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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然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就该在始平王府的时候给她找个好人。当时没来得及,如今是不能够了。但是也好过——
她只能尽可能多地给她备了嫁妆,尽这一点最后的主婢之情。
七月和十二月跟她进了广阳王府。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里点了灯,灯是给她备的,他用不上。婢子都退了出去,脚步声慢慢近来。他走得不快,即便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她其实再没有见过他——父亲说她小的时候见过的,她记不得了。父亲和母亲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肯再嫁,赶在这个时候。虽然三娘那头胜算不是太大,但是昭熙失踪尚未满一年,再等等也无妨。
父亲疑心她是因着那些来提亲的泼皮,安抚她不要多想,阿冉也这么说。母亲就一直哭,说:“这样不好。”
她从前拒绝过的,如今再嫁,她怕他待她不好。
她安慰母亲说:“不会的,他如今再上门提亲,是他还惦着我。”
父亲也觉得不好,他还是喜欢昭熙。
他们都不知道,昭郎就在这里。谢云然忍了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谢云然微抬了眸光,看到走进来的年轻男子,他长了元家人的眉眼,清隽如流云的气质,他眼睛里没有光。
“云娘。”他“看”了她许久,方才开口。
方寸之地,谢云然没有应声。她抬头看他的脸,她想不明白,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竟然能长了这样云淡风轻的眉目。
他慢慢走过来,并不显得笨拙,也没有碰倒东西,就像一个健全的人。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云娘。”他再喊了一声。
“……王爷。”谢云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僵。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听出她声音里的怯意,他伸手抚她的面孔说:“不怕……”
谢云然没有动。他的手指纤长柔腻如女子,不像昭郎,昭郎的手是有一点粗糙的,她想。
“我会好好待你。”他低声说。
谢云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件事的荒谬荒唐,在她承受范围之外。他说他会好好待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说他会好好待她?偏生是这样无辜和专注的面孔,如果不是郑忱,她几乎要以为是她误会了。
他伸手来摘她头上钗环。
谢云然躲闪了一下:“王爷——”
“嗯?”
“我有几个事,想要请教王爷。”
广阳王收回手,眼皮也微微垂下:“云娘想知道什么?”
“王爷怎么会想到要娶我?”
大概每个女子都会这样问?广阳王想。
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她的鬓发柔软。他说:“云娘大概是不记得了,云娘是我还看得见的时候,看见的最后一个人。”
谢云然吃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我后来想起那一天,光束从我眼前慢慢敛去,就只有云娘你还站在光里,像桃花一样的颜色。”他想了想,“我再没有看见过桃花,便以为云娘就是桃花,才下过雨,花瓣上还有透明的露珠。”
他摩挲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光洁。
“那么,”他听见她慢慢地说,“既然是这样,后来我及笄,王爷怎么不遣人来提亲呢?”在昭熙之前,她还许过崔九。那时候昭熙是没有见过她,如果他一直惦着她,他为什么不在崔九郎之前?
“我是个瞎子,”他低声道,“我怎么配得上云娘。”
“那后来,王爷是听说我毁了面容,才上门提亲?”谢云然道,“但是王爷难道没有听说,昭郎不介意我毁容。”
她记得昭熙上门提亲那日,他喝了好多酒,被下人绑了,关在小佛堂里过了一夜。脸色都是青的。后来他们成了亲,昭熙要面子,便不许她旧事重提。倒是嘉言偷偷儿与她说,她爹气坏了,说昭郎无礼。
她亦不介意他无礼。
“我是个瞎子,”广阳王道,“我看不见。我有时候想,是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不幸,还是见过之后再见不到更不幸。”是求之不得不幸,还是求得之后再失去更不幸,他不知道。他也不信佛,不信这世间有能渡他的神佛,就只能自己渡自己。他要的,他伸手去拿,他拿不到,不,他总有办法。
上天给他这样的命运,总会给他相应的补偿。
“原来是这样。”谢云然道。
“云娘……”他伸手到她颈项之间,说道,“很晚了,我们——”
他感觉得到颈边一点凉意,然后突然之间滚烫,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黏稠的液体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到这时候才有了剧痛的感觉,痛得他俯身去。
“我都知道了。”他听见云娘的声音,她压得极低,就在耳边,却是清楚的,“昭郎说,这样杀人最快。”
她都知道了,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立刻就想到了,是那个新来的花匠……她恨他。
他知道他就快要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温柔的疼痛,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并不比失去光更痛苦;原来他最后会死在她的手里,她还站在光里,春光里,亭亭一树桃花。
或者他早就想过这样一个结局,他早就想过,如果她有一天知道真相,她会恨他,恨到杀了他,他也许是早就想过这个结果,然后终于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