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节
有人抬眼,向不远处行来的一行人望去,见为首的薛大小姐衣容得体,脸带忧色向这边而来,她身后跟着几个人,两个婢女,一个拿着手巾铜盆,一个端着药碗,一旁的大夫,正是从太医署请来的太医。
“这……”有官吏有些犹豫道,“不跟去看看么?”
“王大人走的时候说了……”一旁的官吏连忙拉住那位,朝他摇了摇头,“这送个药端个水什么的,乃是人之常情,大小姐纯孝,让我们不必跟着。”
官吏一怔,看了眼身后同僚脸上的神色,便也不再坚持了。
“啪——”一声脆响,黑色的药汁溅落在毯上,薛大小姐吹了吹有些发红的手指,疼的发抖,“是我心急了,这药碗还有些烫。”
“小姐,奴婢去取药膏!”奴婢说罢,便退了出去。
“林太医,麻烦你再去煎一碗汤药了。”薛大小姐叹道。
太医忙道无妨,也退下去煎药了。
屋中一时只她与祖父两人了,薛大小姐在原地略略站了片刻便从铜盆中绞了手巾,走到床边,沾湿的手巾擦完一只手,正要擦另一只手之时手上忽地一沉。
“什么时辰了?”躺在床上的怀国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第757章 变卦
“辰时刚过,才到巳时。”薛大小姐看着床上这个睁开双眼的“中风”老人道。
“中风”的怀国公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她道:“城里可发生什么事了?”
薛大小姐沉默了片刻,才道:“祖父,府衙在抓三个人,昨日卫家……”
“不必说了。”怀国公一声冷笑道,“是我们的人。”
薛大小姐看着他没有说话。
怀国公又是一声嗤笑:“没用的东西,抓个人都抓不住!罢了……”他说着翻身下床,一手摸向床边的瓷枕,另一只手在床边雕篆的吉祥花纹中摩挲了片刻,只听一声细微的响动,床板翻转开来,却见下方一条窄道,另一边完好的窄道上躺了一位仅着中衣,脸色苍白的老者,那老者的容貌,赫然与怀国公一模一样。
“你留在府中与那两个小子周旋。”怀国公说道看了眼那个脸色苍白的老者,“小心行事。”
“是,祖父。”薛大小姐应道,再看那躺在床上的老者,有些疑惑,“他怎么……”
古往今来,权贵养替身之事皆有,替身身型肖似本人这自然不用说,但提及容貌,最多也不过八分,如这般相似到即便是至亲也难以辨认的可以说屈指可见。若是平日里还有顾忌,毕竟不同的人,举止言谈心细者会觉出差异来,但眼下却是不必担心了。毕竟对于一个“中风”的人来说,只消躺着便可。只是前些时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这个替身便成了这副模样。
怀国公看着那替身道:“用了药。”
……
初五日,宜出行、动土、祈福、祭祀。
官吏着吉服位列道路两旁,前方官兵开道,长长的队伍从皇城延伸到城门,隔开的道路两畔站满了百姓。等了两个时辰了,道路尽头还是空无一人,等候了许久的百姓有些恍惚。长安城的消息一向传的灵光,从昔日功高震主手握重兵的异姓侯到如今百官唾骂,令天子惊惧的逆贼,满打满算似乎不过多久的光景。放佛先时依靠陈善手中重兵而受宠、城中百姓闻之色变的青阳县主昨日还在耀武扬威,今日就连陈善都成了逆贼。前两日传来消息说肃州府已经失守了,肃州总兵林萧和上书请求陛下派兵支援,听说战况激烈,听说……
无数个听说,不在兵危之地的百姓着实想象不出这会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大抵战事很是吃紧,放佛先时还在说这位总兵如何厉害,一转眼的功夫就失守了。
至于为什么这个消息来的那么突然,又为什么是从那些逃难客商中传来的,很少有人会去想这些。
