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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郡主千岁

      码头岸边,本就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知从哪又冒出一群举子、秀才,随处可闻到文人骚客对上下联的品鉴。
    文人雅士们早便听闻溁仙郡主才华横溢,且出口成章。今日一听,果然非同凡响,赞叹声、掌声均是齐齐响起。
    五牙战船,卧舱。
    “人之所恶,惟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谢迁本是闭着眸子,一本本默默的背书,不成想内力太深,将程廷珙嘲讽自家溁儿的话,听个满耳,这还得了!立时,谢迁便起身。
    奈何卫凌是个死心眼的,死死不离寸地,牢牢盯着谢迁,将他固定在方寸之间。
    刚起了床榻,便又被强按了回去,如今谢迁根本汇聚不了内力,不用想也知道,就如今他这身子骨,用硬闯是行不通的。
    其后,谢迁又闻见程楷也加入欺辱自家溁儿的阵营,谢迁急得犹如有万只蚂蚁在心里噬咬,浑身难受得在床上翻来覆去。
    卫凌瞧着“不安分”的谢迁,道“郡主说了,若是迁公子不好好休息,便令匠人打造个大金丝笼套在床榻上,再给迁公子脖子上栓条金链子,栓在床柱上……”
    谢迁听了这话,脸皮不由得一抽,暗道咦?这是要将自己当犬饲养啊!不得了,不得了啊!还是金笼子、金链子,自家那小财迷的溁儿,对自己可真大方。
    猛地,谢迁瞥见床脚下的尿壶。顿时,脑中灵光一闪,面露羞臊道“咳咳!卫凌,我方才服下汤药,这会儿想要方便一下!”
    卫凌的内力哪里及得上,谢迁这个自幼修习巨蟒洞秘籍,且又有习武天赋,还会拼命对自己要求得愈发严格,将自己变得日益杰出,这般世间难寻的刻苦之人。
    卫凌自是听不到顶层甲板上发生了什么。是以听了谢迁的话,想着人有三急,不疑有他,点点头,将尿壶递了过去,之后站到屏风外。
    谢迁与程溁自幼一起长大,将那忽悠人的本事早已学了十成十,只不过从未用过,这会儿用起来也算得心应手,遂从容淡定的脸上,隐隐透着一丝尴尬,道“卫凌还是出去等吧!”
    卫凌暗道迁公子虽武艺高强,但毕竟也是文人,文人雅士都爱讲究,跟他们不拘小节的糙汉子,自是不一样。
    隔着屏风拱手,道“是,属下这便出去等。”
    随着卫凌关上舱门,谢迁那羞臊的脸瞬间一变,换回往日冷凝的模样,迅速轻手轻脚的打开窗子。
    因之前打回滚烫的茶壶受了内伤,这会儿是连一丁点儿的内力也提不起,是以谢迁为了不弄出声响,被卫凌发现,极度小心翼翼的爬了出去。
    待谢迁到了甲板上,在众人瞧不到的角度上,理了理衣裳,快步向前。
    谢迁那本是俊美绝伦的面庞,显露出病态的苍白,薄薄的唇,色淡如水,但眼眸却依旧黑若曜石,深若幽渊,明若星辰。
    其身着冰蓝色蜀锦长袍,袍内露出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滚边,腰系羊脂白玉带,手持系着玉坠的折扇,与其束发间的羊脂玉簪相得益彰。
    每走一步皆流露出高贵淡雅之气,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虽有些许病容,但依旧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王鳌听了程溁精妙的下联,兴奋不已沉浸其中,遂并未注意到谢迁的靠近。
    王鳌再也忍不住切磋的心思,上前一步,拱手道“溁仙郡主万福,在下王鳌,久闻郡主才名,不知今日,在下可否有幸,也能讨教一番。”
    好巧不巧,谢迁刚好撞见王鳌,也要考校自家程溁。暗道王鳌自幼便有才名,年轻有为是来年状元的第一人选。自家溁儿又这般纯善,岂是那狡猾似狐,其王鳌的对手。
    陡然间,谢迁加快了步伐,衣诀翩翩而至,一双眸光不禁射出寒星,但神色不显,拱手道“于乔这里刚巧琢磨出个对子,济之可要一试?”
