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放榜
空气中凝聚着一股隐含的杀气,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凌婳蝶也看出今日不能善了,不由得退了一步,道“但本姑娘现在手上没有这么多银子,且容我缓缓。”
这几日,卫凋已见多了这种倒贴的女子,早就轻车熟路,笑道“咱们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这些也都理解,但空口白牙的口说无凭,还请凌姑娘写个欠条,再留下个信物。”
凌婳蝶眉毛一挑,冷笑道“借条、信物?你还怕本姑娘跑了不成?”
卫凋竖起大拇指,露出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道“凌姑娘果真是冰雪聪明,竟猜对了人家小凋凋的心事儿呢!”
屋内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就这样凌婳蝶写下耻辱的字据,只是眸子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转眼间,便到了放榜的日子。
杭州府里的酒肆、勾栏院、客栈……随处可见赴乡试士子们的身影。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谢迊拉着一同乡试的同宗弟谢通、凌婳蝶的表兄程廷珙,刚从“婉君入云阁”出来,边走边道。
一身着绯色长袍的谢通,想着花魁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模样,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程廷珙想着昨夜花魁,对着自己献媚的模样,不以为然,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他程廷珙早已心属表妹凌婳蝶,其她的女子,他也不过只是寻个刺激罢了。
谢通斜眼瞅着,昨夜入了那红鸾账内的程廷珙,不禁捻酸道“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程廷珙不愿与谢通计较这种事儿,打着扇子,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去看放榜,今日咱们定要扬名四海!”
历年乡试州府,皆会聚集着无数士子的风流佳话。
但世人对男子这般称为风流多情,对于风情场所的女子,更是求之不得,毕竟名声大噪后,腰包便鼓了。
但唯独对于养在深闺里,好人家的姑娘,那则是一辈子厄运的开始。
一抹赤色朝霞,一卷天边白云,一簇碧绿垂柳。
贡院前的照壁处,挤满了赴乡试的士子。
某些士子自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只是眉梢眼角里的精光,流露出一丝急迫。
当然也有翘首以盼的士子,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得是满头大汗。
程廷珙、谢通、谢迊、王华与几个南雍同窗正打招呼时。
一排衙役举着桂榜走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被吸引去,杂乱的高呼,道“啊!放……放榜啦!”
程廷珙急呼道“放榜啦!啊……我的鞋子……被踩掉了!”
谢通不知被谁打到了眼角,痛呼道“啊!我的眼睛!别挤我,挤死我了,啊!我的头,我的榜啊!”
霎时,无数人头攒动,比肩叠踵的士子,陡然失去读书人的斯文、雅气,相互推搡,都是争着立在榜前看榜。
三年,一秋闱,一桂榜,正榜八十人,副榜十余人,两榜总共不过百余人。
一辛辛学子从启蒙识字开始,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从三试里披荆斩棘,削尖脑袋往里学得才能获得秀才功名,继而才能参加乡试。
乡试是全省秀才最残酷的血拼,三千秀才不过上桂榜八十余人,注定这里的三千士子,大部分均是要落榜的。
按照乡试的规矩,首先贴的是副榜,其次是正榜,最后是五经魁。
乡试分五经,各取一首名,合称五经魁。但填榜则从第六名开始,写完后再从第五名倒填至第一。
第六名举人因为填榜时位居第一,故称“榜元”。而副榜举人第一名,便称为“副元”。
在桂榜上,可以称“元”的并不限于名列榜首者。乡试、会试榜上排名最末者称“锁元”,也即倒数第一的举人和贡士者称作“锁元”,与解元、会元首尾呼应,意谓锁住榜单也。
而五经魁分列一榜,三至五名为经魁,第二名为亚元,第一名为解元。
乡试之后,朝廷会颁给每个乡试举人,二十两牌坊银与顶戴、衣帽、匾额。
在士子们的一篇喧哗之中,乡试主考官刘敷、副主考、诸位同考官、提调官,浙江左布政使宁良、松江提学张时敏等人,在众官兵的护卫之下,缓缓登上了贡院旁的唱经楼。
名列桂榜,经楼唱名,这是每位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
“砰!砰!砰!”
三声炮响,顿时场上混乱的士子们,皆是肃静下来,众人翘首望着唱经楼上的官吏。
当下一番焚香祷告后,书吏即开始唱桂榜上中举者的名次及籍贯,首先念唱的是副榜贡生。
“甲午科末名锁元,绍兴府余姚县泗水人士,谢通!”
一个个名列桂榜的名字,被念唱了出来,陡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一张窄窄的榜单承载了十年寒窗太多的辛酸。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唱去,不时的有士子,因自己终于入桂榜,而兴奋得晕死过去的新进举子,哪里还有半分文人雅士的绰约风姿。
唱经楼的每一字,皆均宛如一把匕首,在谢迊心底刮着血肉,流淌着鲜血,他强撑着继续听下去,并在心底数万次念自己的名字。迫切希望自己谢迊的名字,会在随后的桂榜中出现。
“甲午科第二十八名……南城人士,王华!”
