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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看见他笑了,他说:“他们总说我梦不到公主,是因为公主怨恨,不肯入梦。”
怨恨?嘉语也笑,真的,她怨恨这世间多少人,也怨不到他头上去。
忽又一惊:这是多少年后了——她死了多少年了?眼前这张脸,眼前这个人,真是不堪细看,细看多少岁月风云。
“我没能为你报仇。”他说。
报仇……嘉语再怔了一下,他还记着呢。
她有什么仇可报?杀她的固然是苏卿染,背后未尝不是萧阮,然而归根到底,也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挑拨元祎修与周乐君臣反目——如果周乐因此一怒兴兵,那简直再好不过。当然周乐没有——理当如此。
他虽然姓周,到底不是周幽王;她的容色,也当不起烽火戏诸侯。
她的死活,从来都不重要。她从前重要,因为她是元景昊的女儿,元昭熙的胞妹;后来重要,是因为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周乐的女人。作为一个人,作为元嘉语本身,她从来都……无足轻重。
那就像是两国交战中,无数死在战场上的将士,被殃及的平民,谁在意他们的生死,他们又能找谁去报仇?
嘉语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想要说“不要紧”,然而只一个口型,没有声音——这是梦里,她发不了声。
那人分明读懂了她的唇语,却还是黯然,他伸手,想要抚过她的发,最终却没有;手从半空折下去,怕一触之际,烟消云散。
“三娘,你我相遇太迟。”他哑声说。
如果相遇在她落难之前,如果相识在他发迹之前,如果相知在她父兄被杀之前,如果。
嘉语忍不住笑了:她落难之前,他发迹之前,始平王的嫡长女,如何看得见边镇上的一个军汉?他连她的指尖都够不到。
那人哪有看不明白的,一时放声大笑,那笑声里先是得意,慢慢变成叹息:“便是……便是那之后,公主又何尝看得见下官?”——若非如此,何至于萧阮一招手,她便不远万里前去金陵?
那固然是元祎修所迫,但是在她,难道半点机会都没有?捎信,留言,哪怕那之后,梦里来见他一次?
“如今……是我大限已到,公主来接我吗?”他问。
嘉语摇头:她不过是在梦里。
那人眉目里许许失落,自语道:“是啊,以公主生前为人,死后自然不能上天堂。然而即便是下地狱,公主手上的血债,又如何及我——莫说是地狱里,就是有来生,想必,也难再见了吧。”
来生——如果有来生,如果这算是来生,嘉语又摇了摇头,不,他们还会再见的,这一次,在她落难之前,在他发迹之前,在她父兄被杀之前,然而——也还是徒劳。
“公主、你……”那人目中露出十分震惊的颜色,他说,“我遇见公主以来,只见过公主两次落泪,一次是为始平王,一次是今晚。能得公主眼泪相葬,我这一生,也不算是太遗憾了。”
落泪?
她?
嘉语诧异地伸手,摸到脸上——她的手穿过了她的脸——
眼前忽然大亮了,嘉语眨了眨眼睛,是灯光,笔还在手上,笔尖垂到纸面,墨迹已经干了。是梦。她清楚地知道是梦,却还是不由自主反手贴了一下面颊——面颊湿得像刚下过雨。
她……哭了?
哭……什么呢?
嘉语怔怔地想,她虽然决意要与萧阮划清界限,发誓绝不重蹈覆辙,然而对于她过去对他的倾慕,她是认的;而对周乐,她像是找足了一万个借口,否认,否认他与她之间,否认所有过的一切。
有过什么?大概是……近十年的时光吧。
那又怎样?她几乎是冷冷地想,你看,这一世,他们相遇得够早,够巧,然而那不过是她知道未来的结果。
一旦他知道真相,知道她并不是对他另眼相待——她不过是对未来的大将军另眼相待,无论这个大将军是他周乐,还是李乐、萧乐,都不影响她的态度,大约会……瞧不起她罢:她并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她不过就是和别人一样……趋炎附势。
嘉语叹了口气,灯火在泪光中模糊成光斑,都信手擦去了,想的却是,明儿该如何应付宫姨娘。
她回来了,贺兰袖没有回来,宫姨娘来问过好多次,嘉语总推说是太后留了她在宫里,陪公主读书。然而即便是这样,这都中秋了,也该放回来与家人团聚了吧——这可怎么回答的好?
……
和嘉语想得不一样,这时候的周乐,还远没有后来的原则。
他还没有杀过人——那就好像老虎要吃过人,才知道人肉美味一般,人也要杀过人,才知道杀人的滋味。这时候至多就是隐约觉得,女子娇弱,不该受斧钺之刑,至于为什么不该,倒没细想。
月亮已经很圆,圆得像婴儿胖鼓鼓的脸,夜色浸在月光里,吐一口气,已经能看见白茫茫的雾。
贺兰袖不知道自己怎么醒的,大约在这雪梅庵,她就没能扎扎实实睡过一个好觉。床太硬,被褥太薄,枕头太凉。她总在半夜里饿醒来,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但是这晚她睡不着,却不是这个原因。
这屋里有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觉的,那就好像,即便你不看,也会察觉到有人在看你一样。那是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这个人——是谁?贺兰袖最最擅长的,莫过于抽丝剥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