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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郎看他的目光太坦荡。
    他和谢皇后说他想学音律,谢皇后将他拜托给了西山上的郑娘子——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一场阴差阳错,让他避开了日后的杀身之祸:如果他留在皇城,他理所当然就是昭询的心腹,为他奔走。
    就不会像后来,带着冬生和阿狸两个不省油的东西办学堂。
    ……
    学堂到第三年才初见规模。老师不好请,学生也不好带,没有德高望重的大儒坐镇,谁都不把他们当回事——华阳公主并不许冬生打着渤海王世子的名头招摇撞骗,只让这对小兄妹做他的书童给他跑腿。
    吓!谁用得起这两个崽子。
    每个能派上用场的人都会被派上用场,包括玉郎夫妇,也包括他自己。谢攸宁教四书,玉郎讲礼经,他教音律,但是最受欢迎的还是算学,那也许和学生的出身有关——大多数来自有点家底的商人和小吏。
    他暗暗地想在这些人身上找到他父亲的影子,但是并没有。
    他父亲那样的人,也许并不常见。
    也没有更底层的孩子。好奇的不止是他。冬生回去请教过大将军,大将军摸着他的头回答说:“穷人家的孩子长到这么大,已经开始给家里干活了,哪里能吃白饭。更别说买笔墨纸砚送来学堂了。”
    大将军并不经常提他的出身,但是也不忌讳。人人都知道他出身六镇,也人人都知道他曾经一穷二白,是得了华阳长公主的青睐,才有他后来的飞黄腾达——反正市面上的传奇话本都这么说。
    所以他会忍不住问冬生:“那大将军当初如何读得起书,识得了字?”
    冬生干咳一声。
    阿狸抱着小老虎笑了:“姨父说——”
    “不许说!”冬生急得大叫。
    阿狸才不怕他,口齿飞快:“大将军说他天赋异禀,不过华阳长公主说了,大将军不要脸。”转头对冬生做了个鬼脸,怀里的小老虎跟着一亮牙,冬生气得摔门出去了。
    姚遥前后一想,哑然失笑:大将军恁的夫纲不振。
    大将军和华阳长公主恩爱是众所皆知,但是冬生之后,华阳公主再无所出。这让姚遥每每想起,都不无后怕:如果当初冬生真的被推下城墙——或者如果有一天,大将军和华阳长公主不再恩爱——
    没有人能假设,无论是已经过去,还是即将到来。
    ……
    有天他下学,有个青衣少年跟上他,他抬起眼皮看他,那少年便笑道:“家父让我请先生去家里喝酒。”
    姚遥记得这个叫“连璇”的少年,比他小不了几岁,家里是海商,虽然不如祖家豪富,也不是一般人家可比。不请私塾,不附族学,来上他这个学堂,多半是有结交之意——却抱错了大腿。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近乎放肆,他说:“有花,有酒,有琴,有胡姬载歌载舞。”
    那声音融在春天的暮色里,有一种来自海上的妖异。
    姚遥心里想,他大概可以从连家得到数目不小的资助。
    ……
    姚遥应邀去连家的那个清晨,乌鸦在树上聒噪得厉害,他的仆从说:“这是不祥之兆。”
    他拿起弹弓,把乌鸦打了一地。
    他怕什么不祥之兆!他就是不祥之人!他出生,他的母亲付出性命的代价,他父亲从这里走向注定败亡。可笑,天下易主,竟然和这样一个婴孩息息相关——为什么那些总在青史上神神叨叨的预言者没有路过他家的门口,没有听到婴啼进来,没有告诉他的父亲:“这是亡国之人?”
    连父出来陪客。果然如连璇所言,胡姬美酒,且歌且舞,来自异域的香料,来自异域的美人,扭动的腰肢,嘤嘤细响的银铃,金箔闪闪,五色炫目。他满饮一觞,忽然就笑了:“第五根弦就要断了。”
    话音落,铮然一响。
    有人抱琴转到跟前来,却笑道:“学生学艺不精,让先生见笑了。”
    姚遥醉眼看眼前人,穿樱草色长裙的小娘子,她是连璇,也不是。
    ……
    后来连双双问过他:“郎君其实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笑而不语。
    是,他早就知道了。
    男女之别,骗不过人。不过北朝风气,她既然肯扮作男装,大伙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毕竟华阳能为父报仇,晋阳能领兵作战,这样一个天下,还有什么是小娘子们做不出来。
    连父膝下一儿一女,原是双生。连璇出海,遇浪身亡,之后连双双便顶了兄长的名字上学,交游,打理家业。
    他无父无母,亦无族人,成亲大可以自己做主,请了官媒来下聘。华阳公主召了他去,问他:“阿姚如此,是不是自污?”
    姚遥知道她怎么想。他这样的出身,虽然娶不到高门权贵中的好女子,到底也还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放下身段,次一等的门第,次一等的贵族,仍然尽可挑选。连氏虽然家底不薄,却是个商户。
    他父亲也是商户。
    他父亲拼了命想要抛弃的,他轻轻巧巧,又捡了回来。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不是他的父亲,他没有那样泼天的才干,也就没有那样毁天灭地的恨意,毁天灭地的不甘心。
    他知道怎样回答华阳公主,他说:“她很好。”虽然她不是他少年时候梦中的那个女孩儿,但是她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