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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唐季年一怔:“怎么会?”
    然后是诵经的声音,低喃而沉缓,在整个塔室里响起,仿佛有无数个和尚同时张嘴,却各念各的经,七嘴八舌,参差不齐,像从房梁顶上压下来,又像从地涌金莲的花心透出来,附在耳边,乱糟糟的一片,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吵。
    唐季年听在耳里,整个人如遭重击,惨白着一张脸,惊慌四顾,整个塔室在眼中,天旋地转的颠来倒去,因为太熟悉了,这一声声沸沸扬扬的吟诵,是华法寺终结那日,住持及无数僧徒为了抵御心魔欲念,吟诵到死的佛经,是刻进他骨髓里的恐惧,一声又一声,杂乱无章的在耳边回荡,仿佛悲剧重演,历历在目。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声音,因为他曾在这些无边无际的经文声里死去……
    冯天惊愕的回过头,盯着盛放满室的地涌金莲:“你是说,是这些已逝的僧人在念经?”
    “怎么可能呢?”李怀信不可置信:“这些尸骸只是法器。”
    “不对。”贞白侧耳凝神,判断:“诵经的声音应该是从地宫传上来的。”
    “先下去。”李怀信毫不迟疑,劈开地砖:“一早,你和顾长安待在上面,看着他,哪儿也别乱跑。”
    一早点头,又迎上唐季年托付的目光,遂打包票应承:“放心吧,我肯定保护好他。”
    第79章
    隧道里漆黑一片,贞白点一盏青灯,刚照亮路,几根盘踞在台阶上的青蛇则蜿蜒着曲行逃窜,眼前是开阔的长阶,青砖铺砌,隧道两壁凿浮雕,绘各式僧徒沙弥的肖像。
    往下行,阴冷的空气压着灯火,将灭不灭,应该是太过潮湿的缘故,光源能照射到的地方并不多,贞白又引燃一张火符,光线比方才强些,能看到地宫方室的整面墙壁,整整齐齐挖了无数壁槽,每个壁槽中存放一只龛盒,顶部刻法号,乃历代法华寺普通众僧的骨灰盒。
    墙壁的中央有一个灯槽,贞白随手引燃,再回头,隐见近处一根巨大的柱石,直插入地底,上头刻写着一串密密匝匝的经文,令她想起在塔室里见过的那一根根:“经幢?”
    “怪不得。”李怀信道:“经幢多半立在佛寺或者陵墓的地宫……”
    他话到一半,蓦地顿住,缓缓朝经幢靠近:“念经的声音,好像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
    “不是经幢!”冯天倏地叫住他:“别靠近!”
    李怀信及时驻足:“什么?”
    冯天慎之又慎的,远远围着柱石转一圈,然后说:“这是驭鬼桩!”
    “那上面刻的难道是……”李怀信抬头望,却因为离得稍远且光线太弱,上面的字体小而密匝,看不太清,他眯了眯眼,续道:“引魂经?”
    冯天是魂体,不敢靠近,但贞白却不忌惮,她缓步走上前,盯着石柱半响:“引魂经?驭鬼桩?驭哪里来的鬼魂?”
    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诵吟从石柱中渗出,哪里来的鬼魂不言而喻,贞白抬手,缓缓伸向前,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柱壁时,诵吟声戛然而止,柱壁里猛地伸出无数只惨白的手,争先恐后抓住她,狠狠拖拽。
    贞白猝不及防,趔趄一步,被李怀信迅速捞了一把,奋力拖到安全的距离。
    短促的瞬间,贞白分明看得明白,柱壁里无数张僧徒的模样,在艰难苦熬中挣扎,那么多只伸出来的鬼手,却并不像要将她拖进去,而是希望她拉他们一把,将他们从驭鬼桩的禁锢中解脱出来。
    唐季年惊骇的瞪大眼,那无数名拥挤在柱壁里的冤魂都不陌生,他甚至看到几张异常熟悉的面孔,有一位还是总揽寺院庶务的监寺,唐季年被吓得退后一步,颤声道:“这些,全都是当年被波摩罗残害的法华寺弟子。”
    他后怕不已:“我以为他们早已身死魂消,没想到,居然全被禁锢在了地宫之中。”
    而就在相邻不远处,还竖立着另一根石柱,贞白隐隐想起在塔楼一层,满室地涌金莲中竖着好几根经幢,当时她和李怀信都并未做多留意,现在看来,那些经幢应该就是从上至下直贯到底,插入地宫之中的,她迅速绕方室走一圈,手捏伶仃火星,掷出去,在微弱的光晕里,和李怀信分别点燃四壁灯槽,整个地宫的景象则大致隐现出来,虽不算亮堂,好在目能识物。
    此时,冯天倏地喊了一声:“看顶部!”
