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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节

      天仙?法相就算了,寻常陆地神仙都可以斩杀,根本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就算有真身到了人间,一样也得讲究他王仙芝的规矩。
    隋斜谷问双手指尖抹过眉头,问道:“那你到底是要跟谁打那人间最后一战?”
    王仙芝反问道:“你跟谁借的剑?”
    隋斜谷怒道:“放你娘的屁!姓徐的小子有多少斤两我会不知道?他能宰了韩生宣,还亏得是我那一手千里御剑,他若是一心一意在江湖上混,未必到不了我的高度,可他得当那北凉王,哪能像你王仙芝这般心无旁骛钻研武学,别说十年,给他一百年,他也没资格做你最后一战的对手!”
    王仙芝平静道:“我被他两拳击退一千丈。”
    隋斜谷瞪大眼睛。
    绿衣女童也瞪大眼睛,一老一小,如出一辙。
    王仙芝缓缓说道:“他只要敢跨入陆地神仙境,我就会立即让他死。”
    第139章 神仙
    倒马关,今年尤为春寒料峭,虽说未到冻杀年少的夸张地步,但还是关内附近村子一些孤寡老人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没能扛过这道被老百姓说成是鬼门关的倒春寒。只不过这样悄无声息的去世,惊不起什么浪花,反正没死在兵荒马乱,老死在家中床上,谁乐意搭理,唯有一些退伍老卒,才能由官府出面潦草安置身后事,算是老有所终,比起离阳那边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两骑来到倒马关,出关之前稍作歇息,借着元宵佳节的余韵,关内集市还算热闹,孩子们都在目不转睛盯着老鸦下棋之类的把戏,风尘仆仆的徐凤年嚼着一只大饼,牵马而行,眼尖看到孩子堆里有个眼熟的小胖墩,走过去拿脚轻轻踹了小胖子的屁股,这孩子正看得起劲,头也不转拍掉踹他屁股蛋的玩意儿,事不过三,小胖墩怒气冲冲转过头,正要破口大骂,见着了是位牵马佩刀的俊逸公子哥,愣了愣,好不容易认出是当初送了他一只肉包子的侠士,赶忙起身,按照私塾先生教诲的礼仪,生疏作了一揖,徐凤年笑问道:“右松呢,没跟你们一起耍?”
    小胖墩环视四周,嘿嘿笑说道:“刚才还在呢,松子跟他娘一起来集市上买些边角缎子,这会儿得是被他娘拎着耳朵拽走了。公子,要不我帮你喊一喊松子?”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了,我得马上出关,你回头见着右松跟他说一声就行。”
    然后徐风看见这胖子咽了咽口水,盯着他手上的大半张肉饼,徐凤年笑道:“不嫌弃被我咬过,就拿去。”
    小胖子笑脸腼腆,使劲摇头,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位公子腰间有两柄长短不一的佩刀,愈发眼馋。徐凤年递给这孩子肉饼,后者一边撕咬着肉饼,一边含糊不清道:“公子,听我爹说现在出关很难的,好像是倒马关外的大葫芦口有好多好多的将卒,年关前后这段时日都没几个人入关了。”
    徐凤年微笑道:“我跟到关门的官老爷们有些关系,所以不怕。”
    小胖墩憨憨笑道:“我就说嘛,公子你肯定是大人物,松子在私塾里常说你,别人都不信,就我帮着松子,跟松子一起说是你闯荡江湖的大侠。”
    徐凤年揉了揉小胖子的脑袋,转身离去。背后小胖子马上跟身边玩伴吹嘘他跟有马有刀的公子是如何熟悉,先前一同在私塾蒙学的孩子们大多不信他跟赵右松,如今亲眼瞧见了胖子得了半张饼的打赏,这份交情总做不得假,小胖子的“江湖地位”顿时上涨了好几层楼那么高。