    王鳌自幼聪颖异常,世人皆称赞,更是博学有识鉴,经学通明,制行修谨,文章修洁,善书法,遂从未遇过同龄人中可与匹敌的对手。
    但谢迁仿若如黑马一般,短短两年之内便与自己齐名,他王鳌早有意一赛,今日借这个机会刚刚好,待他获胜了,再与溁仙郡主切磋也无不可,毕竟他们二人同是解元郎,不存在欺负之说。
    当下,王鳌拱手回礼,道“济之洗耳恭听”。
    谢迁瞧着当下身处浙江之上,又想起昨夜那高耸入云的城隍高塔,随口道“于乔的上联为江浙浙江,三塔寺前三座塔,塔、塔、塔。”
    待谢迁话落,王鳌不由得心中一沉,当下暗道谢迁上联中的那三字同其后边儿的塔字,交相呼应。且在下句中不能出现“三”这个数字,但其它的数字又不押韵。
    遂王鳌一时竟是没有丝毫的头绪,未能对上下联。想他这大才子,竟被人家谢迁随口说的上联给难住了。
    谢迁微微挽起袖子,骨节分明的手,将案子上的沉香点燃,插入青花籽料香插。
    但见那缕青烟被清风吹得亦断亦续,洒脱肆意的时聚时散,四周幽香缭绕,香韵幽绵。
    悄然,谢迁瞧着那一缕青烟,眸带笑意,在如画中山水虚化间,对着青烟后的程溁眨眨眸子,从容淡定,道“不急,济之可再思索会儿功夫,以一柱香为限。”
    此时,王鳌若是抬头定会发现谢迁的心不在焉,但其正处于苦思中,听了谢迁的话,不禁尴尬得脸色一红,礼貌性质的点点头应下,随后将头放得更低了。
    谢迁上前一步,瞅着比自己矮的程楷,想着其“鄙视”自家溁儿的场景,以牙还牙的俯视,道“在下早便听闻程家有一子,有程克勤程大人之才,乃一族后起之秀,不知今日程楷公子可方便讨教一番?”
    程楷也在思虑谢迁那诡异的上联,只是不得其所,再见王鳌都被其难住,心中也明白这谢迁是来者不善,不禁心中发怵。
    但想着倘若对子长些,就是自己对得不工整,也能勉强对上,总比王鳌连一个字都未能答出好些,遂拱手道“在下偏喜略微长些的对子,还请谢解元出题。”
    谢迁强忍着身子不舒服,鸟瞰码头岸边来来往往的小舟,碧波荡漾的江河,顿时,心中有了主意,话不多说,淡淡道“好,咳咳,在下的上联是架一叶扁舟,荡两支桨,支三四片篷,坐五六个过客,过七里滩,到八里湖,离开九江已十里。”
    待谢迁话落,程楷只觉得天色皆暗,他脸上的骄傲,彻底停滞了。张了张嘴又闭上,想死的心都有了,但生死是小,失节是大,倘若自己未能想出下联,丢得可是程氏一族的面子,尤其在如今的敏感期。
    程楷努力将肚子里的文墨搜索个遍,却依旧没有丝毫头绪,无奈间往谢迊那里求救。
    但见谢迊一手轻抚栏杆,另一手摇折扇,不紧不慢,走走停停,看那气色仿若置身事外,好个云淡风轻。再一细瞧,谢迊竟柔情蜜意的望着,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的觐钥。
    程楷同迷了眼的程廷珙不一样,其自幼便聪颖异常,程信一直将程楷作为程氏小辈中的第一人,亲自带在身边悉心培养,遂程楷就算再涉世未深,也不会如程廷珙那般盲目。
    程楷难为程溁,不过只是为了程氏一族的颜面,但这会儿瞧着这般模样的谢迊,仿佛将一切都由点连成线,忽浮现出有种被利用的感觉,仿若他维护的是林淑清,而不是程氏一族。
    但程楷很快便摇摇头,将这些想法甩去,全心投入到对下联的思考之中。
    谢迁对于旁人自是不放在心上的,瞅着后面的程溁,眉毛得意一挑,仿若在说,你家迁表哥厉害吧,看你这个坏丫头还敢不敢,给自己铸个劳什子金笼子关着,金链子拴着!
