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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老有老来的情意,听着他们互相“埋怨”,叶钊忽然想起了以前,他还有“家”的时候。
或许与地方文化有关,在叶钊的认知里,好男人必须有一手好厨艺。他父亲就有一手好厨艺,他也将“叶氏”做法传承了下来。有一回,家里的阿姨临时告假,母亲领他去买菜,讨价还价毫不含糊,却在询问盐价时惹了笑话。母亲不懂哪里好笑,十来岁的他说:“小孩儿都知道一袋盐多少钱”。
喜好烹饪的男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一穷二白的男人,养尊处优的女人,在话本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现实里是不顾反对执意结婚的一对。然而诗文早告知结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父亲负债,母亲离家,他没了家。
*
饭席间,太太为照顾孙女很少动筷,叶钊说:“我来吧,您吃。”
太太自然不肯让他代劳,“你没经验,小妞儿吃饭得哄着,不过今儿倒是乖巧,看着你来了就不闹腾。”
叶钊逗趣道:“叶伯伯不仅会讲故事,还好会笼络人心。”
太太笑笑,“可不是,次次见到的女孩儿都不同……说起来,那萋萋是处得最久的吧。”
王宇舒清咳一声,“陈年旧事就不要提了,人现在有女朋友。”
太太惊讶地说:“哦哟,还没成家?”
叶钊晓得师娘当她自己人才毫无顾忌,笑着摇头,“顾不上。”
王宇舒说:“现在的孩子提倡晚婚,我们家的还不是一样,去了美利坚才给我找来儿媳。”
提及儿女,太太叹了口气,“当时天天和你们骑什么摩托,那么好玩儿,结果找来女博士,净往外面跑,孩子就丢给我们。还说什么读博士后,要去美国定居,气死人。”
王宇舒说:“赶巧儿,打电话让他回来,你们哥俩儿好好聚聚。”
叶钊应了下来,同他们闲话家常。
过了会儿,王宇舒说:“要再版了吧?”
“对。”叶钊微愣,难怪见面时并不惊讶,看来早就得到了消息。
“作序的事儿……”
叶钊出言打断,“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王宇舒点点头,“前段时间跟他们聚会,我才知道要再版,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我
说。要是我不提,准备等到出版再来送我书?”
“只是小事,不想劳您操心。”
“胡说!现在这年头,没有噱头,写得再好都无人问津。”
“您这噱头够足。”
王宇舒没想到三言两语将自己绕进去了,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有新写的待会儿拿来看看。”
叶钊喉咙发紧,笑笑说:“想法有,还在构思。”
王宇舒叹气道:“你啊,丢了笔杆子还是你吗。”
叶钊没法儿告诉“恩师”,在过去的环境里,他好像失去了创造力,来来回回只得捡过去的残片。不过,“有想法”确是不假,那是他在写回信时,发觉笔下的字句忽地鲜活了。定然不是钢笔化形代他思考,是收信人赋予他的能力。那些信合起来长达百页,他不愿寄出去,亦舍不得丢弃,最后封存起来伪装成“写作资料”。
*
这顿饭约吃到莫两点才收席,叶钊原想洗碗,太太说“哪有客人做事的道理”,将他打发去客厅。
公寓按太太本家的风格装潢,颇具民国时期的洋派风情。铺着编钩蕾丝的立式钢琴,橱柜里放置的骨瓷碟盘,墙上挂的几幅名家字画,窗边的琴箱书桌,处处讲究。
叶钊的父母对艺术没什么概念,凡事求贵,愈昂贵的愈是好的,因而家里也有过一幅真迹——张大千的葡萄。
叶钊端详了一会儿墙上那幅齐白石的石榴,听见小女孩问:“伯伯,你在看什么?”
他垂眸去看,她仰着头,眼里净是纯真无邪。
他在看什么呢?那个曾经以为会有这样的家的自己。
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裤腿,“不好看,我们看动画片吧!”
“好。”叶钊抱着她落座,在她指挥下打开电视机,调到少儿频道。
茶几上散落着彩笔、绘本,还有《格林童话》。
电视里正播放迪士尼的动画电影《睡美人》,画质很有些年代了,小女孩依旧看得入迷。
喜爱的童话的小孩,若顺遂成大,多少都是天真的。
叶钊小时候玩弹珠、恐龙模型、红白游戏机,看连环画、武打片,听的也是父亲喜欢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奉“男儿豪情”为真理,认为童话都是给女孩看的。
说起来他恐怕是个坏孩子,小学告诉女孩“没有圣诞老人,礼物是爸爸妈妈塞到袜子里的”,中学又对女孩讲“海螺里不存在海浪,那是你耳朵毛细血管涌动的声音”。再后来,他的女朋友几乎随季节更迭,更是懒得做任何罗曼蒂克的事。
女朋友抱怨不停,太太说的那位“萋萋”甚至负气说:“我看你只有写作的时候才懂什么是浪漫!”还是用莫斯科口音的俄语讲的,因他偏好彼得堡口音。
想到这儿,叶钊忽地轻笑一声,他的妹妹崽大约不会讲这些,她那样的人,只怕比他更会破坏别人的幻想,不可能喜欢童话。
小女孩听见笑声,疑惑道:“伯伯,你不喜欢吗?”
叶钊毕竟是合格的成年人了,当然不能说“童话都是骗人的”,笑着问:“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