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乔环点头:“这样也不错。”
“这就是昨天的事情,今日不过一天的功夫,熟料那位六小姐就闹出了这么大一件事。”
“你是说,她就是那个告官的孩子?”这下连乔环也惊讶了,玩味的摇了摇头,“倒是有胆识。”
“我原先也以为不过是巧合,只是回去的时候,将举荐文书给她时,她与我说了一些话。”何太平道,“老师大概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她写的状纸我特地誊抄了一份,您看了就知道了。”
乔环接过何太平递过来的状纸,却见状纸被他藏在袖中没有一点沾湿的痕迹,再看何太平还在滴水的衣角,足见何太平对这份状纸的重视。
乔环打开状纸看了起来,越看双眼越亮。
“老师,我何太平接手的案子无数,状纸也见过不知凡几,但从未见过这么一份慷慨激昂却又条理清晰,重点明朗的状纸,简直看了叫人感同身受!”何太平说着已带上了几分激动之色,“堪称经典!”
“她写的?”乔环已经看完了状纸,不消何太平细说出了什么事了,已经忍不住来回走动了起来,“妙,简直妙极!这份状纸速速遣人去送给齐修明一份,明日早朝,定要将它摆到圣上面前!”
“老师……”何太平还欲说话,乔环却摆了摆手,看着那份状纸半晌之后,突然失笑,“说起来,倒是叫老夫想起了一件事!”
“不知老师说的是……?”
“可听说过《诉陈王十恶》?”
“老师说的可是二十年前陈王叛乱,庙远先生的那篇檄文《诉陈王十恶》?”
“不错!”乔环叹了口气,“就凭这一篇檄文,庙远先生一朝名动天下,时天下多少读书人视庙远先生为楷模!”
“不过后来庙远先生去了实际寺,再未踏出实际寺一步,两个月前庙远先生在实际寺的后山坠崖身亡。”乔环说着露出几分惋惜之色,“可惜了!”
“庙远先生暂且不提,这件事一起,如今京中局势想不乱也难,乱起来好啊!”乔环放下手里的状纸,忍不住抚掌而笑,“乱起来好啊!”
“老师。”何太平的脸色却瞬时变得古怪了起来,“这句话,卫六小姐也说过。”
“嗯?”直到此时,乔环脸色才有了变化。
何太平说着,自己的脸上也带了几分不可思议:“今日我去送举荐文书时,原本想提醒一番六小姐,哪知六小姐却一语中的石忠堂是沽名钓誉之辈,不仅如此,她还说云麾营里快只知赵将军不知江将军了。走之前甚至还提了一句赵孟夫的公子今日也在马球场。这绝非误打误撞!”
乔环盯着那份状纸沉默了许久,才悠悠开口道:“乱起来确实好啊,赵孟夫的公子倒果然肖似其父!”
何太平也明白了卫瑶卿的意思,云麾将军江寒出事是因为江将军治军严明,一年前惩治了一位欺辱民女的小吏,并将犯事的一同逐出了云麾营,熟料那犯事的随后逃到了南面占山为王,竟闹出了匪患,而逐出云麾营的那几个正是其中的头目。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参江寒处置不当,如今江寒被暂免职务,闲赋在家。
“江将军若是杖杀了那几人,他们又要参他滥用私刑;若是不管不顾,又要参他毫无作为;依军法处置,逐出云麾营,闹出了匪患,程相那边的人又参江将军处置不当!”何太平叹道,“当真是难缠!”
“所以,这不是有了个现成的例子么?”乔环指了指那份状纸,“还要多亏赵公子的好计谋了!”
这手段,与赵孟夫如此相似,若没有这位赵公子在后面推波助澜,谁会信?
“朝中局势胶着不下已三月有余,谁成想几个孩子打个马球,这胶着的局竟这般误打误撞的解开了。”乔环站了起来推窗看向窗外,大雨倾盆而下,闷雷闪过,书房之内亮如白昼:“果真是柳暗花明来!”
第18章 花明
“太平,速速将这份状纸誊抄一份交到齐修明手中!”乔环说道,“晚了便来不及了!”
