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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医院本就是很沉闷的地方,白蓁蓁住的又是单人病房,每天来换药的护士都是特意安排的同一个。不怎么说话,总爱低着头,两个星期下来,白蓁蓁连她的五官都没记清过。
    沃尔纳自伤愈开始就被召回了军部,每天除了一日三餐再也抽不出更多的时间陪她,弗朗茨也趁着查案的空隙来看过几次,但是每次都坐不了三十分钟就得走。养伤的大部分时间里,白蓁蓁都是数着输液管里的点滴度过的。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时,医生也建议她多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有益于身体康复,然而‘事儿妈’沃尔纳不允许她自己一个人溜出病房。他找不到时间陪她,就把他的副官布鲁诺塞了过来。跟高岭之花的长官很不一样,布鲁诺是一阵自山巅吹来的和煦暖风,能融化严冬的冰雪,也能催生百花的盛开。
    脾气好,长相好,耐性也好,能做到二十四个小时寸步不离白蓁蓁身旁,但是有个很大的缺点,白蓁蓁一直看不顺眼。布鲁诺十分擅长关注细节,总能把她白天里偷偷摸摸扔药的时间地点人物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沃尔纳听。
    沃尔纳是什么人?哄是不可能哄的。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做事讲究效率的他只会把针管和药片放在一起,让白蓁蓁自己选,是苦是痛总得有一样才对,弃权则视为默认打针,而这针,不是由漂亮温柔的护士姐姐给她打的,沃尔纳他可以亲自上。
    挨了两三针,白蓁蓁彻底学乖了,饭前饭后的药片吞的比糖还积极。身上的伤口结痂以后,痒的出奇,白蓁蓁总是忍不住动手去挠,一被沃尔纳发现,精心保养了许多年的指甲两分钟之内被他咔嚓咔嚓全剪没了,她为此心痛了一夜。
    得益于沃尔纳的冷漠无情和他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心理,白蓁蓁的伤口恢复的很快。三月底,刺杀案进入尾声的同时,她炸伤的皮肤也脱了痂,新生的部分正泛出娇嫩的红。
    主谋不出所料是抵抗分子的一员,听弗朗茨的意思是,人最后是沃尔纳这个第一受害者亲自掏枪击毙的,凶手是死了,可案子却迟迟没有结。
    弗朗茨带白蓁蓁去了囚室,隔壁就是鲜血淋漓的刑房,犯人痛苦的嚎叫传遍一整个地下建筑,血液里四处弥漫的铁锈味道,白墙上或陈旧或新鲜的红褐色让白蓁蓁产生出极大的不适。
    他停在一间牢房的门前,向士兵打了个开门的手势,报出一个白蓁蓁再耳熟不过的名字。
    “玛格达丽娜·斯利温斯塔,你要怎么处理她?”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明明可以单靠美貌,偏偏热爱四处搞事。玩心机玩不过高段位,当作精作不进上天入地,玛格达丽娜就是这么一个简单透明的蠢货,彻头彻尾的草包。
    这一类人,要么偏安一隅岁月静好,要么趋炎附势当朵寄生菟丝。虎头虎脑闯出来给人当替罪羔羊的,白蓁蓁见识不广,这辈子也就见过她这么一个,傻fufu的。
    “这模样,太寒掺了吧?我的意思是,有失……体面?”
    何止啊……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焦糖色的发烧焦似的糊成一片,双眼噙着泪花,脸上覆盖着一层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水亮液体,浑身颤抖,手背上满是牙印,神神叨叨的,似在自言自语。
    “你干了什么?把人家都关出精神疾病来了?监狱不考虑维护犯人的心理健康?”
    白蓁蓁的语气透着不满。
    对此,弗朗茨表示无辜,“这里关着成百上千人,每天都得疯那么两三个,我们只能保证住他们的人身安全。这位小姐的心理素质太差,刑讯室里的家伙一个也没用上就提前崩溃了。你知道从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嘴里撬出完整的主谋名字有多困难吗?她有时候说是西蒙狄克,有时候又说是狄克蒙西,还有一次居然报出了西门子的创始人西门子先生——白蓁蓁你有在听我说吗?”
    “如你所见,并没有”
    白蓁蓁掠过他走进牢房,弗朗茨跟了上去,见到的就是白蓁蓁不嫌脏地掀开玛格达丽娜乱糟糟的头发,抬起她的脸左右端详了一番。
    “我有时候真讨厌你的坦诚,不要靠那么近,她随时会发疯,你会受伤的”
    神色焦虑,眼神无光,一刻不停地扫视着这间黝黑的牢房,看起来很慌张。
    “认得我吗?”白蓁蓁问道。听见声音的玛格达丽娜抬起头,神情呆滞的与她对视,喃喃自语,“你是,你是……”
    下一秒,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深深的恐惧爬上了她的脸颊,她疯狂地撕扯起了头发,像只暴露在狼群中无处可去的山羊,神经质地重复起了同一句话,“不对,你是来杀我的,你一定是来杀我的……”
    重复了四五遍,尖细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我不会死的,西蒙说他会来救我,他会保护我,会带我去瑞士,我们在教堂里结婚,在湖边建起一座新的房子……嘘,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就不会走,我得安静一些”
    西蒙?西蒙狄克?白蓁蓁朝弗朗茨招了招手,退出去两步低声询问,“西蒙是是刺杀案的主谋?”
