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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节

      少年持弩抬臂,对朝他冲来的数名蛮子射出弩箭。
    一名健壮蛮子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胸口那支只剩下尾部在外的弩箭。
    少年被乱刀砍死。
    而杀出门外的司马真铭在又斩杀两名北莽青壮蛮子后,被一个老蛮子一个让人眼花的前掠,下一刻便掐住他的脖子,司马真铭的整个后背都撞入烽燧墙体。
    七窍流血的司马真铭缓缓举了举手中那柄还滴着血的北凉刀。
    老人冷笑着手腕一拧,折断这名幽州烽子的脖子,然后向左侧一丢。
    尸体被这位北莽深藏不露的二品宗师随意抛挂在一座石碑上。
    按北凉例,烽燧前置石碑,刻有戊卒姓名、储备器械等。
    司马真铭,鹿尾巴烽燧的新任烽帅。
    他尸体的鲜血涂满了石碑。
    而上任烽帅,那个头次见面就要他洗干净屁股的家伙,叫胡林。
    正是死在鸡鸣寨副尉唐彦超更前头的那个蜂起堡一把手。
    胡林辞任烽帅升任都尉之前,曾经偷偷摸摸找过一次司马真铭,结果站在他跟前憋了半天,使劲挠头,大概是实在拉不下脸说道歉的话,确实,让他们这些老兵痞说那些玩意儿,比挨刀子还难受。
    到最后,两人一笑而过。
    到最后,也都死了。
    守望台上,北莽宗师老者又杀了两名拔刀相向的烽子,期间用手接住了那名烽燧头号神箭手的一枝羽箭,老人手指旋转着手中的箭矢,看着仅剩两只蝼蚁,笑容中充满不屑。
    身材矮小的薛姓老头儿平静道:“郭家就你这独苗了,你还能走,我帮你挡下他们。”
    郭熙丢掉铁胎大弓,缓缓抽出腰间那把雪亮凉刀,道:“薛伯伯,郭家没了。”
    在这次攻守战中没有出手一次的薛老头沉默不语。
    薛家四十多口人,在褚禄山千骑开蜀后,除了他这个以玩世不恭著称于西蜀庙堂的中书舍人,就都死了。
    战死的,自杀的,被杀的。
    还有被家族男子用毒酒毒杀的女子和孩子。
    他如何能不恨徐家,不恨北凉?
    但是这么多年过来了。
    薛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慢慢模糊了许多记忆,有西蜀的登天栈道,一望无垠的竹海,天下第一秀的名山。
    老人喜欢上了被那些年纪轻轻的北凉人喊上一声小薛。
    喜欢上了西蜀从来遇不着的那种大雪。
    喜欢在这里站到高处,闭上眼睛,闻一闻,满鼻子都是风沙的味道。
    老人轻声问道:“真的想好了?”
    郭熙点了点头,突然咧嘴笑道:“薛伯伯,以前不敢跟你说,这北凉刀,拿着就是他娘的顺手!”
    老人瞪眼,佯怒笑骂道:“臭小子!”
    ……
    鹿尾巴烽燧外五六百步外,有给人突兀感觉的两骑静止不动。
    络腮胡汉子眯眼看着守望台上两抹身影的厮杀,“我的直觉就是准。高手这种东西,双方都会有的,就是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浮出水面而已。这种狩猎游戏,就看最终谁是老鼠谁是猫,谁是猫谁又是虎了。”
    种檀的贴身侍女,名叫刘稻香的公主坟隐秘高手,皱眉问道:“是清凉山听潮阁的高手?可是怎么会出现在小小烽燧里头?”
    种檀摸了摸下巴,“天晓得。”
    种檀一夹马腹,“走,卖个人情给那两位乙字大族的公子哥,估摸着他们这趟得气得半死。等我们赶到,那两个狭路偶遇的小宗师也差不多也该同归于尽了。”
    临近鹿尾巴烽燧,种檀和女子从马背掠起,飘落在守望台上。
    情况跟种檀预料得有些出入,但无伤大雅。
    那个鬼鬼祟祟躲在烽燧里的北凉高手,不但宰掉了庞大公子所在家族当菩萨供奉起来的宗师扈从,虽然受了重创,但仍是跟另外一个相对年轻的烽子,又联手做掉了二十个名北莽人。
    北莽的,北凉的,满地拥挤的尸体,种檀只好轻轻一踹,挑飞一名北凉烽子的尸体。
    曾平山抱着脑袋缩在角落,浑身颤抖。
    庞瑞疯了一般在用战刀朝一具尸体胡乱劈砍。
    “一名宗师,外加一名三品高手啊!我回去后会被家族打死的!”
    “老子剁碎你们!”
    假扮种檀侍女的她皱了皱眉头,种檀咳嗽一声,等到好不容易还魂的曾平山抬起头,种檀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对那个庞瑞淡然说道:“行了,不就是高手吗,回头我送你一个,保证比躺在地上的那位要强出许多。至于回去后怎么跟你那个当瓦筑镇当将军的爹交代,我种檀帮你。”
    庞瑞一脸呆滞,然后是好像九死一生后的震惊狂喜。
    种檀走过去扶起两腿发软的曾平山,和颜悦色道:“晚上喊上庞公子,我请你们喝酒,帮你们压压惊。”
    曾平山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死攥住这位种将军的袖子,小鸡啄米地点头。
    种檀不露痕迹地抖掉曾平山的手,来到墙垛旁边,看到了那具悬挂在烽燧石碑上的尸体。
    这位整个北莽王朝都数得着的大人物,就那么长时间直直看着。
    女子问道:“怎么了?”