    北凉边军校武阅兵,将近二十年,始终遵循一年一小校三年一大阅的老规矩,只是去年的大阅无故被拖延到今年,也定在了从没有先例的开春时节,接连坏了两个规矩,加上此次阅兵规模尤为壮大,让许多边关将卒都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小小一座边境关隘倒马关,庙小,菩萨却不少,折冲副尉周显,有勋品垂拱校尉傍身的韩涛,想要从这里顺利出关入关,尤其是货物值钱的话,都需要小心打点这一双死对头。此时倒马关地头蛇周显和韩涛都毕恭毕敬站在墙头,大气都不敢喘息,别说是两条才入流品的地头蛇,就是条龙都给老老实实盘曲趴着,因为他们身边站着两尊真正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大菩萨,幽州副将石迁高和幽州别驾李桂翁,都是从三品大员。韩涛和周显这对老冤家此时此刻也没了相互下绊子的心思,只得捏鼻子合作,想着如何把这趟差事给对付过去,他们还没有本钱知晓内幕,只得到消息有重要人士从倒马关出关。
    折冲副尉的儿子周自如有了边军身份,也得以站在墙头上等候,不过离那两位幽州权臣很远,这位曾经差点让鱼龙帮顷刻覆灭的边关将种,小心翼翼瞥了眼石迁高的鲜亮甲胄,以及李桂翁身上那件绣有孔雀图案的官服补子,眼神敬畏中又夹杂有炽热。石迁高是一名春秋老将,老当益壮,原本这次最有希望顺势递补成为幽州将军,结果被当时仅是果毅都尉的皇甫秤捷足先登,倒马关这边从上到下战战兢兢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缘由,生怕被火爆脾气的石迁高当成出气筒。倒是李桂翁一直跟传闻中那般对谁都和和气气,登城墙时有意走在石迁高身后,抽空跟周显周自如父子温言寒暄了几句。周自如不知为何,细心察觉到性格迥异的石将军李别驾竟是都有几分紧张,这次选择葫芦口子上的北凉大阅,北凉都护褚禄山早已置身其中,步军统帅燕文鸾和骑军统帅袁左宗本就早早到达关外,北凉新贵顾大祖,不属边军行列的凉州将军和两位副将,也都在正月初三初四往北疾行,甚至连北凉经略使李功德也不例外,可以说北凉的大人物,几乎全部已经在元宵左右到达葫芦口,周自如猜不出谁能让石李两人如此谨慎对待,根基不牢的幽州将军皇甫秤虽然比他们品秩高出半品,但应该还没有这份威严。倒马关石迁高和李桂翁自然是在等世子殿下。
    徐凤年其实可以更早一些进入倒马关,只是被一名云游道人给拦下,死皮赖脸要给他测字算卦看手相,信誓旦旦算不准非但不要钱,还倒贴银钱。徐凤年不动声色看了眼徐偃兵,后者破天荒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徐凤年就有些玩味了,能让徐偃兵吃不准深浅,要么这邋遢道人是真的毫无内力,要么就是善于伪装的天象境高人,要不直接就是陆地神仙了。好大的彩头!徐凤年笑着跟那生得贼眉鼠眼的老道人来到路边摊子前坐着,开门见山打趣道:“老真人,就你这副尊容,想要让人信你是得道高人,很难啊。”
    老道人唉声叹气道:“跟名字一样,都是爹娘给的,有啥个法子哦。贫道也实在是饥寒交迫,才不得已摆摊做这给人算命的凶险营生,天机不可泄露呐,可不挣钱就得饿死,贫道这可是拿命换命,怎么都是苦命。”
    徐凤年正要开口,道人好似洞穿人心,已经感慨道:“天机漏一,方能旋转不息,这个一,在贫道看来就是自身,所以公子哥就别问贫道为何会算命,却算不准自身命数喽。”
    徐凤年笑道:“老真人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功夫相当不差啊。”
    自号四方的老道人瞪眼道:“哪里是察言观色,分明是算准了公子心思。天时地利人和,算天算地算人心,贫道跟那些出身道教祖庭的神仙不一样,不算天地只算人心。”
    徐凤年讶异哦了一声,笑眯眯道:“那我可得借机跟老真人好好问道问道。佛不可说,道不可道,那凡夫俗子,如何才能成佛得道?”