人群中的王华,心知自己的答卷沾湿了雨水,是不可能中举的,但当听到“王华”二字时,依旧忍不住期许,但那有幸中举的王华是南城人,并非余姚人士。想到这里王华只觉无法呼吸,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随着接近尾声,人群中谢迊滴血的心,仿若被寒冰封住,痛得无法呼吸。
只觉得唱经楼上的书吏,是越念越快,转眼间,便到了乡试第五名经魁。
“甲午科第五名……浮梁人士,程廷珙!”
“噗通!”一声,程廷珙跪在地上,喜极而泣,歇斯底里的大哭,道“婳蝶表妹,我中了,爹、娘,儿子中了,儿子终于可以向婳蝶表妹提亲了!”
陡然被念到名字的程廷珙,跪在地上是嚎啕大哭。
众人并未理会程廷珙的失态,毕竟功成名就,是每一个学子的夙愿。
当然,也有士子的眼里根本看不见外界,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不可自拔。
“甲午科第二名亚元,绍兴府余姚泗水人士,谢迊!”
刹那间,谢迊被冻住的心,宛如被浇了一壶热腾腾的开水,泡在热汤之中苏醒过来。
就连四周耷拉着的树叶,也变得分外可喜。
谢迊在心中默念,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娘!您不是说儿子从出生那刻,便注定比谢迁强嘛,儿子今日做到了,亚元,亚元啊!儿子如今在谢家忍气吞声的够了,要把您从八坡村接出来,咱们一同再次将谢迁踩在脚下!”
人头攒动,比肩叠踵的人群中的,齐齐用羡慕的目光凝望着谢迊,连忙道一声“恭喜,谢亚元”。
谢迊听着众人捻酸的恭喜,心中是舒畅到了极致。心中得意非常的同时,也在竖着耳朵听下一个首名,解元的名字。
最终朗声道“甲午科首名,解元……”
被念到名字的士子,皆是向唱经楼上长长一揖,之后左右士子一并恭喜。
几个报录小队已是抢着出发,前往对方的住址报喜拿赏。
花神湖,晨曦撒落在绿树红花上,几只喜鹊停在那枝杈上叽叽喳喳。
谢迁如今连锦鲤楼都懒得进了,莺莺燕燕实在太多,呱噪的紧。
他家溁儿在花神湖小住,女华又不准他陪同,他谢迁便睡在花神湖畔的一颗大树上,只要远远望着那道月亮门中的倩影,他便觉得心中被填的满满的。
程溁在花神湖是吃得饱,睡得足,还同女华学学舞、练练琴,她之前可从没发觉自己还有这份乐感的天赋。
如果没有记错,今日便是乡试放榜之日。同女华说了一声,便出了花神湖,蹬的小腿儿,溜达到了花神湖畔。
程溁如一只活泼的小鸟,扑到那早已等在树下谢迁的怀里,埋下头蹭了蹭,甜甜道“迁表哥,人家好想你呦!”
说这话之时,程溁断然忘了,日日吃得饱,睡得着的那人是谁了。
谢迁眸中泛起柔柔的涟漪,仿若一直都带着笑意,双臂紧紧拥住怀中的珍宝,笑道“迁表哥也好想溁儿的,快,快让迁表哥瞧瞧,有没有瘦了?”
待上下左右瞧了一圈后,继续道“看来没受着委屈,我家溁儿还变得更姝秀了呢?”
程溁听了自己变漂亮了,笑得将眸子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儿,道“哈哈,迁表哥你品味太好啦!今日乡试放榜,溁儿陪迁表哥去瞧瞧呗!”
谢迁嗅着那熟悉的莲花香,心里顿时踏实多了,道“估计这会儿,贡院唱经楼那里早就掎裳连袂,会挤坏溁儿的,咱们回锦鲤楼等着放榜便好。”
程溁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也是,反正若是中了也会有报录人上门的。”
不知为何,这会儿谢迁心中倒是有几分焦虑,他这辈子最怕的事儿,便是让程溁失望了吧!
贡院路,锦鲤楼。
岐路不在天,十年行不至;一旦公道开,青云在平地。
“恭喜亚元,谢迊老爷!”
“恭喜经魁,程廷珙老爷高中!”
“恭喜锁元,谢通老爷!”
但见锦鲤楼的一干人等,均是被挤出大堂,进了后厨房。
锦鲤楼的掌柜不住的走走停停,皱眉道“咱们店里每次桂榜,至少都有五、六个举人老爷,今年被那迁公子包了整个二楼,可是少了不少士子咧!”
老板娘抽着旱烟,埋怨道道“今年只有昨日才搬进来的谢迊、程廷珙、谢通三人中举,不然咱们锦鲤楼的招牌,可就倒了喽!”
