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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养了一路的伤,等到了金陵,他身上的冻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积年累月攒下的伤痕,要慢慢细养,才能消失不见。陆玦想,没关系,这个孩子还有很长的时间,他身上的伤总会好,心上的伤也总会好。
金陵是这个孩子的家乡,在往皇宫走的马车里,陆玦掀开车帘,看着那温暖的人间烟火问他:“乔儿,金陵好看么?”
小孩扒着窗框往外看了一眼,便点点头,只是依旧不说话。
陆玦有心逗弄他,便又将他抱到自己腿上,挑了眉问他:“乔儿,那你说是金陵好看呢,还是我好看呢?”这般问,这个孩子便不得不说话。
小孩睁大了眼睛看向他,半晌,嘴唇动了动,却到底没能说出话。
陆玦一笑,也不逼他,只是揉了揉他的发,便又看向车窗外那被阳光浸着的热闹的街道。他想,这座城是这孩子的家乡,这里这般温暖,这般明亮,这般美丽,这孩子总会爱上这里。
……
陆玦带着谢乔进了宫,带着谢乔见了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哥哥自然要留他在自己身边,陆玦虽觉得不舍,却也觉得该这般:陛下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他也希望,乔儿能早日接受他的兄长。
那日走时,天子拉着那孩子的手送他,他不舍地揉了揉那孩子的发,便要转身离去,那孩子的小脸儿上那时候还是如往常般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转身的一瞬,他晃见小孩的手猛然朝他伸出来,仿佛要抓住他的衣衫,却到底,还是慢慢放下。
陆玦的心那时候又一次被戳得一塌糊涂,他想,没关系,进宫对他来说并不难,他日后经常入宫看他便是。
后来,陛下要厉鸣悲做那个孩子的老师,陆玦想,厉鸣悲虽性情奇怪,却学识渊博,这样很合适,可没想到,进了金陵入了宫乖巧懂事的孩子却想方设法折腾黄了这桩事。
再后来,那孩子在宫里出了事,当他从混沌的池水里抓住那个孩子的手将他拉上来时,他只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颤着手将他抱在怀里,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出声。那个孩子面色苍白,剧烈又痛苦地咳嗽着,终于,他缓缓掀开眼皮,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
“怀瑜哥哥。”
陆玦听到那孩子哑着嗓子轻轻叫道。他睁大了眼睛,这是这个孩子,第一次这样叫他。他把他抱起来,哑声道:“乔儿,别怕,我们去找大夫。”
小孩刚呛了水,面上还余惊惧痛苦之色,他却抓着陆玦的衣襟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陆玦那时候便想,这个孩子如此脆弱,他叫他一声哥哥,那他便该保护他,从此之后不该再让他受一点伤害。
这件事情让天子震怒,也让天子知道,宫里竟连块可供弟弟安睡的净土都未清出来,于是,他只能暂时将自己的弟弟送到陆家。
与那个孩子一同在他院中度过的时光里,陆玦手把手教那个孩子写字读书骑马射箭——陆玦觉得痛快又欣喜:这个孩子的一切,几乎都是他手把手教的,这个孩子的举手投足,都带着他的痕迹。
他亲眼看着他从一个瘦弱的孩子长成一个清挺的少年,他教会他笑,教会他表达,教会他接受亲情与别人的好意,教会他试着体味世间的美好与温暖。他为这个少年甘之如饴地做着这一切,他乐在其中,总觉得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毕竟,院子里的这棵海棠,一年又一年地开着花,仿佛每一个春天都会按时开放,永远不会有尽头。
那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处里,他已经把那个少年看得太过重要,也许,重要得过了界。
这个少年十六岁那年,天子便下令为他开府——厉鸣悲身死、天子新立的小皇后身死,从此后,天子的心死了一半,另一半,靠弟弟填着和撑着,他给弟弟封王,之后自然要给弟弟最好的。
少年已经十六岁,就要离开了,陆玦却找不出任何理由留他——他是天子的弟弟,他是小王爷,十六岁了,总该有自己的府邸——甚至,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留他。最近,少年总是会有意无意看着他流露出让他看不懂的表情——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会看着他流露出这种表情。少年自以为在偷偷看他,自以为他不知道,但是——被用那般执着而哀伤的眼神看着,谁会察觉不到呢?
陆玦几乎下意识地想,是不是,他也不想离开呢?只要他说不想离开,他自然有法子将他留下来,天子疼爱弟弟,只要他不愿,陛下也不会逼着他离开。
可少年还是什么都未说。他还是要,走了。
少年离开前那日,陆玦将他叫到了自己房里,桌上摆了各色小菜和桂花酒。
“乔儿,”他道:“今日算为你践行。”
少年看他一眼,便捏了酒杯,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喝酒容易上脸,一杯饮尽,面上便浮了胭脂似的红,眼里虽无醉意,却已浮了水光。陆玦看着少年的模样,心里便一动,他那时候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好像不对了。却到底像蒙了层纱,他看不清。
少年饮尽那杯酒,便向他看过来,突然道:“怀瑜哥哥,我记得我兄长封后大典那晚的宴会上,你在屋顶喝了一夜的酒。”
陆玦眉头微皱,他不知少年为何现在会提起这件事,若不是因为第二天发生的悲剧,这桩事他根本不会记得。天子封后举国同庆,按礼当大宴三天,第一天大典后夜晚当盛宴,他一向不喜被那群武夫灌酒,便去寻了个清净处喝酒,这天顺顺利利,他一直以为天子会与他真心爱着的皇后一直走到最后,却不成想,在第二日要进行的典礼上会有那个疯子一般的宫女,毁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