    所有人齐齐抬头,皆为之一怵。
    只见地宫顶壁上,密密麻麻悬吊着无数具骨骇,漏出肩膀以下的躯干,被植物的根茎纵横交错缠缚住,每一节骸骨周身以炭黑字体写满经文。
    冯天道:“是那些用来做成千佛莲台的僧人,被焊在塔楼和地宫之间,头骨在上,躯干在下。”
    又因为在一层塔室中,所有骷髅头骨都被包裹在花坛泥土中,通通隐藏了起来,入目则是一片灿烂无比的地涌金莲,远不及在地宫所见的千具尸骨触目惊心,再加上叠了满满当当四面墙的僧徒骨殖,这里相当于就是个大型坟场。
    直到现在,贞白扫视整个地宫,才猛然意识到:“七根!这里是七根驭鬼桩!”
    李怀信闻言,抬眼看过去,都无需默数,心下便是一凛。
    居然又跟七这个数字相关,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乱葬岗七山,枣林村七门,现在又是法华寺七根驭鬼桩,未免也太凑巧了?!
    “难道是这个番僧布下的阵法?”贞白仿佛快要触到真相,目光疾速在四下搜寻,她记得番僧在自己手里消失时,一缕阴气渗入到地宫,不可能就此不知所踪了,但现在,她却连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贞白情急之下,目光陡变凌厉,左瞳隐隐泛绿,在幽暗的密室里扫过,然而入目的,却是一重重重如浓墨的黑,黑气中耸立着七根石柱,柱壁里无数僧徒的亡灵在挣扎,而那些诵吟的声音,再一次汹涌澎湃,山雨欲来,仿佛不是在念经,而是一群鬼哭狼嚎地呐喊:放我出去……
    “贞白!”耳边陡然响起李怀信捎带厉色的声音:“眼睛!”
    贞白倏地闭目,克制着,再睁开,仍是一双黑瞳,看向李怀信。
    后者冷肃着脸孔:“你怎么回事?!”
    贞白坦然:“有些东西,以蛇目的视角能看得更清晰一些。”
    “你又不是蛇精妖孽变的,用什么蛇目识物,好好拿右眼看东西不行么。”非把自己往不人不鬼的方向拐,若是养成习惯以后怎么改!
    “行。”贞白面无表情的应他,看起来特别听话。
    李怀信知道她因何在意:“因为都关于七,所以三者之间看起来显得格外凑巧,而这里的驭鬼桩极可能是那番僧所为,但与长平乱葬岗和枣林村是否相关联,还不一定。”
    “不会吧。”冯天错愕:“如果真这么巧,这几处的大阵都是那邪僧所为,岂不正好让咱们给撞上了?”
    唐季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满耳都充诉着此起彼伏的诵经声,浪潮一样灌进耳膜,他只觉汗毛倒竖,后背发寒,像被关在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椁里,饱受摧残。诵经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嘶嘶声,唐季年寻着声源仰头望,那缠着尸骸的根茎好像活了一般,正在弯弯绕绕的蠕动,不,他瞳孔睁大,原地打了个抖,认出那些蜿蜒蠕动的东西,是一条条拇指粗长的青蛇。
    唐季年头皮一麻,指向顶部:“好多蛇。”
    李怀信一抬眼皮,毛孔就炸了,他看不得这么密集成群的东西,起了一地鸡皮疙瘩。
    “我去!”冯天简直担心那些玩意儿一个没扒稳全给掉下来:“什么鬼地方,咱是进了蛇窝吗?这些和尚的坟茔里怎么可能养出这么多蛇!”
    李怀信神色陡变:“一般的坟茔不可能生出这么多蛇,佛塔下修建的地宫是以青砖铺砌,则更不可能,它们属极阴之物,最喜欢极阴之地,而这里有千具尸骸,和堆满四壁的万余名僧人的骨殖……”他眉头紧蹙,条条分明的捋:“不对,比尸骸骨殖更阴的是鬼,那么重点应该是这千百名亡灵,被禁锢在驭鬼桩里,不得超生,历经日久天长,成倍激发他们的阴怨煞气,令此地阴气大盛。而阴养蛇,蛇滋阴,二者相辅相成,就是鬼冢!”李怀信眉峰一凛,戾气十足:“这里是鬼冢!是专为关这一千名化成鬼的僧人造的鬼冢!”