    “是啊。波兰的地下反抗分子,跟斯利温斯塔的关系很不一般,他们是一对恋人。可有趣的是,案发当天,向我们举报斯利温斯塔的也是他”
    弗朗茨靠着铁制的监狱栏杆,注视着屋内疯疯癫癫的玛格达丽娜,“她挺可怜的。不过是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你,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真要算起来,她根本不认识沃尔纳”
    “不过可怜归可怜,是死是活,还是你说了算”
    弗朗茨掏出腰间的□□握在手里把玩,眼中没有怜悯,“我的建议是,给她一枪断了念想,对你对她都好,活着是件痛苦的事。”
    “我没死,不需要别人偿命”
    本就不是什么眦睚必报穷凶极恶的刽子手,白蓁蓁做不到轻易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来之前,她想的仅仅只是象征性地打一顿给玛格达丽娜长长记性,可现在,这孩子都被关到精神失常了,她哪里下得去手。
    “送她去精神病院吧,初步判定是被害妄想,精神分裂也有很大可能”
    “你想治好她?”弗朗茨表现的很惊讶,语气染上了一丝困惑,“她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你何必这么善良?”
    “精神病只是脑子病了,跟其他生理机能出问题的病人没有太大区别,也有活着的权利,不要带着有色眼镜看他们——你没发现你们元首定的法律每一条都有问题吗?正常人会把喊打喊杀当成提升军衔的荣誉标准吗?”
    她想骂这群三观不正的纳粹很久了。
    “有色眼镜是什么?”
    “——跟你这上世纪的老古董说不清楚。记住一句话,蓄意谋杀和防卫过当的判定标准是不一样的。你是个成年人,是时候学一学换位思考了,带她去医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推翻一个人的信仰很困难,推翻一整个时代的信仰更困难。她在这里叨出一大段社会伦理道德法制,及不上他开枪时下意识偏离的一寸有余,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二战时期的精神病治疗方案落后到超出白蓁蓁的想象,第一代抗精神病药物要在十年以后才能在法国出现。在此之前,精神科采用的治疗方法千奇百怪,开颅,脑叶摘除,电击,拘束……
    这哪是治疗,这根本就是变相杀人。最可笑的是,1940年,精神病学领域资料积累的最齐全的国家是德国,希特勒掌控下的德国,逃往英国的弗洛伊德,病逝已逾半年。
    虽说白蓁蓁记得住一些药物的研发原理,但在条件不允许的客观前提之下,破坏一段既定历史,带来的蝴蝶效应是她这么一个随时就能被抹杀的穿越bug所承受不起的,事情陷入了两难境地。
    玛格达丽娜的病情不算太糟糕,出了监狱一路上安静的仿佛不存在。把她塞进这个时期的精神科病房,无疑是让她自生自灭,她只有二十岁,没有人会想要凭空折断一枝待放的鲜花。
    白蓁蓁找医生开了少量镇定作用的麻醉剂和催眠性质的镇静剂。效果肯定没有精神病专用的药物好,但这已经是目前她能找出来最有用的药物了。
    “我们送她回家吧”
    待在家人身边的安全感总比一个人活着要好。
    “你确定吗?可我觉得……”
    弗朗茨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白蓁蓁并不打算听。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她的母亲很爱她,在父母身边她一定能过的很好”
    “好吧,但愿如此。”
    见她已经下定决定,弗朗茨不做坚持,驱车开往斯利温斯塔家,到了目的地,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情绪争执,白蓁蓁没让弗朗茨下车。
    开门的是玛格达丽娜的母亲,白蓁蓁在医院见过她一面。失去女儿的这两个月里,斯利温斯塔夫人过的并不好。从前她和玛格达丽娜站在一起像是姐妹,现在看来,母女的界限一目了然。
    说明了来意和玛格达丽娜的身体状况,白蓁蓁将药物交给斯利温斯塔夫人,一一为她介绍各自效果和适合剂量。
    “巴比妥类不比寻常麻醉,剂量过多会导致昏睡不醒;吗啡太容易上瘾,临床效果是镇痛,但是镇静的效果也不差。我拿的不多,主要是为了防止您的女儿产生自杀倾向。她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病情不算严重,好好照顾康复几率很大,有问题您随时来找我……”
    夫人似乎心不在焉,白蓁蓁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的玛格达丽娜,未出口的医嘱被她咽了回去,最后只问了一句,“夫人会好好照顾您的女儿吗?”
    “……会的,当然会的。”
    回答的时候,斯利温斯塔夫人的目光躲躲闪闪,白蓁蓁心中一沉,隐约冒出一个疑问,她真的像一位母亲一样能好好照顾生病的女儿吗?沉默的玛格达丽娜盯着白蓁蓁看了许久,忽然开口说了清醒至今的唯二两个单词,前半句和后半句的意思完全相反,她说对不起和谢谢你。
    没有人会想要凭空折断一枝待放的鲜花,但是折断它的人一定不记得询问它是否愿意盛开。年轻的玛格达丽娜没有死在漆黑的监狱里,没有死在染血的枪膛下,唯独死在了旧时代愚昧的偏见中,逼仄狭隘的角落是她的坟墓,冷眼旁观的父母是掩埋至她头顶的黄土。
    这个世界疯狂、腐败、没有人性,无人清醒、温柔、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