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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都以为他恨陆俨,其实他恨宇文泰更多一点。
    陆俨指责元祎修无德,他是认的。他无从反驳。到长安的这半年里,元祎修暴戾更甚于从前。他尽心尽力地为他奔走,他指责他陷他于困境,一次,再次。他无从辩解。他原以为宇文泰是个可靠的人。
    便陆俨不可靠,有元祎炬和宇文泰齐心协力辅佐,局面原是可以扭转过来。是他看错了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宇文泰之前在他身上下功夫,让他信他可靠,无非为了这一日——迎天子入关。他想要个名正言顺,而不是受制于人。就如同两百年前魏武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渐渐的连他的族人也开始持观望态度。
    所谓大厦将倾。他原以为他们会是一对君臣佳话,他全心信任他,他义胆忠肝,力挽狂澜,有始有终。奈何人力有时竭。他有时候疑心留在洛阳才是对的——但是后悔无济于事。
    以始平王世子对羽林卫的经营,他不出面、不出手也就罢了,他既出手,自然是雷霆一击,内外隔绝,他们站不住的。元祎炬当时不可能回师来救,他们手里的人又时时有反噬之忧。
    当时是只能走。
    一路西奔到黄河,黄河水滔滔,君臣相顾,凄然湿襟。那时候他与他说:“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对不对?”
    他说:“是,陛下。”
    他后来呼他“陛下”。早年有时也叫他“十九郎”。那时候他们身无官职,有很多的时间读书,饮酒,游猎,访客,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是他最信任的人,这种信任,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他的父兄。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还能回来,他也以此为志,到终于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街道与屋宇都还是旧时模样,就连擦肩而过的人,都仿佛似曾相识——当然那不是真的,洛阳城里权贵换了一轮。
    他与贺兰氏说:“我是绝路之人。”
    他与她同是绝路之人:陆俨死了,他手里的势力虽然如今还听命于她,但是不可能长久。她不能再给予他们以利益,从前的恩情便会慢慢儿淡去——人都是这样的,旧情支撑不了以后的日子。
    他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动这个女人转投洛阳——毕竟,她与华阳公主的恩怨众所周知。但是意料之外,她只是沉默,待听完他的计划,方才说了一个字:“好。”痛快得让他目瞪口呆。
    “怎么,王郎君与我痛陈利害,不是为了说服我?”贺兰氏当时笑道,“如今我已经被说服了,王郎君反而不敢相信?”
    王政迟疑道:“难道夫人不顾虑华阳公主?”
    贺兰氏笑了一笑:“当初的事,想必王郎君是有所耳闻。之后我与表妹各自婚嫁,都与从前再不相干。如今我又跳——她怎么也不会为难一个出家人。”
    王政猜想她含混带过的“从前”该是指宋王,啊不,如今该说吴主了。
    “更何况,”贺兰氏又道,“我娘还在洛阳呢。”她漫不经心地往东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没有退路。
    而贺兰氏不过是个女人,只要她肯放手权势,虽然过得不好,也还是能过的。她如今还年轻,也还美貌,咸阳王遗孀,安定郡公遗孀,便没人敢娶进家门,愿意掷千金一亲芳泽的定然为数不少。
    何况这个女人当初能在华阳公主威逼下找到咸阳王这条出路,之后又能把安定郡公握在手心里,不是没有手段。
    他只是赌她不会甘心放手权势——在这方面,她和他是一样的。一旦尝过那等滋味,那等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滋味,不会有人甘心。
    她打发了他来洛阳。她交代他的那些人、那些事听来都颇为不可思议。她从前是始平王的亲眷没有错,但是她那时候才多大,在洛阳能有几日,进宫又得几回,如何能在宫中埋下这样长远的人脉?
    他甚至犹豫过,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兴许华阳公主根本就不会带他进宫,不会让他有面圣的机会。
    但是偏偏,都一步一步到眼前来。
    ……
    嘉语要插手,昭熙原是不肯。
    从前是他们父子双双出了意外,他这两个妹子才不得已出来管事。到如今,他又很指着她们能相夫教子,有个公主的样子——当然嘉言他已经不指望了——但是嘉语也没有让他指望得成的意思。
    再说了,王政从前是元祎修跟前第一等得意人,可没少给他出过主意。纵不计前嫌,这三国争雄当口,怎么好信他?当时说道:“长安有人归正是好事,至于真假,自有朕与诸卿分辨,三娘就不要多管了。”
    嘉语可怜兮兮道:“我倒是想不管,就怕表姐又整我。”
    她提到贺兰袖,昭熙哑口无言。要说宇文泰、元祎炬,他有大把的理由让她回公主府或出城消夏,或者去看看玉郎也好——玉郎可缠人。但是他这位好表妹,还当真只有他妹子最清楚。
    因沉吟道:“三娘怎么看阿袖频频派人来京?”
    嘉语道:“表姐的心思不好猜,不过这两个人是不是表姐派来的,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怎么试?”
    ……
    王政被带进这间除了一桌、一坐再无长物,连窗户都没有一扇的屋子里,心里头倒是静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似他这种,连天下都丢过的人,再不成一次,顶了不起是把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