    唐季年完全意想不到,埋葬众僧的普同塔地宫居然成了鬼冢。
    冯天立刻就明白了:“那这七根驭鬼桩岂不就是……”
    “棺材钉!”李怀信斩钉截铁道:“这七根驭鬼桩就是钉入鬼冢的七根棺材钉!”
    “这群和尚未免也太惨了,死后遗骸被炼作法器,魂魄还被棺材钉扎进鬼冢里。”冯天愤慨:“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做不到如此狠绝的地步,更何况,这番僧跟法华寺的和尚们无冤无仇。”冯天言到此,隐隐觉得不对劲,扭头直视唐季年,问:“你之前有没有事无巨细的坦诚交代,那番僧当年是不是还跟你们结过仇?”
    唐季年连忙摇头:“绝无仇怨,他即便胡搅蛮缠,住持也是以礼相待的。”
    “那这邪僧的所作所为,就太惨无人道了。”冯天思索间拧起眉,想起波摩罗正儿八经的模样:“也不像个走火入魔的失心疯啊。”
    李怀信道:“一千只冤魂数量太多,也许他根本处理不了,才会把佛塔的地宫做成鬼冢,全部钉在里面。”
    冯天点点头:“倒是很有可能。”
    听着源源不绝的诵吟,唐季年心浮气躁:“那现在怎么办?”
    冯天也犯愁,看向李怀信:“既然发现了,难道不管?”
    李怀信这回不敢托大:“一千只亡灵,管得了么?”
    况且这些亡灵被棺材钉钉在鬼冢,十余年不得超生,激发出怨念,哪怕他们生前多么慈悲向善,也不代表现在没变成厉鬼,所以是放是灭还是搁置不管,恐难决断。
    “确实挺棘手。”冯天正纠结,忽然一缕煞气至背后袭来,李怀信目光一厉,冲冯天低叱一声躲开,随即两指夹了道驱煞符,抢身上前,朝那股偷袭而来的煞气掷去,千钧一发之际,二者却并未相撞,那道煞气疾风骤雨般拐了个弯,扑向唐季年,唐季年倏地瞪大眼,被逼得仓促后退,眼见就要撞上身后的驭鬼桩,贞白及时拽了一把,握住唐季年的同时,左手伸去抓那股煞气,刚接住,就从指缝间散尽。
    唐季年心有余悸,道一声多谢,贞白适才回过头,松开手,这和尚之前因为顾长安魂体不稳,虚实透明,这会儿倒是稳固下来,能让人触到魂体了。
    “大家小……”心字刚卡到嘴边,背后突然被狠推一把,冯天猝不及防,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扭过头,就见冯天已经撞上驭鬼桩,无数只阴森惨白的鬼手争先恐后伸出来,抓住他,撕扯着往里拖拽……
    李怀信想也没想,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心脏在那一瞬间揪紧,他怕死了,本能地挥剑斩下……
    这一式气势磅礴,毫无保留的,蓄了他十成十的功力。一切发生太快,只在电光火石间,冯天还没搞明白这祖宗为什么突然大爆发,冲着自己头顶毫无余力的一斩,剑如长虹。
    冯天瞳孔瞪大到极致,心下不妙,矢口喊:“等一下……”
    轰隆一声,剑势已至。
    因为紧张,恐惧,眼见冯天再次涉险,李怀信怕极了,也吓死了,所以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轻重,就全力以赴剖开了那根差点吞噬掉冯天的驭鬼桩。
    实在太猛太历,携万均难以匹敌之力。
    结果被救的那只鬼非但不知感恩戴德,反倒劈头盖脸叱责他:“我让你等一下,你是不是耳朵聋啦!”
    李怀信懵了半瞬,差点反应不过来,他刚才紧张过了头,这会儿刚松一口气,冯天就猝不及防给他来了一榔头叫骂:“李老二,你这辈子是改不掉这莽撞坏事儿的毛病吗!”
    这没良心的货居然说他莽撞坏事儿,也不想想他是为了谁!
    李怀信那个气:“我他妈在救你!”
