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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雍还在犹豫。
嘉语忽然又出了声,问:“路将军见过周大将军吗?”周琛听她这几个字没有颤音,也是殊为不易。
路雍笑道:“我哪里见过——就听说书先生说他身高八尺,腰围十带,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心里寻思,莫不是黑熊精下的凡?”要在往常,嘉语恐怕已经笑出声,然而这当口哪里笑得出来,只低声道:“他是我姐夫。”
路雍“哦”了一声,心里想难怪她一副死了郎君的样子。
“……我认得他。”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周琛道,“封郎在他麾下多时,与娄将军、段将军、彭将军都有交情,谢将军也是见过的。如果路将军想要这份功劳,我可以替你挣来,也算是给我阿兄的见面礼。”
路雍微微有些吃惊。他原先觉得,护送公主回长安,已经是功劳不小。不想这位公主胆子倒大。
他认真考虑了片刻,又吃了半条羊腿,最后喝了一口酒,说道:“中!”
……
待进了帐,嘉语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周琛眼疾手快,扶她坐下。但见面色惨白。
周琛道:“他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啊,不知道是真是假。”嘉语轻轻应了,一丝儿声音都没有。
周琛想与她说,如果想哭就哭出来。然而这并非他们能放肆的地方。他远不如他兄长能说会道。这会儿就眼睁睁看着眼泪不断地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也不敢抬手擦拭。
顷刻,衣上便湿了一小块。
周琛狠了狠心,把目光从她眼睛里移开,问道:“公主如今是打算跟着这位路将军去、去——”
他也说不出去给他兄长收尸这样的话。
嘉语没有应声,帐中便再没有声息。外头风吹着帐篷,哗哗地响。不知道响了多久,外头是不是出了月亮。月亮照着洛阳,洛阳的人还没有得到消息。如果让父亲、让姐姐知道——
周琛恍恍惚惚地想,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这样能够冲淡这种……恐惧。他是在害怕,他想。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问华阳公主:“公主是不是……害怕?”
他伸手抱住她。
她全无反应,一点挣扎都没有,甚至顺从地将头靠在他肩上。他想她是意识不到她在做什么。可怜方才在路雍面前还能侃侃而谈,那耗尽了她仅剩的神志。“三……三娘?”他试着喊她。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音。周琛伸手探她鼻息,浅而清,已经睡过去了。
也好,他想。
“就算哥哥是真没了,”他轻轻地说,“我也会护你周全。”
……
路雍盯住酒囊上的那枚印,半个时辰前他只想把它交上去,首先辨认公主真假要紧。
但是这会儿他改变主意了。他旁敲侧击了这许多话,从回复来看,这位公主假不了;唯有后来听到他说周乐死了,反应有点不对劲,难道这位公主不肯离开洛阳的原因,是和这个姐夫有一腿?
那也不算太稀奇了——先帝宫里还养了个公主呢。那个小白脸一看就是个管不住娘子的,听话得很,何况他也说了,他从前在周贼手下,那还不任他搓圆捏扁,绿帽子红帽子该戴就得戴。
要是他们果然能说降周昂、段韶、彭飞,哪怕是说服其中一个,圣人定然喜出望外,再加上护送公主的功劳,捞个征西将军没问题,想到这一趟,原不过是想打个劫,竟能有这样的际遇,路雍乐得笑出声来,吩咐道:“来人,上酒!”
……
段韶从帐中出来,彭飞便迎上去问:“大将军——”
段韶摇了摇头,面色惨然。他是被周乐赶出来的。这半个月下来,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如果坐起来,没准能听到骨骼之间咔嚓咔嚓响的声音。他心里实在难过,也说不出话,与彭飞并肩坐在帐门口。
月色青白。
“宇文老贼恁的狠毒!”彭飞最终啐了一口,把刀插进泥里,“再容他们多活两天,我一定亲手、亲手——”他虽然鲁莽,却也不傻,能指着打个胜仗,但是要取宇文泰项上人头,那太依赖运气了。
段韶不说话,他慢慢把刀从腰间抽出来,借着月色在石上磨起来。
……
帐中漆黑,周乐呆呆看着帐顶,该部署的都部署了,最后就是赌命,命大的活下来,命短的去死。打仗一向是赌命,他从来都知道的。只是他这时候,竟然舍不得死了。不知道三娘这会儿在做什么,夜深了,她该是已经入睡了吧,他从前还沾沾自喜过萧阮没有运气。
却原来,没有运气的是他自己。
……
周琛早上醒来,见帐中无人,心里便有些发急,既是怕那位路将军态度有反复,也怕嘉语想不开,她昨晚看上去像死了一样,以至于他几次惊醒,过去探她的呼吸与脉搏。他从前总觉得他兄长能娶到她,多少有强迫的成分,然而昨晚……他信了,他兄长对她是真的很重要。
正待要出去找,却有人掀帐进来,已经梳洗过了,竟能看出容光焕发来。开口便是:“封郎醒了?”
周琛“嗯”了一声,目光仍在她眉目里探寻。
嘉语问:“要传早膳吗?”
周琛微叹了口气:“……公主——”
“辰时初拔营,”嘉语又道,“多少要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