“是!”何太平说着小心翼翼的拿起了桌上的状纸却听乔环突然笑了一声,“没想到同知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后辈,倒是叫老夫不曾想到!”
原本准备退出去的何太平却再次停住了脚步,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道:“老师,说起来,关于卫六小姐,倒是让我记起了一件事?”
“说说看!”乔环如今似是对这位卫六小姐起了极大的兴趣。
何太平道:“昨日下午青阳县主在青阳园的宴会上折辱了一番卫六小姐,她命人将菜肴置在盘中放在地上推到卫六小姐面前,要她吃下去!”
“荒谬!”乔环忍不住拍桌而起,“如此折辱一个朝廷命官的家眷,看来咱们这位娇蛮县主是被宠的不知南北了!”
“中书令大人的状况您也知道,无人出面调停,那位六小姐就这般坐着,拿起来吃了,坦然自若,视周围眼神如无物。”何太平道,“如此多人的面前,就这份气度,总让我觉得她并非一个普通女子。古往今来,前观韩信肯忍胯下之辱,所以这等人必定所图甚大!”
“太平,你害怕了?”乔环反问他。
何太平想了想摇头:“有中书令大人这层关系在,还不至于害怕。只是老师,我并无看轻的意思,这样的女子,您觉得区区一个卫家养的出来么?”
乔环看着他没有说话。
何太平继续道:“甚至我想的多一些,从卫六小姐受青阳县主折辱开始,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与卫六小姐有关,不过两天的时间,长安城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简直不敢叫人想象以后还会出什么事来!”
“太平,你顾虑仔细是好事,但退一步讲,动静是闹大了,可都于我等有益,有这般厉害的后辈,于我们而言,不是一件好事么?”乔环笑道,“老夫官至右相,容一个后辈的肚量还是有的,待她考入钦天监,你安排一下,带她来见我!”
“是,老师。”何太平脸上还带着几分诧异,没有想到乔环居然肯亲自见一见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也并非容不下她,否则也不会出手相助了。只是委实觉得,长安城中世族林立,但究其整个世族宗室,要培养出一个这样的女子,要花费何等心力?有这等心力的世族又怎会去培养一个女子?若是男子还有可能。”
“这样啊!”乔环闭了闭眼,半晌之后,突然笑了起来,声音里头有些难得的失落与感慨,“如今是没有了,不过曾经有过。”
何太平不敢置信的看着乔环,看到一个卫六小姐已经让他惊异的了,居然还不止一个?
“我有一位老友,他的一位孙女自幼天赋出众,他便倾尽所有心血,尽心培养,可以说这个小姑娘虽说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不逊于长安城中任何一个世族中最顶尖的后辈。”乔环说着目光已经落到了桌上一方八卦模样的风水摆件上,“我那位老友将孙女视若珍宝,爱重之下为她取了一个极贵重的名字——明珠!只是可惜,后来我那位老友举族覆灭,明珠还未来得及大放光明便陨落了!”
何太平看着乔环将目光落到了眼前的风水摆件上,心头不由一惊,一般的世家贵族倾尽全力培养的定是族中的优秀后生,但是的确有一族因为天赋所限有所不同,那就是曾经掌管阴阳司达数百年之久,出过一十三位大天师的张家,原来张家还有一位名唤明珠的小姐,只是可惜的是,这颗明珠还未大放异彩便已陨落尘埃了。
想到这里,何太平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惋惜之感,一个如卫六小姐这样的女孩子,又是出身百年世族,可以想象,长安城中将会生出怎样的轩然大波,只怕当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吧!
大雨瓢泊而下,天际电闪雷鸣,这样的风雨欲来莫名的让何太平想起了那位卫六小姐,似乎蛰伏许久,终携风雨而来,要将整座长安城掀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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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朝与前朝不同,由阴阳司或者钦天监的官员们负责记录早朝内容,间或有相冲或者不详之事,这些官员便会出言提醒天子。
今日负责记录的是钦天监的文监正,他默默地站在一旁,仿佛游离于时政之外,总之凡有相冲或不详提醒天子一番就够了,其余的,与他何干?
