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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坊工作室

      卓铃霖走后,林家栋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窗边站了许久,看着她妙曼的身影匆匆走往西北角,又匆匆折回来,最终消失在两个白房子的缝隙间,他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闭目调息,清空思绪,十五分钟后,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接通视频后,一位富有学者风范的银发老人出现在屏幕中。
    “你很准时啊,林。”他微笑着对他说。
    这是史密德博士,来自瑞士的神经科学与心理学专家,在全世界范围内都称得上业界大牛,现在是他的心理督导。
    这一点,曾经使林家栋私下猜测过小商山精神疗养中心的背景,因为一个普通的医疗机构,绝对请不起也请不到这样的大人物为自己的心理医生做督导。
    当然,这也是医院十分重视栽培他这个“年轻、努力、优秀,前途无量”的医生的明证,他再次在心里苦笑。
    他想得很多,但脸上露出的,却是真切的歉意,“非常抱歉,博士,希望这个时间没有给你造成太大不便。”
    苏黎世与国内有七个小时的时差,这时应该是凌晨四点,正常人应该是在睡觉吧。
    “这个时间对我没有影响。”对方的回答却肯定而清晰,“林,你准备好开始了吗?”
    “我准备好了。”林家栋向后往椅背靠了靠,他不想离摄像头太近,以免将自己的表情放大得更夸张,“博士,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亲口对病人承认了我对她的爱意,就在半个小时前。”
    “你现在对自己的行为有何感觉?”
    “不安,负疚,自责。”对病人示爱,不论主动还是被动,都不符合职业伦理要求,这根本无须赘述。“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咨询师,我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甚至没有合格的职业操守!”
    对方在视频中凝视他,“林,这些并不是你的真实感受,至少不是全部感受。问问你的内心,它会告诉你到底怎么想。”
    “是的,我还感到一丝甜蜜的苦涩,那种感觉,就像初恋……我甚至还偷偷地庆幸过,原来自己还有投入一场感情的能力!”
    “但令我纠结的是,这样的我,还有没有能力为她提供有益的帮助,如果不能,我就应该马上离开她;但如果我依然能够,我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个向卓铃霖示爱的医生,在过去两年中,已经有两个年轻的男性心理咨询师因为她失去执业资格,一个是被同行揭发有不恰当行为,另一个是自愿放弃执业,只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当然,最终他们都没有得到什么,卓铃霖甚至为了远离他们,转到封闭式治疗的小商山精神疗养中心。
    他应该庆幸,她因为见惯了医生的失态,对他的坦白居然不再在意。
    “但留下来,对你来说会更痛苦,也更危险,不是吗?事实上,你很清楚,现在的情况已经很危险。”史密德一针见血,这种感情再失控一点,再优秀的医生也会在这个行业前途尽弃。
    林家栋闭上眼睛,当他被审视的时候,他就需要审视自己的内心。
    “我的痛苦与危险不算什么,无论她是不是我的病人,我都会爱她,因为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会喜欢她!”
    那种感觉,无法描述,无法解释,不能抗拒。
    “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在乎的是能不能将她从深渊里解救出来,如果我确定自己可以,就一定不会放手。”再接近镜头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答案,“博士,这就是我的想法,你会劝诫我,警告我,还是阻止我?”
    “林,我需要更了解你,才能决定应该劝诫你,警告你,还是阻止你 。”史密德顿了顿,“或者是支持你。”
    “博士,你愿意支持我?”林家栋不可置信。
    银发老人的目光温和睿智,使人感到一种人性深处的关怀:“林,我需要更了解你,真实的你。”
    林家栋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收敛一切外在的表情:“博士,无论你想知道的是什么,我都将坦诚以对。”
    面具戴得太久,要彻底卸下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对一个你并没有真正见过面的人。
    “林,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但镜头会使我们产生距离感与误读,我希望与你面对面直接交流。”
    林家栋十分诧异:“博士,你需要我飞到瑞士一趟?”
    “不,你不需要来瑞士。”对方在镜头后扫视他的环境,“你身后窗口的九点钟方向,有一座只有三层的圆顶白房子,那里有一个叫‘镜室’的房间,你可以现在就过来。”
    镜室?现在?
