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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少之人

      紫衣男子环着一个婀娜身躯,将人抵在墙上护得严严实实,像抱着一块冰。
    “我以为你心狠手辣,你却对一个女道人这么上心,小夫人,那颗珠子天下再难寻第二颗,我这么大方,你要怎么报答我?”
    苏棠失神地挂在他怀里,体内寒气乱蹿,眼前一片片白光闪过,洛玉阳苦笑道:“这样都还是这么疼,以前发作起来你都是怎么忍的?”
    苏棠沙哑道:“到了……白天……就会……”
    “好一点……”
    洛玉阳道:“也对,你爹真良善,没让你十二个时辰都疼,寒蛊入夜发作,白天就恐惧着夜色,辰光流逝一分,就更恐惧一分……”
    他掐住她下颌,“你别咬到自己,实在疼得厉害就咬我。”
    “我常常想,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抱在怀里是什么滋味,可是现在不好,一点趣也没有。”
    他贴着美人耳畔,“你恨不恨你爹?”
    苏棠狞笑一声,摇了摇头。
    洛玉阳大失所望,却又听她咬牙切齿:“我恨沈良轩。”
    四目相对,好像都带着笑。
    洛玉阳抱着她飞身而起,掠过满街华灯,一路颠簸,晃得她目眩,直到吱呀一声,门开之后满屋漆黑,浓烈的寒气立刻入骨,让洛玉阳打了个颤。
    冰窖。
    既然寒蛊遇热更寒,那只能用冰。
    她的侧脸贴在冰面上,眼前突然闪过那可怖的女尸,虽然洛玉阳的力道轻柔得多,还是让她想起沈良轩把她按在那棺材上时的狰狞嘴脸。
    洛玉阳以为人会安静下去,不料她剧烈挣扎,指甲在他颌角抓出几道血痕,不知是在黑暗里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给吓成这样。
    咔得一声,面具落地。
    洛玉阳狠狠将人按住,凑近她耳边问:“小夫人,我即刻写信通知你爹把你接回去,就有解药了,你这么难受,在下真不忍心。”
    苏棠气声沉重,摇头道:“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洛玉阳一笑,“为什么?你爹对你不好?”
    他蹭一蹭女人的脸,冰冷一片。
    “好像是不太好。”
    苏棠握着他手腕,指下是他那惨不忍睹的道道伤口,“洛玉阳,现在可以说你要什么了。”
    二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从语气里猜,洛玉阳也被冷得指尖发麻,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我要你帮我杀了洛玉辰。”
    苏棠的气息越来越稳,果然冰窖是个好地方。
    她讽刺道:“你哥对你不好?”
    洛玉阳道:“这不重要,我不想弑兄,必须借刀杀人,我本打算把你送到他床上去,这样你爹就会气得杀了他……”
    “可是小夫人,你这样的美人,送给洛玉辰糟蹋,我又舍不得。你这么聪明,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你帮我杀了他,我帮你杀沈良轩,我猜你也不想弑父,那么我来可好?”
    苏棠道:“弑父?”
    她凄厉而笑,“他不是我爹。”
    呼吸拂过洛玉阳耳畔,丝丝勾痒。
    “陆丹蓉也不是我娘。”
    “洛楼主听得懂吗?”
    她仿佛看见了洛玉阳一脸困惑,洛玉阳也仿佛看见了她一脸得意。
    外面静谧无声,苏棠知道自己已经离灯市很远,顾清影在热闹那头,多半仍旧在寻找“恩人”。
    好在苏棠什么也没有留下,音容笑貌,全都不存在。
    那里人海如潮,什么都有。
    如果心慈则貌美,那么她就是最丑陋的一个,就该永远堕落在黑暗里,地狱的长河无尽,受寒冰鞭骨,永世不得超生。
    苏棠沉默了很久,道:“我现在……不适合……讨论这么重要的事情。”
    “我很想再也不杀人了,可是这样……杀过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
    她喘着气,浑身的冰寒使得眼泪发烫,“有个人……她渡我一把伞,却不能渡我一世。”
    洛玉阳聪敏至极,“顾清影?”
    苏棠笑起来,“虽然洛公子别有目的,但是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喜欢你……”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对我好的人……”
    她抚摸着那刚刚被自己抓伤的地方,又在洛玉阳脸上轻吻一下——
    “因为这种人特别少。”
    洛玉阳心跳停了一拍,猛地闭上了眼睛。
    人间如梦,一个转身就会永别。
    烟火,人群。
    喧闹,人声。
    她不见了。
    顾清影一时不能适应满街灯火,揉了眼睛四下张望着,低眸看见了自己的黑色道袍,衣衫整齐,一尘不染。
    腰上被挂了一枚玲珑玉,手里的剑碧色如澜,怀里原来还被藏了几张银票。
    她是故意在这里离开,还是只是被人群挤走了呢?