“不要紧,有黄少将军在,无妨的。”这位声名赫赫的少年将星无疑是百姓心中最大的倚仗,以至于即便已然封侯,百姓依旧称其为黄少将军。这所谓的“少将军”不是官职,而是他们心中独无仅有的少年将星。至于昔日的“常胜将军“陈善,乱臣贼子,自然不会赢,毕竟是逆贼嘛!只有极少数人会想到,所谓的逆贼不过是成王败寇之后的定论。
“怎么还不出来?”百姓等的有些心焦了,“等的腹中都有些饿了。”大早上便爬起来准备看黄少将军出行的阵仗了,怎的等到晌午,还不见黄少将军出来。
御书房的门口置放着一只巨鼎,巨鼎上寻常人看不懂的符文昭示着这只巨鼎出处不同寻常。这是阴阳司中最大的一只福鼎,经年也难得搬出一回。巨鼎两旁,手持吉祥玉版的阴阳司天师们分列两旁,鼎中三支祈福香已然烧到一半了,却迟迟不见有人从其中出来。
“怎么还不出来?”站在最前方,时任阴阳司大天师的李修缘蹙眉看了眼巨鼎中的祈福香,额头之上已覆了一层薄汗。
皇城外等候的百官已差人来问过好几回了。
又有两位宫人碎步急行而来:“大天师,乔相爷来问黄少将军怎的还不出来,等候太久,百姓浮躁了。”
浮躁的岂止百姓?还有他们这些官员。好好的出征送行,倒似是受罚一般,在外头站了两个时辰了,又不似寻常百姓那般可以寻个地方坐坐靠靠,百官还要注意仪容举止,可以说比百姓还遭罪了。
“我又怎会知道?”李修缘怒道,随即伸手一指,指向烧到一半的祈福香,“都烧到一半了,黄少将军还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黄少将军什么时候来的?”宫人不依不饶的问道,当然,这一问也是相爷授意的。
“大早就来了,进去了两个时辰了。”李修缘道,“吉时已至一半,却还是不见黄少将军出来。”
“大天师怎的不进去催催?”宫人的言语有些咄咄逼人,追问道,“百官在外等候,陛下同黄少将军谈话,君臣情深,忘了时辰也是情有可原。掌控吉时的大天师您却在这里干等着?”
李修缘目中现出几分恼怒,向那宫人望去,却见那宫人看衣着官服不过是个九品的宫中官吏,此时没有半分惧色回望了过来,眼中满是不屑。
这宫人官职虽小,却是实打实的乔环的人,等闲不能动之。
陛下、那些大人倒也罢了,连个九品小官都敢如此训斥他,李修缘只觉得心中愤懑难疏,偏偏却又争辩不得,目光一扫,看向自己身后那群似乎恍然不觉的天师小天师,头一回生出了几分荒唐的想法:这大天师做的还不如个天师小天师呢!昔日老师在时,他都不曾受过如此的折辱,偏偏做了大天师,这一年受得折辱比以往的二十多年都要多。
占其位,行其事。这个道理,他似乎如今才品出几分来,高高在上看着光鲜令人艳羡,却也不少这么好坐的。
……
……
“陛下三思,陈善非寻常人,便是末将本人恐怕都无万一的把握,家弟怕是担不得此等重任!”黄少将军跪在殿前,他身后是亲弟黄小将军,黄小将军身旁是城外云麾营的将领江寒。
原本早已定下由他率兵出征,纵然此一战祸福难料,他也早已做好了必去的把握,熟到临了,陛下居然变卦了。
第758章 出征
陛下变卦了。
黄少将军心底有几分郁结之气云结于胸,郁结却是来自于陛下变卦的原因。他明知此战凶险,却一力请愿出战,撇开那些所谓的为了天下百姓的大道义,更是因为他在其位,自当担其责,行其事。这一战既然无法避免,作为带领军队的将军,那就赢了这一战,仅此而已。他准备好了一切,都要离开了,陛下却犹豫了,道‘爱卿若走,谁来护这长安周全?’陛下担心的是长安周全?不,陛下担心的是自身。
惜命乃人之常情,但他不是寻常人,他是陛下。一个如此的陛下,黄少将军无疑是失望的。他一直都知晓,陛下诚然不是什么功高盖世的君主,庸而不昏,只要不昏,便无妨。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太平盛世,有个庸而不昏的君主无妨,但如今并非太平盛世,内外不安,内有陈善公然起兵,外有匈奴虎视眈眈,至于城内权贵,如崔王谢三家那样历经改朝换代不倒的世族政客怎可能真正的忠于陛下?在长安城繁华喧闹的表皮之下,实则大楚岌岌可危。