只是今日便是他站在这里,似乎也能感受到从天子身上散发出的怒意。
文监正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人。鸿胪府卿宋仁义、上都护伏子业,还有个被参的折冲都尉因着还未及三品,无法上朝,倒是免了直面天子的怒火。
站在旁边的御史大夫石忠堂一脸正气与愤慨,那份状纸就是他带来的。
“好一出民告官的好戏,朕居然不知道一个无知妇孺胆敢染指天子行事!”很明显天子的怒火来源于伏氏那句“他那个中书令算个什么东西?也不过这几天了!”不管他有没有发作卫同知的想法,就算有,也轮不到伏氏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
石忠堂心中有数,那份状纸渲染的重点就在伏氏的妄议朝政上,写状纸的人清楚的知道天子对官宦家眷的恩怨根本不会理会,是以前头只是寥寥数笔,反而后头开始大肆渲染伏氏妄议朝政,似乎能代天子行事。石忠堂原本还欲点拨那个小姑娘一二,没想到这份状纸倒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待得天子盛怒过后,太子少傅齐修明出列:“臣有本奏!”
他一出声,位列的不少群臣都惊了一惊,谁不知道这位状元郎出身的太子少傅在朝堂之上极少说话,如一个透明人似的人物今日突然开口,是转性了么?
见他出列,天子似是也有几分诧异,随即:“准奏!”
“臣参鸿胪府卿宋仁义大人、上都护伏子业大人言行不一。”齐修明说着顿了一顿,“方才听闻陛下的这一份状纸,臣想起了一件三个月前的事。三个月前,云麾将军江寒被人参了一本,是为处置不当。一年前江将军按军法处置了几个兵痞,将他们逐出云麾营后,那几个兵痞占山为王,闹出了匪患。如这份状纸上所言,一码归一码,江将军处置了兵痞,按军法处置,并无过错,至于兵痞闹出的事情自然合该算到兵痞头上!宋大人妻伏氏就是这么算的,但是当日弹劾江将军时,两位大人俱说应当归其由头,算到江将军身上。如此看来两位大人的言似乎与行并不相称啊!”
“并非如此。”伏子业看了眼身后的程厉盛,一咬牙,“家妹言行不妥,是我管教不严,望陛下赎罪。”
比起办砸程厉盛交待的事情,伏子业准备牺牲伏氏了。
“如此的话,”齐修明闻言点了点头,再次谏言,“那这份状纸所言,确实是宋、伏两位大人管教不力,两位大人愿意担责自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既说到这份状纸,宋大人爱子险些惨死,究其本源还是折冲都尉武通思大人之子武三郎对朝廷命官家眷狠下毒手,还请陛下恩准即刻缉拿武三郎归案!”
第19章 封号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出列:“臣有本奏!”
是尚书令刘明净!伏子业这才想起来武三郎是折冲都尉武通思之子,但是其母刘氏却是尚书令刘明净的唯一的女儿,自幼宠爱备至,爱屋及乌,武三郎也是他最疼爱的外孙。素日里这位尚书令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会和稀泥混日子,眼下却是坐不住了。
伏子业满头大汗的回头瞥了眼程厉盛,但看左相程厉盛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心里顿时大骇,别人不知道,他便是由这位笑面虎一般的左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岂会不知道程相这副样子,分明已是愤怒至极了。为了罢免一个江寒,舍了伏氏还不算,还要将刘明净推到乔环那里,这怎么算怎么都不对啊!
今次的早朝以天子震怒离去而告终,此事终究还是没有弄出一个定论来。
退朝后,伏子业已跟上了程厉盛,宋仁义在人群中找到了石忠堂的身影,勃然大怒:“分明不过是几个孩子打个马球罢了,石忠堂,你何必咬着我妻儿不放?更何况,我家二郎也是受害的那个,险些惨死!”
石忠堂整了整官帽:“那您就要怪武大人家的武三郎了!”
“此事我宋仁义已经不追究了,你何苦咬着我不放!”宋仁义当然不敢对武三郎怎么样,转而瞪着石忠堂。
石忠堂冷笑一声:“宋大人好大的官威,难怪令夫人也是如此了。陛下要赐夫人封号为‘旺’,确实有些道理。还有宋大人,我这里是民告官,是本官要追究你,不是你放不放过本官的问题了!”