    老道人跟徐凤年隔着摊子相对而坐,捻须笑道:“贫道不说那虚虚实实云雾缭绕的言语道理,仅说一些自己走过的路悟出的理,如何?这位公子,行小事不拘小节,逢大事更能大气,想来能静下心来听一听贫道讲述。”
    徐凤年点头道:“好。”
    转头对徐偃兵说道:“去买一屉小笼包子。”
    老道欣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在欣慰那屉能填饱肚子的包子,还是欣慰眼前公子哥终于入瓮。等到徐偃兵默默转身,老道士正了正衣襟,缓缓说道:“修道如登山,行百里者半九十,愈行愈难。那龙虎山一心只想登顶,仿佛每个甲子不出一位飞升真人就丢了祖宗的脸面,这谈不上对错,但武当山便不修这样的道。也不知从何时起,世人修道就只盯着长生二字,这与当官盼望着‘一品’二字有何异?咱们修道如读书,像公子哥看那些才子佳人小说,说到底还不是那相见相识,看那才子佳人小说,说到底还不是相见相识,运气好的相亲相爱,红妆到白首,运气不好的相恨相离,再讲得露骨一些,也就是从床下到床上那点破事。若是再往大了说,人这辈子更惨,也无非生死二字,这么想,也忒无趣了。公子以为然?”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深以为然。”
    老道士继续说道:“在贫道看来,这人呐,投胎在世走一遭,精髓就是走着两字,走过山走过水走过江湖走过东西南北,到了什么地方不重要,一路上见到了有趣的人无趣的事,吃苦也好,享福也罢,都是人生百年这一遭而已。遇见了好风景,大可以停下脚步瞧一瞧看一看,有气力了,再走。不愿意挪脚了,那就别动弹了呗,温柔乡英雄冢?嘿,那都是吃不着葡萄的家伙在喊酸呢。要不咋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贫道此生云游四方,已经好些年月,求仙之人艳羡那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贫道却是喜欢在滚滚红尘里脚踏实地走走停停,也不怕哪天就突然死在路上,若是为长生而惧死,如何得真正的长生?贫道这辈子,走进过的道观大大小小,得有六百余座,去寺庙跟和尚们求教佛门义理,也不下三百位。”
    见徐凤年默不作声,老道人咳嗽一声,厚着脸皮小声提醒道:“公子这会儿该附和一句,才合情合理。”
    徐凤年笑道:“我在忙着算计老真人如今多大的岁数,才能走完那六百道观三百寺庙。”
    老道士摇头唏嘘道:“贫道早忘啦,只记得娶了三位女子。”
    徐凤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徐偃兵此时拎回一屉包子,放在摊子上,老道士捡起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狠狠吹了几口气,一口囫囵吞下,满脸陶醉,提袖抹了抹嘴角油渍,笑道:“春冻筋骨秋冻肉,便是少年气血旺盛不惧春寒,日子也格外难熬啊。”
    徐凤年笑问道:“老真人可算得出我要去见谁?”
    老道人正要去抓起第二只肉包子,漫不经心道:“画灰老妪。”
    徐偃兵气息一凝。
    老道人仍是无动于衷,轻声笑道:“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贫道因此什么都略懂一些,知道这事也就是靠着这一大把年纪,算不得什么本事。”
    徐凤年平静道:“我知道老真人是谁了。只不过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老真人好像不合规矩啊,怎么,要给你们的北莽女帝报仇,拿我的脑袋去还债徐淮南和第五貉的脑袋?”
    老道人笑道:“你当真知道贫道是谁?”