……
……
御书房的门终于开了,卫瑶卿伸手在唇边挡了挡,遮了个哈欠,看了过去。
哟!脸色不大好看啊!不仅仅是进去挨了骂的李修缘,而不管是明宗帝还是几位将军,脸色都有些微妙。不微妙才怪了,她心道:原本一早便该出发了,定是陛下那边又有了什么想法。至于什么想法,她是不知道的,但于卦象看,陛下就算想了也没用,黄少将军该出征还是出征,就是这脸色不大好看,也不知道陛下生出了什么想法,以至于黄少将军脸色都这般难看的。
当然,这难看的脸色也不过一时而已,皇城之外,文武百官等待多时了,全城百姓也等了许久了,当着文武百官,当着全城百姓,黄少将军稍有不忿脸色,便可能引来非议留言,这些留言非议或许出自百姓之口,又或许来自有心人刻意引导,但不管是哪一种,对于此时仍维持着表面和平的长安城都是不利的。
胜仗归来时全城相迎,出征时同样全城轰动,虽然少了胜仗归来时投掷的瓜果鲜花,但带着希冀的出征,仍然阵仗不小,全城沸腾,两旁人群泱泱,声嘶力竭的呼喊着黄少将军的名字,呼喊着皇城之中的陛下。
陛下身体抱恙,不能亲送黄少将军出城,便由文武百官相送。着各色官服行于其间的官员跟在黄少将军的身后,送黄少将军出城。
这些着各色纹饰官袍的官员中,大抵是沾了阴阳司那顶高帽子的福,一队阴阳司天师尤为显眼。卫瑶卿走在人群中,时不时能听到一两句指认声。
“这个是杨公!”
“是大天师!”
“那个最年轻的是那位卫天师!上回她送太子太后回京我见过的。”
……
看,长安城认识她的人还有不少啊!卫瑶卿弯了弯唇角,似是在笑,眼底却又没什么笑意,跟在官员阵仗中走着,冷不防什么东西“叩”一声轻响落到了她的帽子上。
卫瑶卿伸手摸向帽顶,这一摸就是……呃……一颗松子?她抬头朝路边望去,目光在落到临街二楼茶铺口站着的裴宗之和黄石先生时一顿,看了眼正在吃松子的两人,她翻了翻眼皮,转头看向旁处。
泱泱的人群中男女老少不少,一眼望去,多是看不来什么的,只除开熟人。会看到裴宗之和黄石先生,老实说她并不稀奇,毕竟这两个人闲着爱看热闹,她早就见怪不怪了,但这一位可不太一样:着青色小袄的少女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在这一片喧闹沸腾声中,可以说没有人会注意到她,除非熟人。
她的大姐卫瑶宛。
女子的目光同大多数人一样,看向最前方的黄少将军,卫瑶卿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论皮相,她应当要更胜一筹才是,大姐却看得不是她这个六妹妹,而是前方的黄少将军。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她今日又不离城,只不过作为送行的官员更在阵仗之中,走到城门口便回来了,今日的主角是出征的黄少将军,与已候在长安城外待命的十万大军。奇怪的是卫瑶宛这个在印象中知书达理并不热衷出门,对于这等热闹也丝毫没有兴趣的女孩子会出门凑热闹。
或许,不仅仅是凑热闹吧!卫瑶卿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失笑,不过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城门外大军早已集结,黄少将军翻身上马,卫瑶卿站在百官阵仗中,向他望去,见他身后红色披风招展,回头似是随意的往身后看了一眼,而后抬手一挥:“出发!”
