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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是日,趁顾之澄又来宫里喝汤药时,她拿出来了几张宣纸。
    顾之澄正仰头将最后一滴汤药灌入喉中,好看的眉皱成了一个“川”字,刚放下碗就捏起食盘中的一粒酸梅放入嘴中,“这药都喝了一月有余了,朕怎还是习惯不了这苦味?阿芙,你说这药朕要喝到什么时候来着?”
    谭芙抿唇轻笑道:“陛下莫嫌这药苦,虽才喝了一月有余,但臣妾却觉得陛下的气色好了些。陛下可有感觉?”
    顾之澄思忖片刻,点头道:“近来身子似是轻爽了不少,这整整一月都没什么小病小痛的,着实是很有用的。”
    “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顾之澄眸光掠过谭芙手里的一叠宣纸,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些小字,勾起了她的兴趣。
    谭芙将宣纸放到顾之澄手中,俯身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这是你从前让臣妾回忆的食物相克的方子。这方子......可杀人于无形。”
    顾之澄眸中若有所思,细长的指尖在纸面上的簪花小楷上轻轻抚过。
    谭芙观察着顾之澄的神色,又小声接着说道:“......便是位高权重的人,也是杀得的。”
    顾之澄眸色一凛,捏着那宣纸的指尖,也显得有些森然。
    她将那宣纸粗略地扫了一通,便仔细收好,放进了衣襟中,只是原本脸上清浅的笑意已全淡了下去,只剩下满脸的凝重。
    谭芙的话,她如何听不懂。
    上一世,她也曾想过处处受制于陆寒,不如先发制人,将他杀了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陆寒这人太过小心谨慎,且身边俱是精明能干之人,她曾用过的一两次奇毒,都被识破,最后还险些查到她身上来。
    不过如今谭芙提出的这个法子......这相克之物众多,防不胜防,且即便是见多识广之人,也不可能全知晓。
    就连谭芙,也只是将她知道的一些列举出来。
    所以......想必这是最有效的了。
    顾之澄越想,脸色便越凝重,杏眸里的光芒褪去了明净纯粹,而变得幽深难测。
    ......
    顾之澄在谭芙这儿待了许久,回到清心殿准备用膳的时候,陆寒竟然还在。
    她一只脚踏进殿内,另一只脚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迈进去了。
    因为......她发现殿内伺候的宫人似乎都已被陆寒遣走了,只门口守着两个。
    而陆寒,则坐在一桌子山珍海味之前,眸光深邃地远远望着她。
    “......”顾之澄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一只脚,似没有见到陆寒一般,转头朝田总管道,“朕想起来了,似乎答应了阿桐去她宫里用膳的,你怎的没提醒朕?”
    田总管虽然一头雾水,却精明得很,自然明白陛下这是不想与陆寒一同用膳,忙道:“是奴才忘了,还请陛下恕罪。奴才这就备好御驾,请陛下移步。”
    顾之澄满意地点了点头,心虚地不敢去瞥陆寒的神色,正硬着头皮打算离开,却听到了陆寒唤她。
    极清冷又幽沉的嗓音,只有一声“陛下”。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从陆寒冷峻的声线里,顾之澄却听到了几分能让她胆儿都吓破的杀意。
    或许......是她最近太过分了......?
    不过日日将陆寒一人留在御书房中,也不能怪她。
    谁让他总是动手动脚的,脑子坏了呢?
    现下陆寒唤她,顾之澄避无可避,也只好转身,敷衍着与陆寒打个招呼。
    她小脸挤出两分笑意,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小叔叔,今日你怎还没回府?”
    要么躲着他不与他说话。
    要么一开口,便是赶他走的意思。
    陆寒眸子一沉,心中的钝痛难以描述,只是撑在大腿之上的大掌已经悄然捏成了拳。
    “陛下,今日......是臣的生辰。”陆寒的声音很低,仿佛有一种被抛弃的怨意在里头。
    就似被伤害过又被扔在林子里自生自灭的小兽。
    不,他不是小兽,是猛兽。
    顾之澄轻轻将脑海里不合时宜的浮想联翩赶走,眸光闪烁。
    经陆寒这样一提醒,她才想起来,今日是小寒的节气,恰好陆寒的生辰。
    不过她的贺礼想必早就已经送去摄政王府了。
    朝中重要大臣们每逢生辰,都有来自宫中美其名曰是“陛下送的贺礼”,实际她连送的是什么都不曾过问,都是相应的宫人将一切操办好。
    虽不知送的是什么,但肯定送了贺礼,所以顾之澄也不必心虚,只是弯唇笑道:“既是生辰,小叔叔就更该早些回宫,与亲人欢聚才是。”
    陆寒眸光微滞,胸中的钝痛仿佛又重了一些,就似有人在拿刀子,一下一下,剜他的心。
    陆寒又想起了,昨夜里做的那个梦。
    梦里,是他今日的生辰。
    而顾之澄送他的贺礼......却是想要取走他的性命。
    即便过了一整个白天,他如今想起昨晚的梦,仍旧清晰得历历在目。
    在梦里,他也正是无可救药地喜欢着他。
    听闻从宫里来了“陛下送的贺礼”,虽知道这贺礼或许顾之澄从未过目,可他也迫不及待地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精致夺目的香囊,据宫里来的公公说,里头的香料是从盛产香料的梵国进贡而来,制香的手艺极复杂繁琐,一年也不过制得掌心大小,极为金贵。
    而进贡来顾朝的,更只有一指大小,所以就连陛下舍不得用,反倒是赏给了他。
    梦里,陆寒捧着那香囊,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小小雀跃。
    香囊,似乎是有情意的男女之间才会相送。
    虽他知道顾之澄对他不可能有那样的情意,可他还是忍不住的欢喜。
    可是......十三却告诉他,这香囊里头藏着毒。
    虽不至于立即毙命,但只要戴上数十日,便会潜移默化地将他体内的五脏六腑都侵蚀掉,且身死之时,也无中毒之兆,只以为是身怀恶疾而亡。
    除非开膛破肚,才可发现中毒,可谁又敢将死去的摄政王开膛破肚呢?
