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者
七月初五。
黄昏夜临,孤鹰千里。
瞅着白头鹞鹰还在头顶盘旋,再扫前面牵马默走谢知,艾罗放下车帘在马车里坐好,憋了会儿似乎终于忍不住,幽幽眼角瞥着对面静坐的人儿语气甚是不服,“王女是怎么骗她的?”
微敛静眸抬起,垣容平视过来的眸子里只有静沉,“晏姑娘怎么骗的,垣容就……”
“怎么骗的。”
巫州是除西南越州九鼎山外夏之第二大州,地处西南临海,州有万顷茂榕雨林密布,多有珍奇药草异兽深藏。
当日自郡上购置马车带着两人往下一县郡抵达时,那白头鹞鹰一直盘旋不去,谢知情知摆脱不了它,便也不急赶路,以免动荡车上艾罗伤势。
原以为是自己记忆出错,可从垣容口中听来,艾罗确曾为了自己而唤起万千尸主同最后的活人对抗,那样的话,她与晏师有关的身份便也彻底得到确认。
下一郡是曈昽。
不管艾罗有没有药方,那样用极寒囊袋保存的丹药怎么看都不是短时间炼出来的。听闻郡上有个厉害的巫者,不知道他能不能有个什么临时办法,万一在找到办法之前艾罗伤势又发了怎么办……
“喂。”
沉浸于心事的谢知并没有注意到红衣的姑娘是何时坐到车前驾座的,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应答,只能装作听不到的牵着马绳尽力稳住官道颠簸。
夜暮之时,风自然有些冷,艾罗出来又有一会,此刻便有些畏冷的抱紧小臂缩在驾座背靠车门。心想后一个权机心重的小丫头,前一个不开口的楞木头,自己这第一次远门出得还真是运气差的不得了。
晏姑娘?
谁是晏姑娘,难道是师傅?
十余年不见,对师傅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隐约记得她总是身着敛服对着雀灯孤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孤坐的厅堂很高很空旷,不仅垂着随风微动的长长祭幡,还有着一排一排点着长明雀灯的神主祭案,完全跟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有间医馆不一样。
望着谢知背影乱想一通,想不出个所以然的艾罗又开了口,“以后你都要同我不说话的么?”
艾罗语气轻缈,又是逆着面目很快顺风卷到了马车后面,谢知是真的有些听不清,“什么?”
艾罗一愣,继而提高声音大是负气,“你不仅是个哑巴,你还是个聋子!”
这回是全听清了,可谢知本就心有愧疚,此刻更觉深重,一时更加难以开口的只得紧了紧指尖缰绳,望着前方暗暮沉沉的城郭轮廓岔着话题,“快到了,很快就能歇下了。”
“……”
如同一拳打在了棉絮,艾罗彻底丧了脾气,恨恨瞪过谢知背影一眼,不想再找她说话的继续埋头缩起来。可刚埋头躲进黑暗,马车就停了下来。她微有诧异的挑了点儿眼缝,只见谢知已绕过马前,利落撑着驾橼坐在了她身左空出来的驾座上。
“干什么?”
心头早已莫名,艾罗开始暗怪自己是不是真的经年不同人相处,已经无从去摸索活人举止表有何意。
“靠着我。”
转眸间,蒙眼衣带随风滑落身前,谢知侧过来的薄唇分外郑重,“此后人间路,你都可以靠着我。”
“……”
这人是傻了的吧?
目瞪口呆的同这人对视片刻,但这人全无退意,根本无视自己将她当傻子看的表情。不得已,艾罗先败下阵来,放下眼角闷回去的去想这人都想的是什么?难道眼睛变青了,脑子也糊涂了?一想一想的,还是觉得气不过,便闷声闷气道,“你果真有病,病的还不轻......”
望着艾罗重新埋首膝间,谢知忍住不知怎么就想轻轻拍拍她的安抚冲动,再度催起老马向前,“有医在此,病也无妨。”
你!
这回是真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直静听外间动静的垣容原以为没了下文,不想过了一会就看到车门浅印的身影终究还是贴近了谢知肩头。
“哼,你欠我的。”
欠?
