿,再接再厉,继续道“再说此法是有讲究的,并非乱喝。少儿喝回龙汤,茁壮成长;男子喝回龙汤,血气方刚、身强精旺;女子喝回龙汤,养颜美容、靓丽闪光;白发苍苍的垂暮之人喝回笼汤,老当益壮,延年寿长……”
听了这话,程溁再也沉默不下去了,虽牙疼得说不出话,但连连摆手,以示坚决拒绝。
她的确听过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小便性温不寒,饮之入胃,随脾之气上归于肺,下通水道而入膀胱,乃其旧路也,故能治肺病引火下行。
还有《本草经疏》也记载尿液具有滋阴降火、止血消瘀之功效,因此可以入药。
但她程溁实在是接受不了这种疗法,人尿本身就是排泄物,以喝尿来治病强身没有科学依据。尿的成分,其中九层以上是水分,而蛋白质、氨基酸、微量元素、尿激酶等物质含量极低。
饮尿不就是在循环反复地饮用人体自身的废弃物嘛!
谢迁瞧着程溁皱着小脸,从内心拒绝的模样,心疼极了。
立时,抬手敲门后,急步进来,拱手道“道长的好意,谢某心领了,但小六不愿,道长也不好强求不是?”
青衣袍道人瞧见走来的谢迁,态度虽恭敬,但语气却不容置疑。快速扫了一眼谢迁的面相,不禁心头一惊。
但一瞬间便恢复如常,挥了一下手中的拂尘,双手负后,道“既然无缘,贫道也不强求,这便告辞了。”
程溁瞧着道骨仙风的青衣袍道人一走,即刻冲着谢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迁瞅着那红肿的笑脸,心疼坏了,但面上不敢给程溁压力,遂道“迁表哥已让卫凋三人率亲卫队,在杭州府寻觅花,也贴了悬赏告示,相信用不了多久,花便会来给溁儿医治。”
程溁的脸这会儿肿得更厉害了,将小嘴张开一条细缝,唇不动,含糊的说话,道“迁表哥溁儿没事的,就是上火了。”
谢迁关上房门,给程溁盖上被子,低声询问道“迁表哥可是听说溁儿乱吃东西,才导致患病的。”
程溁忽然想起什么,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惨白,狡辩道“荒谬,溁儿才没乱吃东西呢!”
谢迁想起刚刚打探来的事儿,道“我的好溁儿,那芭蕉是普通,可那芭蕉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敢进去?”
程溁努努肿起来的嘴,避而不答,哀嚎道“我疼!疼死我了!”
谢迁觉得要给程溁好好上一课,遂道“那可是花神湖,具说每年都要有九人,永远留在那里。传说有一年也是这时候,有几个小娃儿在花神湖边抓黄蟮,不知不觉越来越往湖中心走去……听说就连救的那几个大汉都没上来……”
程溁也不故作镇定了,皱着小脸,小手抓着谢迁衣袖,道“迁表哥,溁儿怕,怕!”
谢迁抿着嘴角,把头埋在程溁肩上,不敢露出心疼极了的脸,道“这会儿才知道怕了,采野芭蕉时怎么吃得这么欢?”
程溁连连点着小脑袋,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状态,道“迁表哥,溁儿知错了!”
谢迁瞧着这般小模样,着实心疼的紧,也不好再抱怨。但他必须知道前因后果,咬咬牙还是问道“那日溁儿为何会去花神湖畔,采芭蕉食?”
程溁疼得无精打采的,伸着小胳膊让谢迁给揉揉,道“溁儿初来乍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送迁表哥去贡院的路上,便遇上一个卖身葬父的可怜女子。
那女子除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
溁儿一时心善便给了十两银子,帮其葬父,那姑娘就请我去她家坐坐,待到了才知,她家便是在有千年传说的女神湖畔,那湖畔长满芭蕉却无人采食,溁儿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便采了。
采后才发现,这芭蕉味道特别得香,刚咬了一口,便被迁表哥‘打劫’了,吓得全吐出去了,后来就丝丝的牙疼,直到昨日连着半边脸,也都难受得痛不欲生了。”
谢迁将事儿从头到尾,在心中捋了一遍,心知这是中了人家圈套。
暗道这歹人竟算计到他家溁儿身上,这口气他谢迁绝对咽不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笔帐他定要讨回来。
贡院街尽头,觞月阁顶层。
一清秀佳人,身着绣着赤金蝶青底流仙裙,姿态中隐含着怒气,独自坐在隔间内。
手中紧紧握着玲珑茶杯,语气中透露着不满,自言自语道“外祖母的眼光可真是不怎么样,哼!什么枇釨大师啊,他李子龙也不过如此!”
