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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睡着了,他伸手抚她的面容,手便从她眉目里穿过去。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兴和元年。他知道她的滋味,然而他没有办法让从前的自己知道她的好。
她过得并不好,在他的府上。她那时候乖巧得惊人,晨昏定省,他有两个母亲,她便两处都去,两下都不讨好,彭城长公主嫌她胳膊往外拐,又不满意她不讨他喜欢;他母亲王氏更是……横竖她也没有喜欢过谁。
起初的欢喜,慢慢就沉淀下去,沉到水底,看不见了。
公平地说,他那时候并没有刻意待她不好,三朝回门他也陪她回去了,他和她父亲说的话,比和她说的要多。始平王很喜欢他,再三叮嘱要他好好待她。回程他骑马,她坐车。她从车里探头来,说:“我想骑马。”
“骑马危险。”他这样说,他声音温柔。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耐烦。
他心不在焉地敷衍她。他有足够的借口。他忙。她起初困惑,然而她那么害羞,也不敢多问。大约她以为全天下的夫妻都是如此罢——她生母早逝,来洛阳没多久就出阁,也没有人教她这些。
他看见她许多虚掷的时光,她试着妆扮自己,他没有过来,她便又卸了妆。她学着抄佛经,起初她的字大开大合,渐渐练出来的簪花小楷,是,他喜欢这个。他后来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字迹已经改不过来了。
他留给她的烙印,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苦涩。
她迟钝地发觉了他的冷淡;更迟钝地发觉了苏卿染的意义。她做不好的那些事,都交了出去。她是公主,府中主母,手头却一点人都没有攒下来。他后来再没有见过这样乖巧听话的三娘,更没有想过三娘会这样委屈求全,他想。
那样的时光,大约是维持了有两三年。他开始频繁地出征。彭城长公主埋怨她没有身孕。她的眉目开始变得畏缩。
那正是始平王如日中天的时候。
然而从前的嘉语确实不讨人喜欢,或者说,不讨他喜欢,萧阮想。他隐约猜到其中缘故,譬如那时候他年纪小,耐心更少;他们之间没有一个好的开端,也没有更多相处的机会,却有一个怎么看都更为光彩夺目的苏卿染。
从容是需要底气的,他没有给她这个底气。她也许并非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但是他们认识才多少时日,苏卿染与他多少年,这之间的亲密无间,刀插不进,水泼不进。更何况他不愿意给她机会。
他猜从前的他对于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婚姻,借她的父亲上位,他心里是怨恨的。他怨恨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就眼睁睁看着她心灰意冷,甚至他偶尔想要靠近,她也把他往外推。她在赌气,而他不过觉得可笑。
他们之间有多少东西经得起这么耗?
她那时候常常进宫,却不常回娘家。那也是可笑的。他表面功夫总是做得很好,比如说,送她进宫,再接她回府。外头人都知道宋王君子,替他扼腕可惜,他与苏卿染的情?事在京中也渐渐传开来。
传到始平王父子耳中。
昭熙找他过去说话,他说:“你既是从前有约,又怎么能再娶三娘?”
他当时垂目答道:“岳父大人是知道的……”他当然料得到这一日,当初始平王招婿,他就欲迎还拒地提过,他从前有婚约。
昭熙呆了一下,顿足道:“父亲糊涂!”
过了许久,又与他说:“你要是与三娘过不下去,就送她回来,算我成全你——你要是对她不好,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那时候始平王长居晋阳,就只有昭熙在京中,他说的话,当然是算得了数的。只是天真。他送了她回去,却再上哪里去找一门这样的亲事。他在军中尚未站稳脚跟,始平王女婿这个名头是万万舍不得丢掉。
萧阮看着过去的自己,忍不住冷笑。他丝毫都不意外自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便这一世,他难道没想过吗?笑话,没想过怎么会被于璎雪区一介女流劫持。
他还真把嘉语送回始平王府小住了几日,临行密密叮嘱依依不舍,就是个夫妻恩爱的模样。嘉语亦很配合,他猜自己当时心里是冷笑,然而如今看来,便知道她是不肯在继母、嫂子与弟妹面前失了颜面。
或许她心里甚至感激过?他不敢细想,细想多少酸楚。
昭熙遣了妻子李氏过去问嘉语,问她在宋王府过得好不好,嘉语垂头道:“他对我还好。”
没过多久,昭熙离京,便再没人提这个话。
再后来……他看见贺兰袖了。这一世他与贺兰袖见面次数不是太多。兴许是先遇见嘉语的缘故,他对她的这个表姐没有太多好感。后来知道她跟过他,做过他的妃子,后来被立为皇后,只觉得诧异。
然而当他回到过去,再看到他们来往始末,却不再惊讶了。
那时候她是元祎钦的皇后,周旋在天子与太后之间。再以嘉语的名义勾上他。她的魄力与胆识之所以在后来发挥不出来,无非她再没有到过那个高度。锥于囊中,方才能锋芒毕露。锥未入囊中,奈何?
她与他互通消息,给他方便。她与他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她那时候的狡黠,是招人喜欢的。
可笑得很,她已经是皇后,却还与他说“苟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