    程溁会意一笑,宽大衣袖下的小肉手手,偷偷给谢迁竖了个大拇指,暗道若是没有谢迁及时救场,倘若王鳌要是真的有意为难自己,她程溁这回定够喝一壶,吃不了兜着走的。
    谢迁瞅着那调皮的小模样,嘴角微微勾起,心中那叫一个舒坦。
    随即,谢迁侧过身,淡淡瞧着极力缩小存在感的程廷珙,拱手道“在下听闻……”
    程廷珙想着自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在凌婳蝶眼前多留些颜面,遂不待谢迁话落,一脸义正言辞的打断道“谢解元,本公子自幼便擅长对短的对子,最多不可过十字。”
    说着程廷珙抹了一把额头上溢出的冷汗,暗道短一些的对子,不过才几个字,总比那些吓死人的长联,要好上口吧!
    谢迁微微点头,远远眺望着集市中的那口古井,那浑如刷漆双眉,微微一挑,淡淡道“在下的上联为八个字是进古泉,喝十口白水。”
    霎时,程廷珙想死一死的心都有了,此上联中的最后四字“十口白水”,“喝”又与“合”同音,合起来刚好是“古泉”两字。
    且此上联字面上瞧起来十分普通,但倘若仔细思虑这八字,便会察觉这八字着实有道理的紧,并里边儿还包含更多深奥哲理。
    一柱香燃后,程溁大方的又给连点了两柱香。
    捉耳挠腮的程廷珙,涨红了脸,咬着后槽牙,道“谢解元,您这是刻意刁难,此三大上联这世间便无人可对得出!”
    谢迁脸色不变,一如既往淡淡的眸色,问道“嗯?是吗!”
    程廷珙自我肯定的连连点头,道“自是这般,不信谢解元问问船下的文人雅士,有谁能答得出,此三大上对的下联,哪怕只有其一个下联?”
    不待谢迁回话,凌婳蝶借机对着船下人头攒动的雅士骚客,喊话道“诸位公子,可有哪位能对得出其下联,哪怕仅是其一?”
    众文人、看客,皆是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随后,一齐摇头,呐喊道“答不出,就是至死都对不出其一联!”
    凌婳蝶不禁心头一松,舒心一笑,道“迁公子,依婳蝶看,这世间能对出其下联之人,还尚未出世呐!”
    谢迁连个眼神都未曾给凌婳蝶,收回扶着栏杆的手,负手而立,用众人皆能听到的声音,朗声道“谢某出的上联为进古泉,喝十口白水。
    在下不才,刚好有一下联为泼重墨,画千里黑土。不知可还算……咳咳……咳咳!”话音未落,谢迁便是一串急促的咳嗽。
    谢迁的每一字都宛如砸在程廷珙心头,待听完最后一字,心脏已是裂成一片片的,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脸色铁青的呆愣住,许久都未能缓过劲。
    陡然间,凌婳蝶对谢迁是又爱又恨,爱慕其俊美绝伦、才华横溢,更恨其偏偏对程溁死心塌地,百般宠溺。
    当下,凌婳蝶由爱生恨,对早已安排在码头岸边的南雍士子们,暗暗使了个行动的手势。
    立时,几个南雍士子对着众人大喊道“作弊,谢迁作弊,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一直关注凌婳蝶的程溁,自是瞧见其使阴招,暗道如今将凌婳蝶这层伪善的脸皮撕去,总比往日那装模作样,来得生动有趣些。
    立时,程溁对着混乱的看客,将衣袖一挥,气场全开,淡笑道“方才本郡主也思索出此对的下联了,请诸位士子品鉴,谢解元的上联是进古泉,喝十口白水。本郡主的下联为过清明,敬水青日月。不知可算工整,还请诸位指教!”