抿嘴冷哼,道“哼!本以为程溁会病急乱投医,放松警惕,不成想迁公子竟回来得这么早!”
方才卸去伪装的枇釨道人李子龙,大步走来坐下,眉毛一挑,道“凌姑娘是惦记那谢六步吧?”
凌婳蝶本就对李子龙心有怨气,闻其道出了姑娘家的心事,将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怒不可遏道“枇釨你放肆!”
李子龙仿佛没瞧见四下散落开来的碎瓷片,也没有发现凌婳蝶的怒气。
不以为然的甩了甩拂尘,眸色不变道“果然是世家贵女的气派啊,不过那谢六步可并非凡夫俗子,凌姑娘的打算……贫道还是作壁上观的好。”
凌婳蝶那眉梢眼角中隐隐透露着算计,道“本姑娘可是帮枇釨你救出蒲氏母女三人,怎么?这会儿,你竟想事后不认帐?”
李子龙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即刻拱手道“凌姑娘贫道劝你好自为之,若是早知那小六便是溁仙郡主,更是谢六步的心头肉,贫道说什么也不会掺合进去的。”
顿了顿,继续道“看在凌姑娘,您帮贫道救出蒲家母女的份上,贫道劝你还是少招惹那谢六步才好,否则只会自取其辱。”话落便起身。
凌婳蝶对于李子龙的明哲保身,脸上满是狰狞,冷笑道“呵呵!枇釨大师您可能忘了,当初您是如何应允我外祖母的呢?”
心道你的小尾巴可是在林淑清手上呢,若是不为我所用,大不了玉石俱焚。
枇釨听到林淑清的名字,瞬间心中一颤,道“那谢六步决不是常人可算计的,此人有大前途!”
凌婳蝶指锦鲤楼的方向,道“待我嫁与迁公子,本姑娘便是前途似锦,有什么好怕的?”
枇釨无奈的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语。
若是程溁在场的话,定能发现这李子龙,眉宇间与藏龙浦蒲家村蒲氏女的神似处。
翌日傍晚。
锦鲤楼,天字壹号房。
“还请见谅,郡……小六的事,在下也是刚刚听说。”一身素衣的花,被苜蓿引进来道。
谢迁瞧着缓步而来的花,催促道“花大夫稍后再叙旧,快看看小六吧!”
花拱手道“多谢迁公子信赖,花某这就医治。”
程溁自是知晓花的医术,想起昨日那枇釨的回龙汤,嫌弃道“有一道人名为枇釨,给我开了一个叫做回龙汤的方子……”
花在谢迁面前,不方便直接给程溁诊脉,本是闭着眸子,隔着帕子,静静摸着程溁的脉象。
但听了程溁这话,脸上一沉道“回龙汤气味咸,寒,无毒。主治寒热头痛,温气。与郡……小六的如今的‘病’,看似可以医治,实则是加速耗尽其元气的送命汤药。”
程溁红肿着的嘴微张,含糊道“这是要杀我于无形?”
花脸色不变,淡淡道“的确是,医案中还有不少类似记载,如用童子尿治疗头痛、咽痛、腹痛、发热、肺痿咳嗽、痔疮等病症。用法有直接饮用、煎煮后饮用、与药同煎服、作酒服、送药饮等。”
谢迁不愿吓到程溁,努力抑制住浑身散发的煞气,道“花大夫,简略些。”
花瞧着谢迁的阴隐,点头道“回龙汤也的确是一味好药,但对小六如今的情况,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顿了顿,继续道“树久成精,这树也分阴阳,比方说槐树就为阴树、鬼树,是阴曹地府的入口。小六食的这芭蕉,并非普通果子,而是被人提前下了咒法的。”
程溁苦笑道“我咋这么倒霉呢?”