一旁的店小二,将手中的抹布,甩在肩上,抱怨道“这个时候若是还没有报录人报喜,便是落地无疑了,看来那谢迁只是长得玉树临风罢了,实则是个中空的,肚子里没啥东西!”
猛地一瞧,老板娘瞥见二楼的卫凌出来,即可给旁人使了个眼色,当下就不说了。
暗道人家可是有锦衣卫的腰牌,他们这种商户人家,哪里招惹得起。
几人一直说说聊聊,不敢再捻酸谢迁的事儿。
转眼间,突传来噼哩啪啦的炮竹声,咚咚锵锵震耳欲聋的锣声,期间还混杂着啼啼嗒嗒的马蹄声。
一报、二报、三报的报录队,由于被堵在贡院路,这会儿竟是同时到了。
紧随其后舞龙耍狮的人也来了,从街头到巷尾,整个巷子,霎时,又被堵得水泄不通,人声再次鼎沸起来。
“中举喽!
抢红包啦!
快来抢红包啦!”
传来了一群孩童的嬉闹声。
紧接着,传来报录人洪亮的声音,道“余姚谢迁老爷在吗!恭喜谢解元公高中啦!”
卫凋从二楼的窗子探出头来,又惊又喜,道“我家迁公子,中……中了?”
后面的卫凌,大笑着推开门,道“快,开门,把人请进来。”
立时,锦鲤楼二楼,众房间的雕花木门齐齐大开。
报录人一面快步上着楼梯,一面拱手道“恭喜贵府谢迁老爷,高中乡试头名解元。”
说着众报录人便一并朝着二楼洪亮的道喜,作揖道“还请谢解元公一见,让我等瞻仰一下。”
心道解元公若是不到,他们又要如何拿赏钱?
好不容易挤进来的楼下众人,也是连连笑道“快将解元公请出来吧,我等已是急不可耐了,哈哈!”
卫凌正要解释,谢迁并不在锦鲤楼。
“且慢!”
后进一个声音传来,但见三名穿着大红长袍的男子,一齐快步走了过来。
众人低声议论,道“这不是三位新贵人,亚元谢迊,经魁程廷珙,锁元谢通嘛?”
锦鲤楼掌柜的,诧异道“什么时候这三位新贵人,都换上了大红袍了?”
一报录人笑道“喜庆呗,听说这三位新贵人,还都是亲戚呢!”
谢迊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悄然给谢通暗暗使了个眼色。
谢通微微点头,当下上前一步,道“诸位且慢!”
众报录人,拱手道“敢问锁元公谢通老爷有何示下?”
谢通抽出腰间的扇子,一把打开,道“我家哥哥乃亚元谢迊,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咱们也是前几日,才刚刚知晓那声誉卓着的谢六步便是谢迁,我家哥哥今日便要与他解元公,比一比!”
听了这宣战,众人皆是一愣,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顿时,整个锦鲤楼大堂,静得落针可闻道。
众人心想这亚元谢迊是输了解元公谢迁的文章,心里不甘心,遂想挣个风头。
程廷珙瞧着众人的神色,急忙拱手,深切道“咱们这般做是有苦衷的,大家想一想,此时这新科解元谢迁为何迟迟不出来,倘若换了别人,早已是迫不及待了吧!”
谢通心领神会,眉毛一挑,当下道“我问你们新科解元是不是绍兴府余姚泗水人士,姓谢名迁!”
众人看去,虽是一头雾水,但也点点头。
谢通打着折扇,重重道“这就对了,本人姓谢名通,我哥哥姓谢名迊,我们兄弟二人,皆是绍兴府余姚泗水人士,与谢迁乃是同宗。
谢迁这一次虽赴乡举,但还忙着抗倭。考前几日才赶到的杭州府,这几年间更未曾听过他谢迁拜过什么名师。
大家说这样的山野村夫,怎么可能入桂榜,退壹万步讲,考得上也就算了,竟还中了个解元,简直是稀奇?”
这话一落,顿时一扫落地士子们心中的阴霾,众士子皆是齐声,道“是啊,是啊,还是锁元公道得有理啊!”
暗道闹吧!闹吧!闹得越大越好,说不准,查出科举舞弊,他们今年还能再重新考一次,捞着个举人功名。
卫凌不禁大怒,但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他实在想不出,这世上怎么还有,这般不要脸的人!
顿时,在众落地士子的刻意引领下,街头巷尾那些不明真相来恭贺的众人,立时,心中的天平便倾斜了。
身着石青色短衫的报录人,道“这可如何是好?看来赏钱是拿不到了,真倒霉呀!”
锦鲤楼的掌柜凑了过去,埋怨道“完了,完了,这次怕是要得罪新科的几位老爷了,人家可都是举人老爷,捏死咱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卫凋、卫凌、卫冶也是怒了,他们皆心知谢迁是凭真才实学拿了解元的人,但谢迊却搞了这么一出,弄得其他人胡乱猜疑起来。
任凭卫凋巧舌如簧,此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恨不得将谢通绑起来,狠狠暴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