    “我都死了,救什么救,万一你这么乱来,再把自己搭进去……”
    冯天一直不敢造次,不敢乱来,谨慎到被李怀信恨铁不成钢的骂过前怕狼而后怕虎,其实是怕李怀信无法无天找了死。好比现在,这祖宗一剑斩了驭鬼桩,被禁锢其中的百余只亡灵终于挣脱了镣铐,尖啸着爆发出来,一股巨大的冲击把四人猛地掀开,纷纷撞在骨灰墙上。
    所有人惊恐的睁大眼,盯着百余名挣脱而出的亡灵,一时间忘了补救,因为那些穿僧服戴福珠的秃头,个个紧密相连在一起,没有下半身似的,或者更确切的说,他们的下半身好似长在了一起,长成了一体,全都面容狰狞的嘶喊起来……
    李怀信盯着这一怪相,心里莫名觉得恶寒。
    冯天目瞪口呆,久久之后猛地回过神来,一脸的骇然之色,他说:“是寄生!”
    贞白瞪着眼睛问:“什么东西?”
    嘶吼如海啸灌入耳膜,冯天大喊道:“是亡灵寄生!”他心里苦:“咱又摊上大事儿了!”
    “多大事儿?”李怀信后知后觉的问了一嘴,紧接着,另外六根驭鬼桩齐齐发出尖啸,无数双惨白的鬼手从石柱中伸出,张牙舞爪挥舞着,然后开始探出头,无以计数的秃头从密密麻麻的鬼手中挤出来,挣扎着,奋力往外伸长脖子,挤变了形似的,面目狰狞又可怖。
    这种场面实在太过诡谲惊骇,因为一根驭鬼桩断裂,其余六根隐隐开始震颤,被钉在里面的亡灵疯了般挣动嘶嚎,导致整个地下地上都在晃,无数缠在尸骨上的青蛇落雨似的往下砸,他们却不知该如何阻止事态恶化。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笑声却突然响砌在整个地宫,带着鬼气森森的狂喜:“有劳各位,冲相阵终于破了。”
    “冲相阵?”冯天猛地一震,只觉不寒而栗,就在其余六根石柱破裂之时,七根棺材钉中心地带,突然一个和尚拔地而起,不,不是一个,是两个,四个,六个……甚至无数个,牵引着从七根棺材钉解放出来的亡灵,寄生成一体,逐渐形成一个庞然大物……不,它一直是个庞然大物,只是被棺材钉钉住七部分,压在鬼冢。
    贞白盯住之中那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方才与李怀信在打斗中突然消失的住持:“波摩罗。”
    李怀信紧了紧手中的剑:“难道这番僧,是被他曾经害死的千名僧徒的亡魂寄生了?”
    “让他祸害人。”冯天不泄愤地骂:“遭报应了吧,活该被冲相阵压在鬼冢。”
    “不对。”贞白此刻忽然意识到:“他是被阵法压在鬼冢的,而驭鬼桩和引魂经,都是道法。”
    “那么用驭鬼桩作棺材钉,布下的冲相阵也是道法。”冯天细究起来:“代表着功德与杀业,相冲相抵,是专门用来镇压杀戮过重的修行者。”
    “如此说来,总不可能是这邪僧自己想不开来镇压自己?”李怀信微微蹙眉,显然觉得这种说法有些过于牵强,但却能从中找到更合理的解释:“冲相阵是道法,且不论他一个番僧是从哪儿学来的,毕竟像他这种修习邪门歪道的,万一稍有不慎出个岔子,留一步能压制的后手也不无可能。更何况,被千名曾经惨遭他迫害的僧徒亡魂寄生,绝对是他意想不到的最大的岔子,和养蛊婆养出的蛊虫反噬没什么区别,因此他没办法,不得已才布了个冲相阵,把被千魂寄生的自己钉在鬼冢?”
    “什么千魂寄生?尔等休要妄言!”折腾了半天,终于挣扎出驭鬼桩的番僧突然声色俱厉,而那一千名僧徒亡灵与番僧寄生同体,所有的一言一行,连神态都出奇同步,他一开口,则是千张嘴齐说:“我乃华藏寺千身佛陀,早已修成证果,得道成佛。”
    李怀信、贞白、冯天、唐季年四人:“……”
    什么玩意儿就是千身佛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整容我就是范冰冰!(偷税漏税不值得学习)
    第80章
    李怀信嘴欠啊,忍不住实话实说:“就你这么惊悚的卖相?还敢自称千身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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