花问道“小六食的那颗芭蕉是不是长在花神湖畔,芭蕉林最前面的?”
程溁想起那天犯懒,便懒得多走几步,在最外面的芭蕉树上,挑了几个长得大的芭蕉。立时,连连点头道“是!”
花稍稍瞄了一眼谢迁,道“小六可听过芙蓉仙子的故事?”
程溁倚在床上,微微摇头,道“还请花大夫直言。”
花双手环臂,望着远处的夕阳余晖,道“相传千年前,玉帝传令百花圣母炼制百花酿,为王母祝寿。瑶池御花园中的芭蕉精,见芙蓉仙子美貌,尾随调戏,被芙蓉斥责,芭蕉精羞怒而去。
众仙为王母贺寿,百花圣母率姝丽的芙蓉与高雅的秋菊二位仙子,同献百花酿,被麻姑无端阻拦宫外,芙蓉仙子据理争辩,麻姑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在王母面前挑拨,欲将芙蓉治罪。
一旁参宴的文曲星君,见状深感不平,为芙蓉仗义执言。
王母本欲要将自家女儿嫁予文曲星君,但文曲星君早已对芙蓉仙子暗生情愫,又怎会应允王母之意。
遂本对文曲星君心存芥蒂的王母,借着这个由头,刻意犯上大怒,将文曲星君打下凡尘历劫。
文曲星君转世为人,芙蓉仙子得知,不顾天规森严,私下凡间,导致灵力所剩无几,更因风雪严寒,几欲花亡香殒。
文曲星君上京赴考,见姝丽的芙蓉花株在风雪中委顿,本能的心疼,遂脱袍覆盖花枝之上,微微暖意让芙蓉树复苏。
随后,芙蓉仙子后化身少女与其相会,二人情投意合,喜结连理。
只是好景不长,芭蕉精令早已心属文曲星君的槐树精,化身芙蓉仙子的样貌魅惑文曲星君。
本以为转世为凡人的文曲星君,无法分辨,但文曲星君对芙蓉仙子早已夫妻同心,冥冥之中自有羁绊。
槐树精的小伎俩,又哪里骗得过去呢?遂恼羞成怒,生了杀意。
芭蕉精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再次联同蝶妖、槐树精伏杀文曲星君,霸占姝丽的芙蓉仙子……”
程溁打断花的话,憧憬道“然后……被众花仙得知,赶来助阵,一场大战,最终邪不胜正,好人团圆……”
花不禁眸露悲伤,微微摇头,道“非也,天上一日,地下百年,待众花仙赶到,芙蓉仙子为了保护化作凡人,没有一丝灵力的文曲星君……魂飞魄散。”
程溁感动得含泪,哽咽道“呜呜!好悲伤……芙蓉仙子就这么死了,文曲星君呢?”
花不忍程溁伤心,道“文曲星君因失去爱妻,被心魔所控,为了报仇,差点酿成人间的一场浩劫。
幸好芙蓉仙子往日常常躲懒,在佛祖坐下听经,也颇有慧根,佛祖慈悲为怀,拈花一笑,将坐下莲花为体,为芙蓉仙子找其残魂。
但残魂毕竟只是残魂,芙蓉仙子再也幻化不成人形,也因此失了仙籍、仙骨,只能养在佛祖的莲花池内。”
程溁伸着小手抹泪,道“呜呜!好可怜啊!”
花急忙解释,道“文曲星君与芙蓉仙子育有一子,失去爱妻的文曲星君,在封印芭蕉精后,将其独子随母姓,改为‘荣’姓,交予芙蓉仙子的挚友,秋菊仙子手上抚养成人。
随后,文曲星君便守候在佛祖的莲池之畔,日日夜夜凝眸相望,那一株不语的芙蓉色菡萏。
为了等待那株菡萏,再次修炼有成,文曲星君足足苦等了五百余年,又经佛祖点化后,自愿在凡间经历六道轮回之苦。
永再不回天庭,只愿寻到爱妻,与其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