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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慕白撩他一眼,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奶冻,一边思考一边咀嚼,等咽下去后,方才对他开了口,“雪回,这算我的家事,你听了就不能脱身出去了。”
孟雪回睫毛一颤,不为这话里的沉重,只为秦慕白这一声雪回。往常这位都是儿戏似的喊他孟老师、小记者、小跟班,像这么正正经经地近距离叫他,还是头一回。
“我可以的。”孟雪回松开攥在手心的餐布,对上他的眼。
秦慕白“叮当”一声放下勺子,揉着眉心意外如释重负。
他给孟雪回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一年,叶公馆的春天来的特别早。爬山虎绕着窗户疯长,钢琴的雅乐从屋内传来,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断。
“德西,出去踢球啊。”说话的人是叶公馆的大公子叶德利,他胳膊下面夹着一只足球,满头大汗地跑进琴房来找二弟。
“大哥,下个月学校在礼堂举行合唱比赛,我要负责班级配乐的。”叶德西坐在琴凳上,浓秀的眉眼一抬,婉拒了大哥的盛情鼓动。
他人虽小,却很有原则,虽说玩的时候比叶德利还疯,一旦心思绕回正事上,那是雷打不动的稳重。
“唉,你真没意思。”叶德利反手一个抛球,砸得地板哐当响,今天隔壁姓金那小子不在家,叶德西又不肯跟自己踢球,他简直要寂寞疯了。
“大哥你悠着点,叫爸爸听见会骂人的。”叶德西把滚到脚下的足球捡起来,很替他担忧。
“放心吧,爸爸一早就坐车出门了,到这个点都没回家,估计是不回家吃午饭了。”叶德利走过来,神神秘秘地贴上他的耳朵,“我听黄妈说,爸爸要给咱找个后妈回来。”
叶德西眼皮一跳,把他的手拍下来,语气严肃道,“大哥说什么呢,过两天就是妈的忌日了,别把下人嘴里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往屋里带。”
“哎,我这不是找你商量吗?”叶德利作为大哥,被弟弟训了有点委屈,“反正吧,咱家只能四个人,你、我、德琳,爸爸,其他的甭管谁来都不行。”
叶德西叹一口气,动手合上琴盖,早在叶德利说这丧气话前,他就已经有了心结。不说出来,是因为计较起来也于事无补。
叶家是上海有名望的大户,来往的豪客越多,在外的事越难藏。他已经不下五次从同学耳朵里听到“有个女人从小公寓里出来,跟你爸爸手挽手”这种话了。
“大哥,你说爸爸……”叶德西话没说完,门外响起咿咿呀呀的孩童稚语。时逢奶妈子抱着叶德琳来找哥哥,看到他二人在屋里的这副光景,笑说大少又来讨二少的嫌。叶德利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身子一矮,绕开妹妹挥舞的小手跑出去了。
家里主心骨不靠谱,日子继续含含糊糊地过,叶家两兄弟在各自的寂寞中安静成长。而他们的父亲——年轻的叶先生也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四处不见人影。等到叶德琳也背上书包上小学了,忽然有一天,家里变了天。
这一变,就是翻天覆地,叶公馆在温暖的春日如坠冰窖。
“德西,爸爸说,等那边安定下来了就回来接你。”叶德利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叶德西的眼睛,他正在变声期,话说出口带着陌生的粗砺。
“知道了。”叶德西抬手把钢琴蒙上油布,心中很悲伤。过不多久就会有人上门清点物资,他们的父亲被人设局赔完了身家,叶公馆能抵押的东西都被对方记在账本上。更难过的是,同去日本的船票只给了叶德利一个人。
一周后,空荡荡的叶公馆只剩下两个孩子跟一个负责看门的老妈子,到了而立之年的叶先生几经权衡,带着他的长子到日本避风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把二儿子跟小女儿留在家里押债。
幸而债主是个宅心仁厚的,膝下也有儿女养着,从没见过像叶先生这样狠心的爹。老子该死,心疼孩子,债主甚至帮忙联系叶家的亲眷,把这一对小儿小女交托给叶夫人的一门表亲。
等到两边见了面,叶德西才知道这位好心的亲眷乃是亡母的嫡表妹秦夫人,此前久居国外,最近刚到香港定居,偶然得知叶家落魄,特地回乡把他兄妹二人接了来。
秦夫人思虑周全,如今这世道没有一个好出身,叶德西将来长大了也是难以立足。叶家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听,不利于叶家兄妹成长,叶德西便在那时改名换姓,随其姓秦,改名慕白。
一晃秦慕白告别本名已有五年,远在日本不闻不问的叶先生,终于生意有了起色。他带着长子回乡寻亲,一路打听到了香港,等他想跟儿女亲近的时候,秦慕白跟小妹德琳统一背过身去,脸色很为难。
叶先生看懂了他们目光中的疏淡,明白一双儿女是跟自己离了心。站在旁边的叶德利已是一副少年模样,他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但是没法开口,在这个家里,他亦是得益的背叛者。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道歉也好,指责也罢,没有,什么都没有。”秦慕白把思绪拉回现在,对孟雪回说道,“你若问我恨不恨,想必这话不消回答也知。我只庆幸世上好人多,收账的那位没把我兄妹两个送到龙潭虎穴去受罪。”
孟雪回无声听着,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秦哥,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是没有。”秦慕白苦笑了一声,指尖在高脚杯上划过,“那个家,真的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