低头自腰间摸出一方纸折白鹤,垣容心有默叹。
确是欠了。
入城刚好遇上关城,听得谢知自称眼睛有疾所以自蒙双眼,车上两位也都是自家姐妹一同出来的寻药治疾,守将便没有过多为难,稍微盘问几句就放了她们进去。只谢知觉得这些腰系稚羽彩结、头插三根尾长灰羽的守将给人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不免多留了些心的借着治疾之事问上了那位巫者的家住位置。
守将果然暗有小动作的避过谢知交流几句,这才告知谢知那位巫者早已去世,只有一位小孙住在山上。但那小孙性格古怪,轻易近身不得,告诫她们不要贸然去惹的好。又再说过两日就是奉行大夏律制举行的七正节,方便的话可以留下来热闹热闹,毕竟都是些女儿家,难得出趟门来。
话至于此,谢知本还在揪心巫者已去之事,艾罗却兴致然然的缠着守将问上了七正节有关。
一见艾罗来了兴致,谢知心思也动了起来,想着她从来没出过柳州城,见到别处节好风俗自然觉得有趣,于是静候车驾等着她兴如雀儿的刨根问底,可眼见两个大老爷们被一漂亮姑娘追问着红了脸,谢知心头怎么就有些不舒坦起来,走上前行礼道,“时辰已晚又多叨扰,就不耽搁两位官爷关城下正了。”
那年长守将被谢知骤然打断,脸色微变却眼角滑开装作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入了城不要乱敲门,走西北向,有间专门接待你们外州人的角楼。入了楼也不要乱说话乱看人,小心惹上你们惹不起的,都是姑娘家,我好心多说几句你们可别不当听……”
“多谢。”
谢知收礼,果见艾罗转身负手,微声一哼车也不上的走了,于是也不敢喊她,牵上马绳赶紧跟着。
巫州多以高脚角楼为居,廊板下方则以支撑高脚做为栅栏圈养奇珍异兽,外州人来巫州除了珍奇草药以外也为这些奇珍异兽上心,而在巫州西南深处王都附近则以沿海渔猎为生,甚至还有一处同越州及娑食国三地交界名为三山洼地的水上自由贸易市场。
艾罗负手走了会就彻底撒开了兴致,沿街蹦跳处处打量之余,还不时蹲到人家角楼下方想要逗逗圈养兽。奈何曈昽已近外州,生活习惯早在大夏多年律化下同夏人十分接近,又本是沿街大道,并没有几处圈养兽让她找着,便时有丧气轻微踹上一脚再是离开。
新月弯弯,艾罗不拘于龄的天真姿态着实让谢知内心藏温,原本想要道歉的话语也就压在嘴边,默默跟在后面一路抵达西北向的待客角楼。
“客周楼,可惜了这么个好名字,让人想起那什么讨人厌的公子来。”
站在沐浴月光的两层角楼前艾罗微做自语,随后轻步跳上双开‘之’字竹梯右侧开口,轻盈往那还留有微光的一楼门厅而去。
谢知在京为质多年,心防一直都在,一见艾罗贸然独往,心忧着急的‘等等’还卡在口中,便正逢垣容推来车门,只好默然伸手先让垣容搭着下来,再把马车拴在楼前栓子上,由着垣容走先的一同上了楼。
一上楼就觉着不对劲,原来艾罗正站在门口动也不动,背脊紧绷的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谢知心中提紧,玄变步法迅速抢过垣容身侧落在门口,而不等她看清屋内如何,艾罗已转身撞怀,双手捉着紧她小臂的跺脚急道,“那些人…那些人在吃人,在吃人!”
寒香扑鼻而小臂温热,谢知瞬间有些懵神,本能的想要推开艾罗,里间却先一阵笑声传来,“哎哟,这又是哪家才出门的小姑娘,当真是眼睛不好的嘞,你再瞧瞧,这东西又怎么算作是人的嘞?”