    顾清影闭上眼,想着方位,略艰难地在人群里穿过,街上店家几乎都已闭门,再也寻不到方才卖剑的地方。
    她惶然拉住一人,“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
    那人问:“什么样的姑娘?”
    顾清影哑口无言,竟一点线索也没有,只能松了手道:“抱歉……打扰了……”
    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人海里,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了。
    人群突然涌动,有人惊惶而过,大喊道:“打起来了,快跑啊!”
    顾清影掌中一紧,果然听见前方拐角一阵叫嚷之声。
    黑衣大汉一脚踹翻了桌,刀尖指着小二,怒道:“敢跟我要钱?知道爷爷是谁吗?!”
    “爷爷我是罗刹楼的人,白岚你知道么,他的头就是爷爷我砍下来的,就用这把刀!”
    他一脚踹在小二身上,“给爷爷们拿酒过来,快点!”
    小二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劲点头,飞快跑了进去,几个黑衣大汉骂骂咧咧地换了张桌子坐下,酒馆的客人早都被吓跑,躲在街对面不敢出声。
    大汉借着酒性朗笑,“说什么仙人,仙人的头砍起来也没什么金光啊,还不是成了块烂肉——”
    他话还没说完,已听见一声利剑出鞘。
    剑客身染酒气,边走边拔出了长剑,眼中无神,映不出灯火,黯淡如夜色。他脸上是一种病态的白,唇色浅淡,没有血色,就算是酒,也不能让他的气色好起来。
    “白岚的头是你斩下的?”
    声音听起来也带着微醺醉意,听不出是质问,平平无凶气。
    大汉转头一看,立刻大笑,“原来是柳大少爷,不知您今年贵庚啊……”
    柳无归脚步一停——
    是啊,人人知道他活不过三十,问上这一句就能让他动气。
    他以为早就习惯了,然而听见这种话依旧压不住眼底的火。
    大汉抽刀踏前一步,“柳大少爷没几年了罢,还到处奔波,也不抓紧时间给自个儿留个后……”
    方休抬手拦住柳寂初,阴着脸色,手中已多了一枚铁莲子。
    大汉正笑得得意,突觉眼前一黑,左眼一阵剧痛,顿时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倒下去,身边的手下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见大汉眼中鲜血倾涌,吓得看客们惊呼逃散。
    柳无归回头道:“你就不怕打中我?”
    方休从檐下挪了一小步,脸被遮在阴影里,只有声音轻快而来:“你太小瞧我。”
    大汉忍痛跃身而起,左眼已经成了一个血窟窿,怒吼一声提刀便砍,用的是罗刹楼最正经的焰灵刀,锋光如火,因失了一眼而无准心,柳无归轻横剑鞘便挡。
    他的速度还是很快,不会被酒意干扰,大汉以为必能开膛破肚的两刀却砍空了,那刀锋上没有血,人也没有伤。
    君子持剑而知礼,出剑而知戾。
    柳无归从来也不是君子,他只是个将死的浪子。
    浪子无家,浪子无情,浪子爱酒,也爱美人。
    但是涛涛岑江淹没了最美的那一个,如心脏里最柔软的那一块被残忍剜掉了,血从这里流尽,只剩下一个空壳。
    他旋身时眼前灯火如流,绵绵周转,看到的却是一柄拂尘,须尾轻扬。
    大汉又是一声怒喝,柳无归眸子一瞠,一剑破夜,生生砍去了他一只手腕。
    几个罗刹楼同门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却又看见了一把剑。
    那把剑剑刃更细更薄,迎风而颤,舞出一阵清鸣,把炫目的灯火都烙刻其上。
    剑花溅着血色,缠生为死。
    柳寂初无需再出剑,人已被方休杀尽。
    大汉握着断腕处哀鸣,柳无归踉跄一步,剑锋直指,“你砍了白岚的头。”
    大汉痛呼求饶,“大侠饶命,人不是我杀的!不关我的事!”
    血腥气泛起,满地斑驳,柳无归道:“可是你砍了他的头……”
    他正要动手,一冽寒光掠来,还未沾过血的剑似在雀跃着欢呼,一头扎进黑衣大汉的脖颈,穿透皮肉,享受了第一场血浴。
    鲜血溅上柳无归衣角,三人抬眸一看——
    女人逆着灯火暖光,握着一把碧色长鞘,一步步踏在鲜血上,那红艳的斑驳都是生命消亡的证据,沾满她靴底。
    顾清影握上剑柄将它拔出来,取过桌上一壶烈酒,沿着剑刃倾倒而下,用酒香洗掉了一剑血污。
    柳无归彻底醉了,觉得自己到了梦里。
    柳寂初怔怔看着她,“顾……顾师姐……?!”
    顾清影悠悠收剑,抬手一礼:“别来无恙。”
    她活生生地站在柳无归眼前,难道真是魂魄来入梦,一解相思?
    方休只觉五味杂陈,握剑的手颤抖起来。
    再看向柳无归,后者猛地上前一步,方休抬手欲拉住他——
    却差之毫厘,心寒如数九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