    林家栋只踌躇了一下,他的督导已经挂断视频,消失在一片黑屏中。
    他转头向身后的窗口看去,那座房子有一个别致的花园,他曾经经过那里,看到透出栏栅的丁香与玫瑰。
    史密德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
    进入淮海西路,看到眼前映出一片砖红色的厂房建筑,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雕塑分布其间,陆安迪才知道她要来的地方居然是红坊。
    按地址找到一个三层楼房,走上裸露着混凝土的外置楼梯,推开一扇带锈的铁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屋顶垂落的一幅幅布幔,灯光照着里面各种造型奇特的雕像上,或躯干扭曲,或须发怒张,或雌雄莫辨,极尽狰狞。
    大概这是某位后现代雕塑家的工作室吧,陆安迪想。
    这个loft中央摆有一张圆台,上面铺着衬布,衬布上摆着一堆白色几何石膏,正方体、长方体、球体、三棱锥、六棱柱、十二面体、各种组合体……
    一盏耀眼的射灯照射着陆安迪曾经熟悉的它们 ,恍然之间,让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学校的美术室。
    洛伊就坐在画架前,等她。
    “我想告诉你作为一名建筑师,应该如何抓着重点去学习画画,但这些东西搬回别墅太麻烦,所以临时找了个地方。”
    陆安迪赶紧坐到他身边,取出铅笔橡皮,画架上已经铺好八开素描纸。
    对这种直奔主题不浪费一分钟的学习态度,洛伊还算满意:“每次一组三个几何体,三百六十度旋转,每六十度画一张结构,我给你三个小时,画完这里所有几何体。”
    陆安迪粗略看了一下,三个一组的话这里至少五组每组六张一共就是30张,3个小时画完的话每张只有6分钟时间……就算是速写也没那么快啊!
    他是专门来难为她的吗?
    “洛总监,我…… ”但看到他起身时冷冷射来的眼神,她马上吞下其余的话,“好,我试试!”
    她已经吃过一堑,总得长那么一智。
    窗口有一张铺着格子布的桌子,还有一张舒适的橡木躺椅,看来艺术家也需要适时休息放松。
    洛伊就这样走过去躺下,伸展双腿,十指交叉,闭上双眼,以一种陆安迪从未见过的放松姿势,闭上眼睛,恍如入眠。
    raymond说他很忙,他确实很忙,昨晚睡觉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今天下午还要在红坊见一个欧洲来的独立策展人,他来这里,一半目的是休息。
    当然,他也不是在什么地方,什么人面前都能睡得着觉。
    陆安迪轻手轻脚地搭好一组石膏,调整射灯,然后走到窗边,缓缓拉上窗帘。
    尽管她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窗外自然光太过强烈而干扰了射灯设置的一点光源,但经过洛伊身边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跳。
    阳光半透织物,落在他深邃冷峻的五官,密长的睫毛沾满柔和的反光,这样的睡容,能使任何女孩心跳。
    在这个不算宽敞的空间,被一扇温暖带着阳光的窗帘封闭起来,有人在窗边休憩,竟让她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三个小时不长,六分钟一张,只画结构,其实也不算是不能达到的速度。
    布景台很自动化,圆台可以遥控旋转角度,不需要自己移动位置,她背对洛伊,全神贯注,偶尔俯身更换石膏组合,更多的时候是聚精会神地观察眼前,手随心动。
    一组几何体,就算带上最复杂的穿插体,结构线总共也不过几十条,只要眼光准,手稳,画起来其实是一项不怎么需要过脑的运动。
    第一次停下来的时候,手边已经攒了一叠画纸。
    伸了伸腰,继续加油。
    洛伊睡得不沉,但他确实是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手表指向十一点,他已经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陆安迪还在努力,看她更换画纸的速度,大概真是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判断她的状态与水平,他只需看一眼。
    所以剩下的时间,他真的只是纯粹看着她动手。
    她的侧影其实很漂亮,腰肢纤细,肩颈线条特别妙曼秀气,但上身始终挺直,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倔强。
    其实收到raymond送来的调查资料时,他还是蛮惊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通柔弱的女孩子,竟会为了所谓的理想对自己这么狠,差一点就要被开除学籍,退回跟建筑师这个职业永不沾边的大山僻壤。
    不过这点小狠没用,刻苦勤奋的人那么多,如果你起步比别人晚,起点比别人低,又没有其他资源帮助你积累才华,所谓理想只是个虚幻的胡萝卜。
    像他和穆棱这样背景的人,其实都深深明白,一个建筑师的优秀与才华,除了自身的天赋与努力,还需要大量金钱与资源的浇灌。
    陆安迪什么都没有,她还有注意力缺陷,不过,那是在遇到他之前。
    adhd也不算什么,如今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与神经专家之一,已经在小商山精神医院里。
    他想看到她脱去枷锁的样子。
    陆安迪第一次回头,就发觉洛伊居然在看着她。
    他默默凝视,目光与窗外投入的阳光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温暖而蓬松的错觉,好像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锋利冰冷,她以为他是刚刚睡醒。
    “抱歉,超时了十分钟。”她扭了扭脖子,舒出一口气,迅速整理那三十张结构图,“你要现在看吗?”