    徐凤年皱眉道:“我确实迷糊了,听说两禅寺李当心在道德宗,已经拽下浮山压死了负剑的麒麟真人。”
    老道人哈哈大笑,在自己左肩头轻轻弹指,右手“飘”出一位姿容妩媚的年轻道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背负一柄长剑,对徐凤年作了一揖。
    老道人换手弹指,左边又“飘荡”出另一位年迈道人,仙风道骨,手捧一柄拂尘,捻须微笑。
    这尊麒麟真人,分明已经被拓拔菩萨过河后杀死于黄河边。
    始终坐在凳子上的老真人一拍掌,身前“跑出”一个稚童道士,正是那名出现在北院大王徐淮南身边的孩子。老道人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抚摸小道童的脑袋,“徐凤年,我们已算是第二次见面了。”
    这边景象诡谲,街上路人却浑然不觉。
    老道人吞下包子,抚掌笑道:“三位北莽国师,分别为李当心、拓拔菩萨和一截柳所斩,只是死而不死,亦是不足为外人道。斩三尸拔九虫,圣人语焉不详,世人云云纷纷,如坠云雾,不知所以然,贫道云游四方,窃以为是前生今世来生的情理欲。这三位道德宗麒麟真人,是我又不是我,我是他们则是确凿无误。他们很忙,贫道很闲,闲到云游北莽离阳三甲子,闲到了亲眼所见三位娶亲女子慢慢从妙龄到老妪,闲到了跟四世吕祖都见过面。”
    徐凤年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手去拿一只包子“压压惊”,不曾想被绕膝嬉耍的稚童国师一掌拍掉,手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疼痛,徐凤年愕然,赶忙摆手,示意早已杀气弥漫的徐偃兵仍是不要出手。
    老道人敲了敲小麒麟真人的脑袋,弯腰拿起包子递给世子殿下,“读书看逐鹿,书中得几分,逐鹿失几分。问道对青山,道外无一事,青山有一事。贫道号四方道人,本名袁青山,修道已有三甲子,飞升在即,今日相见,确有一事相求。”
    徐凤年伸出左手接过包子,不见丝毫颤抖。
    袁青山正色道:“贫道为道德宗某位不记名弟子,跟世子殿下求回一枚铜钱。”
    徐凤年握住包子,纹丝不动。
    老道士笑眯眯道:“殿下尝过了包子,再答复不迟。”
    徐凤年犹豫片刻后,也学着老道人一口吞下包子,啪一声将那枚铜钱拍在摊子上。
    老道士捻起那枚铜钱,弹指一挥,铜钱如同遥遥远飞千万里。站起身,三位麒麟国师纷纷“融入”袁姓道人的身躯,邋遢老道离去之前留下了四句金玉良言。
    “殿下多上武当山,有益无害。”
    “徐龙象本是必死的命格,贫道飞升之前,会给他留下一线生机,但也仅是一线而已。”
    “真武本是天上人,为何多事来世间?小觑了将来位列仙班不输真武的王仙芝,你会死的。”
    “李玉斧散尽自身功德福禄助人飞升之后,他便斩尽云间垂钓仙人,于是世上再无人可以飞升。人间人做人间事,妙不可言。贫道袁青山不如武当李玉斧多矣!”
    第140章 以北
    人去摊空,只留下徐凤年跟那只没了笼包的竹屉,先前那位四方道人如同“一气化三清”出来的三位麒麟真人,不论谁出现在面前,皆可算是北莽国师。徐凤年知道交出这枚铜钱意味着什么,怔怔出神,满脑子都是那四句话。武当山是他徐凤年的福地,毋庸置疑,若非老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那他也就没法子在后来走下那两座江湖,而且如今有李玉斧坐镇大莲花峰,武当已有中兴迹象。