一句话提溜了三茬儿,对面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
沉下心来扶住艾罗小臂,谢知避眸不往竹桌中心看的对着门内往二楼竹梯拐角下的竹桌三人说道,“对不住,我家师姐常年恙居家中,故而并不认得巫州特有菜肴,还请各位勿要介怀,尽自用食便是。”
“有恙啊?看着倒是不大像。”
三人中一白面后生,一粗粝大胡子汉子,还有一细眼儿二十出头姑娘,皆做黑衣劲装束髻打扮。说话的是那大胡子汉子,此刻黑面颊红,看起来喝了不少酒,“那你们是不是也准备上山找那姓薩的耍拐头的嘞?”
“……”
巫州多祭者,多使用黑木拐杖,这汉子出口如此不尊……
谢知心念微动,还不及应话,那白面后生忽做眼角流转,看着她身右道,“怎么容哥儿也来了?她俩是你带的?”
原是垣容已经跟至门口,此刻埋头一行礼道,“见过李家哥哥。父亲日渐病重,容心忧甚甚,故就近出入巫州寻药而来。艾罗旧疾在身又初出远门,若有误会,还请李家哥哥宽待一二。”
李家哥哥?
能被她以王女身份敬称哥哥的…是堀城李家!
迅速推算来人身份时,谢知也顺势扶转艾罗让垣容进门,哪知此一让,门厅右边靠墙一列七八由粗麻白布裹紧的走尸阵仗赫然冲入眼眉。
背脊瞬间生了冷汗,垣容亦是步走微僵,显然跟她一样是在进门之后才发现的右边墙角异样。但不同于垣容不习技击,她自幼秉承谢家教导加之天生感知敏锐,若从一开始就没发觉它们的存在那定是因为……
“艾知,”
垣容当先坦然继续走向三人桌,“你先带艾罗寻得店家点了房间歇着,我同李家哥哥许久不见,确要讨一杯酒喝的。”
“是。”
谢知应着声,大胡子汉子也已挪着凳子招呼垣容入座,“这才是了,进了巫州可不得喝上几杯驱虫酒?不然呐,一觉醒来指不定就成了被虫儿蛀空的虫篓子喽,不过你们想要找老板娘的话那定然是找不着了。我们来时就没见着人,问了街邻也说是不清楚,只让我们自个儿先住着,走时留下银钱便是。这不,我们才从她窑子里寻了这么个宝贝,正好用得上……”
“咳,咳咳……”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真的呛住,白面后生忽是掩住嘴角呛咳起来,而这一咳竟止不住似的让他额角瞬间遍布冷汗。
刚坐下的垣容自是又紧张站起,倒是细眼儿姑娘利落伸手把竹桌中间已经开了头壳的翁头血舀入酒盏,混合酒液喂到后生嘴边让他赶紧吞了下去。
所谓翁头血,是一种巫州人沿袭千年的食疗术。
巫州地广人稀,族群众多而族众不多,故多近亲婚配,千年累积下来,常有族群出现一些药不能解的无名恶疾,只能饮用族中幼儿亲血续命。后巫州纳入夏治,外州人来此寻药发现此术,便心生牟利常驻巫州养豢一些天生不全的痴障幼儿,以此诓骗外州人可以食用其血来养身长生。艾罗所见正是竹桌当中开一圆口,将豢养痴儿颈箍于此,再自桌面活生生打开天灵壳当场活饮其血的场面。谢知生于国祀谢家,又于京畿风原多年为质,对这些上不得台面却暗得高权贵胄亲顾的风俗异闻早有所见,故早有认得也并不惊讶,但因顾虑艾罗在先又得垣容松口在后,一见此景便赶紧小声压在艾罗耳边说道,“你只管闭着眼睛不看,我扶着你上去。”
“……”
哪知艾罗肩头更僵,攥着她小臂的手也跟着再用了力,不说话的也不走动。谢知蹙眉,小心再托艾罗小臂温和再言,“别怕,我一定都帮你挡全了。”
“谁怕了!”
艾罗终于压了点儿声,“是哪个…是……”
肩头挤进温热,谢知正讶异自己几乎已同艾罗身挨着身的了怎么她还要往过挤的,就听这人在自己耳边分外咬牙切齿。
“是我腿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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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路,亦是鬼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