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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并没有传出什么闲话,至少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胡龇。她当然知道嫂子背地里说话不会好听,不过那又如何,那都挡不住哥哥得意洋洋来献宝,说李家兄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下黑手装麻袋里揍了个半身不遂。
她是过得不好,不过每次看到嫂子,她心里就舒坦了。总须得有人比她过得更不好。她恶毒地想,至少如今,她是不必再为生不出儿子烦恼了,哥哥可不指望她生儿育女。想到这里,她几乎要放声大笑。
她近乎放纵的对自己好,听说常州惠山寺有好水,就指定要惠山寺的水日常饮用,不顾千里迢迢靡费;她叫人用孔雀的羽织了件大氅,末了却嫌颜色太杂,转手给了婢子;朝食一碗羹,花费过万。
更休说日常穿戴、佩饰、胭脂水粉了,都不是官中可比。阿薇喜欢她,常日里来,有时抱怨说:“阿娘那里就没见过好东西。”
她笑吟吟回答:“你阿娘要顾着你姨娘兄弟,一大家子,哪里顾得过来。”
姨娘也就罢了,嫂子要装贤惠,阿薇是不在意的。但是提到几个庶出的兄弟,就不免带出相来。
郑笑薇瞧不上那几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母亲还紧着他们,和母亲闹,越闹越不成,做娘的觉得女儿不贴心,做女儿的觉得做娘的偏了心。
郑念儿只笑吟吟看着,为什么不?
她看见三郎的那天下了雨,灰濛濛的雨,一重一重参差,像是面前挂起无数的水晶帘幕。燕子穿帘而过,少年人绯袍走来,像一幅越来越清晰的画。
他们多像啊,她想,就是那种,千人万人中一眼认出自己的感觉——你知道与自己重逢是什么感觉吗?
她冲他笑了一下。
那时候她并不能预料这一笑的因果。不过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少年,这些年来,何曾少过,今儿送支花,明儿送对鸟,什么金的玉的,稀罕的珊瑚树,远道而来的时令蔬果,锦缎衣裳,他只是静默。
他该叫她姑姑,和阿薇一样。她轻轻巧巧与他说些风月。没有错,是她先撩拨的他,为什么不呢。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长得这样美,冒充什么好人?
一些你来我往,假戏真做,棋逢对手。他总说带她走,当然她是不信的,她笑吟吟问:“走,走哪里去?”
他以为她离得了这深宅大院的供养吗?还是他以为她离得了这动辄数十婢仆的伺候?走到天涯海角去,光自己动手穿戴洗漱,就能要了她半条命——他难道以为她能洗手作羹汤?或者他能?
不不不,他和她是一样的,富贵根子里长出来的富贵花,离了富贵,就该香消玉殒了。
但终究是她选的他,她自己选的人,总比父亲选的,比命运指定的,分量要重一点。所以她用一把钥匙,在华阳面前换了他的命——以他的聪明,总不会以为,华阳像阿薇那么好招惹吧。
然而那之后种种,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不知道是该佩服华阳人尽其才,还是感慨三郎色胆包天。原来他总说的要带她走,竟然是真的。
但是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条死路?
便是条死路吧,她选。
入住桐花巷,就已经是她最后的日子了。住进来的那一日,道边桐花满树,白的紫的,沉沉压在枝头,如云。花开的时候繁盛如斯,花落时候,又是怎样光景?她那时候想过的,如今都到眼前来。
郑念儿眸光里转动酒色。她今日说的话,他日她的婢子会一五一十说与三郎听,她能够猜得出三郎的反应,就像她知道自己。如果她死于太后之手,他恨过一阵也就忘了,但是如果不是呢?
——那是太后在找死!
或者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谁叫她贪心,不仅想要她死,还想她心如死灰地死。她不会知道,她今日给她的这杯黄泉酒,他日自有人替她还她。
“既然是三郎的意思,”她说,“那好,我喝。”
郑忱回来,郑念儿玉体尤温,安奴面色惨然——他会回来得这么快,是他始料未及。
郑忱面无表情,眉目浓烈得像一只地狱归来的艳鬼,良久,喉中咕噜一声:“姑姑最后……说了什么?”
“三娘子说,”早备好的回答,还是说得战战兢兢,“不恨。”
……
昭熙在探云阁外徘徊已经好一会儿。
该怎么开口?
说上次鲁莽,特来赔罪?她会喜欢这些古籍善本吗?要她问,书从哪里得来,他是该实话实说,还是轻描淡写提一句,部属进献,因看到题跋上有谢家的印,所以拿来物归原主?像是哪种都不太对。
世子这是怎么了?小厮捧着书卷,心里一万个不懂。都到宝光寺了,不先去瞧三娘子,却来这里?来这里也就罢了,都到了门口,又杵外头发什么呆?太阳是越来越烈了,世子这是要榨油吗?
昭熙自然不会去理会身后幽怨的眼神,只深吸了口气,要吩咐叩门,忽然门“吱呀”一下开了,四月自里头出来,猛地撞见昭熙主仆,略吃了一惊:“世子?”随即道,“世子来找华阳公主吗?”
“三娘在这里?”昭熙脱口问,心里想:却是不巧。
幸而四月答的是:“不在。”又拿眼睛上下打量昭熙,意思很明白:你不是来找妹子,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