只是逍遥游后,他告诉了李玉斧在出窍神游里见着的河畔稚童,这会儿李玉斧还没有回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找着了那孩子。在牯牛降大雪坪顶,轩辕敬城告诫过他不要让黄蛮儿跻身天象境,以徐凤年的心性,别说天象,他甚至都不敢让黄蛮儿跻身指玄,所以就直接把话跟徐龙象说死了,不许进入那只跟天象一境之隔的指玄,至于麒麟真人所谓的一线生机,天机难测,徐凤年也不知为何物。至于关于自己什么陆地神仙,什么王仙芝,徐凤年反而想得不深,袁青山最后谶语李玉斧会在助人飞升后,斩尽坐云垂钓的仙人,为世间修行人关上天门,从此仙人是仙人,世间是世间,两相厌也好两相欢也罢,也都要各自遥不可及,徐凤年对此就更不感兴趣了,只要骑牛的转世后,能够赶在此之前成功飞升,那就没有问题。家事国事天下事,既然是徐骁的嫡长子,既然姓了徐,三件事早就混淆不清了。别的藩王世子,世袭罔替就到头,大不了就是由父辈的藩王降爵为郡王,可北凉以北,却有北莽百万控弦之士虎视眈眈。
    徐偃兵轻声说道:“如此近距离,若是袁青山有心要杀殿下,我未必能拦得住。”
    徐凤年笑道:“所以我才干脆让徐叔叔去买这屉包子,好让麒麟真人知道诚意。”
    徐偃兵有些遗憾,如果不是殿下在身边需要护驾,被他遇上了陆地神仙无疑的北莽国师,不拿来试试手真是浪费了。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脸上紫金两色交替浮现,霞光熠熠,苦涩道:“耽误了不少功夫,麻烦徐叔叔送我一程去倒马关。”
    徐偃兵也察觉到世子殿下的异样,笑了笑,拎住徐凤年的衣领,轻喝一声,就将他狠狠砸向倒马关城头。
    倒马关城头陵州副将石迁高跟别驾李桂翁悄然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忐忑不安,如此一来,性情豪放的石迁高,愈发焦躁,因为身边李桂翁是出了名的陵州泥塑菩萨,极少流露出慌张情绪。他们二人都是大将军的心腹,石迁高当年在景河一役,几近战死,是被徐骁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守了他两天一夜,竟然还真被石迁高从鬼门关还魂回到了阳间,他总说自己欠了大将军一条命,后来身为鹧鸪营都统的次子石黎平战死沙场,石迁高也从未有过半点悔恨。李桂翁出自北凉本地豪横门第,属于豪阀“洛阳李”的一支,数百年来,不论是歌舞升平还是兵荒马乱,每年都会有家族子弟前往古城洛阳祭祖拜图。徐骁就藩北凉后,李家第一个投靠徐家,李桂翁擅做词令,为听潮阁李义山推崇,只不过当年李家做了桩弄巧成拙的蠢事,才跟那位北凉首席谋士断了香火情。石迁高跟李桂翁的着急情绪逐渐蔓延到了周显韩涛这边,若真是出了意外状况,牵连到这次北凉大阅,他们一个折冲副尉一个杂号校尉,扛不下来这份天大罪责。石迁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城头上转弯打圈,右拳一下下砸在左手心上,李桂翁稍好一些,但也踮起脚尖,望向驿路远处。倒马关头号公子哥周自如丢了个眼神给老爹,周显轻轻来到儿子身边,周自如低声询问是否需要派遣游骑去探查情况,结果挨了老爹一记怒目相视,周自如很快回过味,这类秘密军情,哪里轮得到他们倒马关去自作多情地瞎掺和,官场嘛,不做便无功,可撑死了就是不升官,但如果是多做多错,那可就要丢官帽子的。
    城头剧烈晃动了一下,李桂翁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揉了揉眼睛,好像先前看到一物撞上了城头。攻城车抛来的巨石?石迁高快步走到城墙边上,探出脑袋一看,瞪大眼睛。
    一个人“嵌入”了城墙,而且这家伙似乎还活着!