许是今日天子震怒,也或许是那个“伏字狗仗人势”的解释,天子今日虽然震怒离朝,但还是给宋仁义的夫人三品诰命伏氏赐了个封号“旺”,素日里这个称号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按着今日的情形来看,这“旺”字的谐音与“伏”字的解释难免不让人联想。
被石忠堂冷嘲热讽了一顿,宋仁义脸上青白交加很不好看,目光一转,转到了前头走着的齐修明身上,跟了上去:“齐大人!”
“宋大人!”齐修明朝他点了点头。
“齐大人倒是装的好,原来你也是乔相他们……”宋仁义咬牙切齿的看着齐修明。
齐修明脸色不变,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宋大人慎言,我等朝臣只是忠于陛下一人,怎能结党营私?”
宋仁义脸色一僵,走在前头的伏子业就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不赶紧跟上!”虽是训斥宋仁义,伏子业的目光却着实在齐修明的身上停留的久了些,只可惜,齐修明神色坦然,看不出什么来,暗暗骂了一句“咬人的狗不叫”,伏子业这才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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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大事如何,影响不到卫瑶卿,卫瑶卿独自一人坐在屋内,取下伞柄处的封蜡,从那打通的伞柄中缓缓倒出了几块水色极好的美玉。
人倒是黄金有价玉无价,张家几百年的家业自然家底颇丰,卫瑶卿看着伞柄有些出神,她自十一岁开始便能独自一人远行金陵,自是对如何财不露白的藏物颇有心得。原先这柄伞也不过是她想着万一来不及回去收拾金银细软所备下的,没想到,如今这点备下的东西竟在这时候起了作用。
挑中了里头个头最小的一块翡翠玉珏,将剩余的几块美玉收回伞柄中重新封口。带着那块玉珏,卫瑶卿就出了门。
“六姐,大早上的去哪儿呢?”一大早,卫君宁便过来了,正与准备出门的卫瑶卿碰了个正着。
“兑宝阁。”卫瑶卿看了他一眼,“我去去就回,你不必跟着了。”
“那好吧!”卫君宁露出些许失望之色,“那回头我去看看祖母!”
待卫瑶卿走后,卫君宁准备去荣泰苑看周老夫人,只是才走了两步,却见外头走进一个娇俏玲珑的婢女。
“二公子。”那婢女一见他便开始拭泪,她生的又娇俏,这动作做起来本该是我见犹怜。
熟料卫君宁却后退了两步:“香梨!”一看到香梨就想起了前天晚上棺材板上的那一幕,那次之后,卫君宁觉得男女那等事,刚开始还觉得新鲜,时间久了,也就这样了。
所以现在他看到香梨就慎得慌,把她打发去了外院,谁晓得,香梨居然会在这里逮他。
“二公子,是不是六小姐说了什么,您……”香梨哭的楚楚可怜。
卫君宁脸色变了变,“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啊,跟六姐无关。”
“可是……”香梨还要再说。
奈何纨绔从来都是不按情理出牌的,看到香梨走近,卫君宁倒退了两步,然后竟然转身翻墙跑了。
香梨没想到二公子对她如此避之不及,呆了一会儿,怕管事的发现,就回去了。
却说卫君宁翻墙,抄了小路,准备去荣泰苑向周老夫人请安,只是人才刚走到内院,便听到从里头传来一阵笑声,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我说大嫂啊,您的一对孙子孙女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还不知道吧,外头都传疯了,说他们惹了大事,当朝几个三品大员都……”
是西院黄老夫人的声音,卫君宁大怒,刚要摔帘冲进去,便听周老夫人一声怒斥,“黄氏,老身担不得你这声大嫂,我还没死呢,没什么事你就回西院吧,我东院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出去!”
卫君宁这才松了口气,却忽听红珊一声尖叫:“老夫人!”
他一惊,连忙冲进了屋内,却见西院的黄老夫人带着她那对双胞胎姐妹还未来得及离去,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