这一声“出发”蕴含着内力传至人群中,并不算得响亮,毕竟行兵打仗不是靠谁嗓门大,声音响亮就能赢的,这一刻她突然有种别样的情绪蕴结于胸,胸中仿有气血沸腾,似乎是被感染了一般。显然有这等感觉的并非她一个,有人在人群中俯首施礼喊道:“祝将军凯旋归来!”
先是零星的几声,而后是一片,最后是百官齐齐俯首:“祝将军凯旋归来!”
卫瑶卿施礼完起身,目送着军队离开,叹了口气。方才黄少将军看似随意的一眼,实则是朝她望来。这百官群中有相爷、有司空、有司徒、有太尉更有他的兄弟如今被陛下下令驻守长安的黄小将军,但他单单向她望来。
这一眼,并没有什么旖旎的情感,而是信任。是在信任她这个人么?是因为那个签所以觉得她小小年纪却胸怀天下百姓么?
卫瑶卿撇了撇嘴,似是自嘲:可惜,她担不起这样的信任。
黄少将军离京于她而言,是件好事,于公,比起勾心斗角,少年将星更应该出现在战场上,与陈善一决高下,于私,城中风起云涌,她于其中劈波斩浪,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牵扯到这样一个人的身上。
第759章 不能
“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智牙师看着不远处城门口正在仔细查看路引的士兵发出一声感慨,而后伸手:“拿来!”
身边的侍从忙取来了千里眼。
智牙师手握千里眼掠过城门向城外望去,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尽头。赶路的行人、流民抑或投奔的亲眷都带着满满的风尘而来,侍从虽说没有千里眼,无法看的那么清楚,却也能隐隐约约看出几分狼狈与疲倦来。这有什么好看的?
“长安城是个好地方啊!”智牙师看了许久,突然发出了一声感慨。
侍从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长安城当然是个好地方,比起外头那些风沙满面想要迫切进城的行人,看这长安城内,商贾云集,邸店林立,争艳的美人,斗富的权贵应有尽有。
智牙师从窗口走回屋内,坐了下来:“好东西谁不想要,难怪人人想要分上一杯羹!你喜欢长安城么?”
他突然出声,侍从似乎也不曾反应过来,只是本能的点了点头,待到回过神来,怕被训斥乐不思蜀,又慌忙摇了摇头。
智牙师似乎并不在意他的举动,自言自语道:“有人想要我留在长安城,但我怎会……”
……
……
“啪——”一声,瓷器落地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你们到底行不行?”薛行书拍着桌子,瞪眼看向眼前的几人,“若非长生术毫无进展,老夫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出行乔装打扮,见不得人,甚至还将养了多年的替身灌了药扔出去掩人耳目。这样的替身,无疑是不能再用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找到第二个。
“国公爷急什么急?”坐在室内的一人出声道,“长生本就逆天改命之举,若是阿猫阿狗,谁都能轻而易举的完成此举,那一早便人人都成老不死了。”
这话说的有些粗俗,偏说话那人还觉得有趣,说罢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待到他笑够了起身,这才注意到室内无声,只他一人在笑。
这人这才收了笑,眯眼看向薛行书:“积年不死的老怪物,哪是那么容易做的?莫忘了,前朝刘家何等厉害,还不是赔了江山都没法子?”
怀国公薛行书沉着脸看着他道:“此事自非一日之功,老夫为此事已供尔等四十年,可曾催过你们一回?若非如今被逼得有些紧了,何时催促过你们?”
“国公爷这话说的……”那人笑道,“我等也非徒劳无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