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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到——”
“华阳长公主到——”
通禀一声接一声。迅速到位的羽林卫,仪仗,铺展的毡毯。方才的粗声大气,这会儿鸦雀无声。人都矮了下去。不抬头,就只能看到一地的靴子。
周父与吴氏出来接驾——从前这活都是周乐领头,他们跟着行礼就行,这会儿周乐不在,两人都颇有些战战兢兢。
昭熙道:“都起来罢。”
众人谢了恩。
昭熙道:“我带了三娘过来给二郎贺喜。”
一时人人都往他身边女子看去。她戴了深色幕篱,众人亦不能失礼盯住她看。熟悉的人还能从身形判断,但是在场以男子为主,见过华阳的人原就不多。目色交汇中都是疑虑,只是不能宣诸于口。
嘉语与昭熙对望一眼,上前半步,说道:“周郎不在京中,二郎成亲,原该我出面操持,我身体不适,二老体谅,容我在宫中休养。如今皇兄是领我来给阿家、阿翁赔罪的。”她给周父与吴氏行了一礼。行的家礼。
周家二老吓了一跳,好歹撑住了架子,周琛出来替他们回礼。
到这会儿底下人都听出来了,这个女子确是华阳无疑,虽然并不能完全破除“软禁”之说,到底心安了不少——无论如何,天子还许她露面不是。
这转念未过,又听她说道:“我前儿听说外头传得厉害,说大将军遇害,又说我被陛下囚禁——”
这话出来,底下人无不大惊,或垂头绷紧了肢体,或余光偷偷打量天子,天子非但没有恼色,看华阳的目光也是纵容,甚至还有许许无奈,像是在说:这有什么值得在意,非得拿出来说道。
“……是不是,二郎?”华阳声色一厉,直接点了名。可怜的新郎官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道:“下官是有所耳闻——”
“我兄长,冲龄即随我父亲南征北战,历年功勋,在座能及者寥寥;自得周郎,推心置腹,委以大事,军中上下,但知周郎,不知我兄长,才有如今小人见构——诸位倒是好好想一想,若非我兄长信重周郎,如何舍得以我妻之?诸位也有妻儿子女,手足兄弟,诸位信不信他?害不害他?夫妻之情,手足之义,诸位不信,却放任这等流言扰人耳目,乱我军心,他日周郎归来,诸位可有颜面见他?”
最后几句,几近于厉声质问。这位华阳长公主自秦州开始随军,虽不像晋阳长公主能上战场,但是多少老弱妇孺安置都经她手。六镇降军不比其他行伍,军中老弱妇孺极多,谁家没几个老人孩子?何况打仗的人,今儿还生龙活虎,明儿没准就缺胳膊断腿,需人照顾。因此华阳在军中威望虽然不及其夫、其妹,一向却也不低,这会儿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是动了真火。
一时噤若寒蝉。
嘉语目光扫过去,口气略缓:“诸位爱护周郎之意拳拳,华阳心领,但是我的夫君,可有这般无能,容人说骗就骗,说害就害?”
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随即二三,笑声轰起,有人叫道:“长公主说得没有错!”
“大将军必胜!”
“大将军必胜!”
“大将军必胜!”
亦有人举杯:“敬大将军!”
嘉语:……
实则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效果。
众人借酒闹了一阵子,昭熙与嘉语也没有制止。待渐渐平息,周琛方才出来谢罪道:“承蒙公主教诲——是我的过错,这等流言过耳,原该厉声喝止,而不是听之由之,容他们挑拨,坏我兄长名声。”
他这话说得明白,底下听过的,传过的,私下议论过的,无不心中凛然:那话里“谋害大将军、软禁长公主”云云可不就是在挑拨天子与大将军?他们没有制止,反而推波助澜,这要是上头追究起来——
昭熙笑道:“周卿不必如此,这等无稽之谈,想必大伙儿也是觉得荒唐,没放在心上,所以才由得它传得广了——三娘也是,急成这样,其实就是个笑话罢了。”轻描淡写,揭了过去。
底下不少人是松了口气,也不少人交汇了眼色,有人偷偷儿往边上撤,有人留意跟了上去。
“哥哥就知道笑话我!”华阳公主声线一软,又像是寻常人家兄妹撒娇弄痴,“今儿我家二郎成亲,哥哥来都来了,不妨赏妹子几分薄面,坐下来与大伙儿喝上几杯,三娘给哥哥斟酒?”
昭熙推却不过,微微颔首。
周琛赶紧叫了人摆席、摆座。一旁近侍要上来伺候,昭熙摆手道:“不必——没听说吗,三娘说今儿她给我斟酒。”
嘉语果然接了酒壶,给昭熙满上。昭熙亦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众人见他们兄妹和睦无间,不似作伪,这才真信了华阳长公主没有受制。昭熙喝了酒,目光环视四周,忽看住其中一人笑道:“秦将军!”
秦宣原是始平王部将,后来跟了嘉言。这次没有出征。因料想不到昭熙还能记得他,竟是怔了一怔,不敢置信得问左右:“陛下这是——叫我?”
昭熙笑道:“秦将军该是不记得我了,当初咱们打朱亮的时候,我犯了军规,我阿爷罚我守夜,寒冬腊月的,将军过来给了我一口酒喝——可还记得?”
在座众将虽然也听说过天子从前善战——甚至不少是被始平王打趴过。但是年代一久,记忆就模糊了。何况这里很多都是云朔乱后才从军。也就只有始平王旧部记得一二。这时候都大觉得意外,意外之余,又多少生了亲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却原来天子也和咱们一样要守夜,会受罚,感激深夜里的一口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