    码头岸边,卫寅、卫卯、卫辰、卫巳等人早便等候在此,高呼道“郡主娘娘智慧非常,为大明女子之典范!”
    紧接着,卫子与卫丑又是配合着,齐齐呼喊,道“郡主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船下众人皆还未听清程溁说的是什么下联,便迷迷糊糊的也一齐恭贺起来,生怕落于人后。
    程溁微微侧过头,对着凌婳蝶得意一笑,暗道哼!以为就你个毒妇会提前安排黑手不成?本郡主在你一干人等上船之时,便安排了后手呢!
    她程溁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凌婳蝶恶狠狠的瞪着程溁,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但忽然凌婳蝶脑中灵光一闪,强颜欢笑,道“郡主大才,迁公子方才同楷表哥出的上联,郡主可有何见解?”
    程溁刻意激化凌婳蝶的嫉妒之心,就等着请君入瓮,帮自家迁表哥减负。
    随即,程溁对着船下众人俯身行礼,顺着其话,道“本郡主不才,谢解元的上联为架一叶扁舟,荡两支桨,支三四片篷,坐五六个过客,过七里滩,到八里湖,离开九江已十里。”
    顿了顿,故作为难,继续道“刚好本郡主有一下联为飘亿丝春雨,飞万点花,思千百年事,蒸十数颗蚕豆,取一串钱,沽半壶酒,饮近微醉更无言。不知这下联的意境,可还过得去?”
    打托儿的众亲卫,个个均是武人,虽跟在程溁身边,也换了文人的襦袍,但肚子里的墨水,其实没攒下多少,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赞赏。
    待程溁话落,众亲卫连连齐呼,吹捧道“郡主娘娘不愧是千古才女,果真才思敏捷!”
    卫子、卫丑嘴笨的很,别的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重复道“郡主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当下,凌婳蝶气得脸色铁青,眉毛几乎竖起来,藏也藏不住的气愤,又给事先安排的南雍士子使了暗语。
    一名头戴嵌玉小银冠的儒生,道“怎么一直都是溁仙郡主在答下联,谢解元却躲在女子后面?”
    一旁脸上傅粉,衣袍熏香的士子,应和道“哈哈!咱们的解元郎十成九是黔驴技穷吧?”
    给程溁打托儿的亲卫们一时竟词穷,毕竟他们是坚信动手不动口的武人,但此时明显不是逞凶斗狠的时机。
    随即,凌婳蝶用丝帕捂着嘴,用旁人皆可听清的声音,嘀咕道“难不成迁公子的文采,竟不及溁仙郡主?郡主!婳蝶奉劝您一句,玉不琢不成器,还是请……”
    程溁小肉手一伸,打断其未完的话,道“凌姑娘断章取义了,不知诸位可听曾过,大玉不雕,取其质;瑕玉巧琢,终成器。谢迁可是堂堂一省解元郎,若是连谢解元也是那瑕玉需巧琢,那两浙的举子在凌姑娘眼中,又成了什么?”
    闻见程溁的维护,谢迁心头一暖,玉手摸着袖口绣着竹叶纹的滚边,冷声道“谢某方才也斟酌出一下联,还请诸位品鉴读半本闲书,捧一杯茶,置两三张桌,邀四五位友,论六页事,谈七页情,说完八章还余九页。”
    卫寅等人总算寻到说话的时机,高呼道“迁公子大才,不愧是解元郎,名至实归!”
    卫辰紧随其后,洪亮赞叹道“谢解元,望之如文曲星君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