    掉在坑里的徐凤年长长吐出一口紫金雾气,舒服多了,离开墙上窟窿,一手抓在壁上,轻轻飘到城头。周显韩涛两位如临大敌,迅猛抽刀,就要擒拿下这名来历不明的刺客,城墙下边的精锐甲士也纷纷涌上城头。不料品秩最高的石迁高跟李桂翁都立即跪下,口呼参见世子殿下。尤其是别驾大人的打袖功夫,很见功底,既不耽误行云流水的观感,又能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做派,文官要想当到这个境界,没有五品以上,万万不会有这等火候。周显韩涛自是拍马不及,不过听到世子殿下四个字后,吓得脚软,顺势就跪拜下去,自报官职,嘶声竭力,把吃奶的劲头都搬出来,两位存心比试谁吼得更洪亮一点。李桂翁耳边就跟炸雷一般,让这位幽州别驾哭笑不得。徐凤年笑着让众人起身,看到了周自如,当初他戴着面皮出入倒马关,这位周大公子当然认不出自己,赵右松跟小胖墩两个孩子之所以能够“认出”,那都是迷迷糊糊靠着他的佩刀和嗓音。徐凤年跟石迁高和李桂翁客套寒暄了几句,走下城头的时候,周显有意壮着胆子让儿子跟在身边,想着在世子殿下眼前尽量凑近了混个熟脸,也不指望能跟殿下搭腔,有个马虎的印象就知足,不曾想世子殿下转过头,开了金口,“周自如,本世子去年进出北莽,就是从倒马关这儿路过,知晓你带兵不错,回头本世子跟皇甫枰说一声,让你给他当亲卫,意下如何?”
    周自如在鱼龙帮那边是高高在上的将种子孙,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世子殿下这条北凉恶龙这里,虾兵蟹将都算不上,惊呆得没了往日的圆滑,好在折冲副尉周显久经宦海沉浮,还有些定力,赶忙拉着儿子下跪谢恩。天底下谁不知道北凉有个扛旄党派,日后成就往往十分显赫,大将军义子齐当国,青州首富林泉,都曾是北凉铁骑的扛旗卒。给大人物担当贴身亲卫,就有异曲同工之妙,皇甫枰如今在幽州如日中天,只要周自如成了幽州将军的心腹,周显哪里还会担心儿子不能光耀门楣。徐凤年让周自如跟上前同行,周自如走得如履薄冰,徐凤年笑问道:“倒马关有没有一个叫鱼龙帮的陵州帮派经常过境?”
    周自如心一紧,凭着出众记忆和那份不可与人说的额外关注,点头沉声道:“启禀殿下,如果卑职没有记错,鱼龙帮有过六次过境记录在案,最后一次出关是小雪时分,入关则是在小寒后两天。”
    徐凤年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这让周自如提心吊胆,莫不是这鱼龙帮跟北莽谍子有沾染?上次在自家阴沟里都能憋屈翻船后,之后看在鱼龙帮会做人的份上,许多昂贵货物进出,倒马关在他周自如授意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世道信息阻塞,就算是一些五百里加急军情的驿路传递都有可能石沉大海,就更别说其它一些小道消息了。徐凤年在陵州龙晴郡跟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彻底撕破脸皮,事情太大,路人皆知,只是地点在无名小卒的鱼龙帮,幽州就没几个人清楚了。主要是接任帮主的刘妮蓉在这之后从未扯出世子殿下的大旗,龙晴郡当地也没谁敢拿这件事嚼舌头,以往嘲讽世子殿下几句不打紧,可如今连钟老将军都给收拾得凄惨无比,谁还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好在世子殿下没有让周家父子战战兢兢太久,出关之前对两位倒马关地头蛇说道:“本世子在鱼龙帮有个朋友,以后就要周副尉和韩大人多关照了。”
    将来万金之躯到只比京城坐龙椅那位差上一筹的殿下都发话了,周显跟韩涛自然是口口声声万死不辞。
    幽州副将石迁高要随行关外,别驾李桂翁则不用,当听到殿下说要赠送自己一幅出自南唐君主手笔的珍贵花卉图后,李大人笑得合不拢嘴,那幅花卉图很值钱不假,可从殿下手上交到自己手上,李桂翁在幽州官场也就有莫大底气了。殿下在提及赠画时顺嘴说起了胭脂郡太守洪山东,说听到此人官声不错。李桂翁望着三骑远去,捻须沉吟,别驾大人对这个洪山东谈不上器重或是碍眼,此人是凉州刺史的得意门生,本身又是一郡长官,他李桂翁想管也管不着,不过既然入了殿下的眼,那他不介意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洪山东一直有意担当幽州典学从事,以便从地方上转入幽州官场的中枢,只是这些年一直被幽州刺史拦着,压在太守位置上不得动弹,李桂翁虽说是刺史的辅佐官员,却毕竟是小刺史之称的别驾,不是那附庸,李桂翁跟几位品秩相当的幽州要员关系不俗,真要铁了心为洪山东鼓吹造势,联袂提拔洪山东,并非没有可能。得罪幽州刺史,讨好世子殿下,孰轻孰重,本就是徐家这座山头里一棵铁杆庄稼的李桂翁还用多想?