    又因那奇毒伴着奇香,所以只能用香囊遮掩一二。
    若不是十三同时擅长制毒与制香,换了谁都再难察觉出来。
    陆寒望着那香囊,心如刀割。
    他侥幸欢喜着的,原来竟是心爱之人想要取他性命之物。
    何等讽刺,何等锥心。
    陆寒越来越讨厌做梦了。
    似乎这梦,一次比一次痛,一次比一次要让他伤心欲绝......
    梦醒之后,陆寒收到了来自宫里“陛下送的贺礼”,可是......却与他梦里的迥然不同。
    他收到的贺礼,只是十分中规中矩的贺礼,与他往年收到的都没什么不同,贵重却又普通。
    陆寒同其他朝中大臣一般,每年生辰收到的也不外乎是字画珠玉这些,所以梦里收到那个香囊时,他才会按捺不住的悄然心动。
    如今梦醒,除了知道顾之澄想杀自己的震怒之外,因发现顾之澄送来的贺礼与梦中的不同,陆寒又有了旁的猜测。
    他想,或许他从前的以为是错的。
    他并不是上天选中的幸运儿,梦见的也不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而或许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上天只是给了他一个重新来过,可以忏悔的机会。
    想到自己可能曾杀过这东西一次,虽是无意,却也罪该万死......
    陆寒心头在滴着血,想到自己曾做过这样过分的事情,心里涌起万千复杂的情绪。
    再想到那小东西看向他时,总是没来由的恐惧,无论他怎样对他好,也总是一副养不熟的白眼狼模样。
    或许那小东西并不是天生没心没肺,只是因为他所做过的事,对他有了防备和戒心。
    可又为了讨好他,所以才总是扮乖卖巧,说些唬人的好听话。
    陆寒想起顾之澄醉酒那日,环着他的腰一声又一声轻软的哀求,声音里仿佛是带着不敢声张的惧意。
    他求他,不要杀他。
    原来......那小东西也曾做过这样的梦么?
    梦见他杀了他,所以才这般......
    陆寒渐渐想明白,心头的震怒与火气也全然消散了去,只剩下愧疚,想要好好补偿顾之澄。
    所以今日,他特意留在了宫里,想同顾之澄一同进晚膳,共贺生辰。
    见到顾之澄这防备与疏离,摆明了不想见到他的模样,他心里的郁躁怒意也全是冲着他自己而来。
    若不是他曾做过错事,又何苦如今痛成这般。
    陆寒眸子渐深,看向顾之澄道:“陛下请进来坐吧。”
    顾之澄仍站在门口,不愿意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小叔叔,朕......朕着实答应了阿桐,要去陪她一同进晚膳的。”
    陆寒默了默,不动声色道:“臣记得,臣也对陛下有过承诺,陛下可还记得?”
    顾之澄脸上强行挤出来的笑容一僵,想到陆寒答应过她,允她十七岁出宫的。
    如今不过只有一年多了,她还是再委屈一段时日吧。
    被陆寒的言语威逼利诱之后,顾之澄满不情愿地踏进了殿内。
    陆寒坐在紫檀长食桌旁,脊背挺直,自有股冷峻出尘的气质。
    他斜斜瞥了田总管一眼,顾之澄便懂了他的意思,咬咬唇还是让田总管去殿门口候着了。
    今日是陆寒的生辰,她便吃一吃亏,让着他些。
    陆寒淡淡的眼风掠过顾之澄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见顾之澄清澈晶亮的眸子里既有恐惧又有疏离,也只能轻叹一声。
    他本是想要好好待顾之澄,弥补一下过去的亏欠。
    可若是不这样威逼利诱,却是连同这小东西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陆寒发现,他如今与顾之澄相处,似乎已经只剩下“无奈”二字。
    殿内只剩下陆寒与顾之澄两人,皆心怀默契地沉默着,一片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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