    桌子边有自动饮水机,有那么一瞬间,陆安迪其实很想替刚刚醒来的他倒一杯温热的水,但一想到他的洁癖和只喝冰川矿泉水,她又放弃了这个冲动的念头。
    做得太多,也可能会让他不高兴。
    除了工作,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你在透视上下过功夫,形体合理,明暗准确,作为预备画家,这样的基础大概够用了,但作为预备建筑师,却不够。”
    “画家可以写生,可以使用素材,模仿自然并不会损害他们的伟大,比如莫奈花园中四季循环的湖面与睡莲,鲁昂大教堂从晨曦到夕阳的每一束光线。但建筑师不一样,他们必须无中生有,他们是上帝,要有在心中构筑世界的能力,并把自己将要实现的作品视为与自然同等的鬼斧神工。”
    他放慢语调,好让她能跟得上自己的思维,“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陆安迪说:“我能理解。”
    画家创造视觉世界的美,建筑师创造实体世界的美。
    “作为助手,我要求你要了解我心中的想法,并且在平面上准确而迅速地展示这个世界的每一部分——空间、尺寸、环境、氛围。当然我也可以像穆棱一样自己来做,但这样你的位置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你明白吗?”
    陆安迪点头:“我明白。”
    “很好,那么我增加一个要求,你只能写生其中一个角度,其他五个角度的结构,默写出来。”
    陆安迪又以为自己听错了:“默写?”
    意思就是一组几何体三百六十度,从每个角度你都要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没错,你可以靠直觉、想象、推理、甚至乱猜——什么办法都可以,只要你画得出来。”
    陆安迪一瞬间沉默了。
    洛伊淡淡说:“你需要多少时间?”
    陆安迪闭上眼睛,拿起笔,又放下,用力捏着笔杆:“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又说了一次‘做不到’。
    “如果我让你吃药呢?”洛伊的声音也冷了下去,“吃了药你就能做到?”
    他不喜欢她在他提出要求的时候说做不到,就算他明知她确实做不到。
    “就算你让我吃药,我也做不到。”说出这个事实,陆安迪也觉得很痛苦,“药物能让我减轻压力,集中注意力,提高思维速度,但并不能让我懂得我从来没有懂过的东西!”
    兴奋剂可以激发潜能,却不能创造潜能,普通人吃上一斤,也跑不出刘翔的速度。
    “你做不到,不是因为你没吃药,而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懂过,看来你终于肯面对自己真正的问题了,我很高兴。”
    他的语气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嘲讽,“你也不用太灰心,许多设计师一辈子像你这样也不一定过得很差,如果你足够勤奋,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比如抄抄施工图,画画效果装饰,讲讲故事讨客户欢心。”
    陆安迪又被逼得眼泪上冲,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总能一针刺中她痛点。
    她眼眶泛红,几乎冲口而出:“可你知道我想懂,也愿意努力,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你花这么多时间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你愿意教我,好让我能达到你的要求吗?”
    他高高在上,优越感爆棚,这都可以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针对她。
    时不时刻薄嘴毒,高冷挖苦,难道这就不花他宝贵的时间吗?
    而且他之前对她的训练也不是没有效果,她一踏入这间loft,脑袋会第一时间跳出八乘六乘三点五米的尺寸,换作以前她根本没有这个本能。
    她的进步,洛伊不可能看不到,他既然给了她机会,为什么又要一再打击她?
    洛伊也抬起头看她,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突然而来的情绪与委屈,陆安迪以为他要发火,但他并没有,相反,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心平气和。
    甚至称得上柔和。
    “跟我相处,你会经常觉得很委屈吗?”
    他的眼神与声线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冷的时候可以刺到你心底,但只要稍微透露出一丝安抚的意味,那张俊美的脸又会像迷药一样蛊惑你,让你放下一切反抗,心甘情愿顺从他的意愿。
    其实对这样的洛伊,陆安迪有更加强烈的不适感,还有一种对人对己都深深无力的感觉。
    “说不上委屈,但有时确实会很绝望,也许我不够努力,也许我天赋不够,也许我所有条件都不够,但对建筑这回事,我是真的很在乎,不奢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只希望每天能尽力做得更好。”
    这不是空话,自从见过一次云天美地,她一直在这条道路上艰难前行。
    优秀的人那么多,洛伊也好,穆棱也好,都应该是她追求的动力,而不是她的障碍与心魔。
    洛伊突然发觉,陆安迪虽然在他面前很少讲话,但每次关键时刻,口才还真的不差,这么发发小脾气,展示一通声情并茂的小委屈,居然还可以让他不厌恶,不生气。
    他确实不生气,不过如果这样就心慈手软,那就不是他洛伊了。
    “那么等你绝望完后,你还有两个选择——直接打车回去,以后不要再来;或者含着眼泪,至少画出一组。”他站起身来,“我要到楼下吃午餐,你画完再下来找我。”
    类似“你太优秀,让我很绝望”这种论调,他也从蓝星明和其他许多人口中听过,蓝星明不会真的绝望,陆安迪也不会。
    如果她真的聪明,就会像蓝星明一样热烈拥抱一切机会。
    “等等!”陆安迪看着修长冷峻的背影就要推门出去,只觉心中无力感更深 ,“等下我去哪里找你?”
    洛伊没有回头。
    “你不是有我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