    关内,一位小娘被孩子拖拽着往倒马关关隘快步走去,眉清目秀的孩子犹自念叨不停,“娘亲,咱们再不走快些,徐公子可就要出关了。”
    在胭脂婆娘中也算极为出彩的小娘抿了抿嘴唇,嗯了一声,告诉自己只是想着与那公子说一声,欠他的两百两银子,多半能够还他更快一些了,只要答应下金缕织造局派下的活计,成为一名纺织娘。可是乡里乡亲都说陵州那边富裕是富裕,可纨绔子弟也多,大大小小的多如牛毛,尤其是咱们北凉的世子殿下最是好色,当下正在陵州那边当什么陵州将军,若是万一被任意其中一个看上了,她一个背井离乡无依无靠的女子,该如何是好?死?右松怎么办?她也不知道那个从未听说过的金缕织造局怎就相中了她的手艺,说是要让她去编织制衣,若非那名织造局官员年迈而面善,寡居多年的小娘许清当面就给拒绝了。
    富贵对她一名乡野女子而言,哪里比得上母子安稳?
    娘孩两人最终还是没能在冷清的城门口看见那徐公子的身影,赵右松一脸遗憾,蹲在地上生闷气,也不知是怪娘亲走得慢了,还是自责脚力不好,早知道就该自个儿跑来的。
    小娘弯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歉意柔声道:“右松,是娘亲不好。”
    孩子生过了闷气,却也不忍心让娘亲愧疚,扬起一张灿烂笑脸。
    她轻声道:“娘想好了,再过些日子,就去陵州的织造局,好早些还上那位公子的银两。娘会请人照看庄稼地,你安心在学塾里读书识字。”
    赵右松苦着脸,不知道说什么,想说他不愿意娘亲离开,可是他比谁都知道娘亲吃定了主意的事情,怎么劝都没用的,这些年那么多婆婆婶姨来劝娘亲改嫁,可都不见娘亲点头。其实他很想鼓起勇气跟娘亲说一句,如果遇上喜欢的人家,那就嫁了呗,他其实不介意的,只要娘亲开心就好。赵右松站起身,望向城头,喃喃自语,“娘亲,你说徐公子去关外做什么?”
    许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简简单单三骑出关,没有任何铁骑护卫。不过石迁高没有任何担心,有大将军的扈从徐偃兵在身侧,而且此行去葫芦口子上,沿途游骑斥候无数,相信出不了纰漏。何况都说殿下是宰了北院大王和柔然铁骑共主的高手,谁敢来这里造次?
    徐凤年不知为何停下马,勒马转头南望,倒马关在视野中只是一个黑点,徐凤年抬起头,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初春阳光和煦,无风也无雪,天地间安静祥和。
    他在去北莽前跟徐骁在清凉山顶对饮,借着酒意没大没小跟徐骁说了句:老了就老了,可别偷偷摸摸死了。
    当时徐骁满口答应,说他还没抱上孙子,可舍不得死,还吹牛皮不打草稿说他不想死,阎王爷也没胆子来收下他徐骁的命。
    只是徐凤年比谁都更能亲眼看到徐骁日复一日愈发严重的老态,老到父子二人一起登山时,都需要停停歇歇。
    为人父之前,大多数年轻人很难想象自己的父亲会老,会那么老。
    徐凤年睁开眼睛,继续策马北行,毕竟前头有北凉近十万参与大阅的铁骑在等他一人。
    有句话,徐凤年一直没有跟谁说过,徐骁也不例外。
    如果有一天北凉为北莽马蹄踏破,那他徐凤年一定已经战死在边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