    种檀视线没有丝毫转移,轻声道:“冒出几个不知名的高手,根本不算什么,但是真正的可怕的,在哪里。”
    种檀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块石碑。
    女子有些不解,“嗯?”
    种檀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不管怎么样,先打下卧弓鸾鹤霞光三城再说,否则咱们家那位大将军会让我叔叔亲自把我拎回去的。”
    一行人下了楼,在目瞪口呆的视线中,种檀突然走到那块石碑前,将那具尸体轻轻抱下来,让那名不知道叫什么的鹿尾巴烽子尸体,坐靠着石碑。
    那个烽子,就像是在望着南方。
    种檀大踏步离开,在上马后,回头深深看了眼北方。
    她轻声道:“你不会死的。”
    种檀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但是幽州葫芦口四万多人,都知道自己会死。”
    怕就怕,如果有一天。
    幽州,凉州,流州,陵州。
    北凉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第158章 风过卧弓城
    卧弓城外,不复见各地烽燧点燃平安火。
    北莽先锋大军,兵临城下。
    大风,黄沙,贫瘠的土地,大风又将这些干燥黄土吹拂到空中,扑击那些猎猎旗帜。城外北莽战阵前方,不断有精锐游骑飞驰传递军令。卧弓城头,一张张大型床弩蓄势待发,所有城头将领都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一声高亢凌厉的号角,骤然响起!
    若是以往北莽南下游掠遇城攻城,这个时候多是驱使中原边关百姓和降卒前冲,不但填土壕沟,还能够大量消耗守城一方的箭矢,最多同时辅以辅兵推楯车前行,步骑蜂拥而出,临城后万箭齐发,可以达到“城垛箭镞如雨注,悬牌似猬刺”的效果,只要守方出现军心不稳,凭借北莽武卒的悍勇,登城后一战击溃。但是今天这次兵临卧弓城,北莽东线军务在主帅杨元赞的主持下,展现出与以往两百余年北蛮侵掠叩关截然不同的攻城风格,左右两翼各三千骑军护卫中军步卒开始冲锋的同时,有一种往年极少出现在西北边塞的兵家重器,以大规模集结的方式浮出水面,投石车!
    杨元赞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架设了不下六百座投石车,最大者需要膂力出众的拽手两百人,一颗巨石重达百斤!六百座投石车,不但车兵南下时携带有相当数量的巨石,还在进入葫芦口后沿路搜刮殆尽了卧弓城以北所有大石。此时,所有按兵不动的北莽将士都情不自禁抬头,安静等待着那壮观的景象,无数巨石将一起向高空抛洒而去,然后重重砸在卧弓城墙头,或是落在环城兵道和登城。
    六百座投石车,看似面朝卧弓城列阵平正,若是由城头那边望来,便知摆出了一个弧度。力强者架在距城最远的弧心,稍弱者设于左右,以此类推。
    不知道是谁率先喊出“风起大北”,投石车附近的北莽大军齐齐竭力吼出这四个字。
    当第一颗特意裹有油布被点燃的百斤火石,高高飞起,被抛掷向卧弓城。
    那一幕,仿佛一位天庭火灵降落人间。
    数百颗巨石追随着这颗火石砸向幽州葫芦口第一座城池,所有北莽将士都为这种陌生的攻城手段而震惊。
    巨石落在城头,坠在城内,或是为城墙所阻滚落护城壕内。
    城内城外,满耳尽是风雷声。
    所有人都像是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卧弓城如同在无声呜咽。
    而那早于投石先行却慢于巨石撞城的六千莽骑,当然不是直接攻城而去的,以骑攻城,除非是不到万不得已,否则再家大业大的统兵将领也吃不起这种肉疼,这些骑军的作用仅是护送步卒顺利推进至城外两百步,帮己方步军压制城头的弓弩狙杀。与步卒拉出一段路程的两翼骑军,在朝城头泼洒出一拨箭雨后,不再前驱,而是迅速斜向外疾驰,为后方骑军腾出位置,所以两支骑军就像洪水是遇上了礁石,却并不与之拼死相撞,自行左右散开。一名领军的健壮骑将在返身的时候,回头瞥了眼那座城头,身为杨元赞嫡系亲军的千夫长,他是知道六百座投石车存在的,而且也比普通千夫长更早知晓投石车的威势,原本在他看来都不用两支骑军的护卫,卧弓城守军在数百颗巨石的密集轰砸下,就会吓得抬不起头来,任由城外步卒一路推进到壕沟外,但是在冲锋途中,他身前身后不断出现了伤亡,城头床弩一阵阵劲射,其中有先后两骑竟是直接被一根巨大弩箭贯穿!两骑尸体就那么挂于弩箭给当场钉死在地面上。若说北凉劲弩锋锐早有耳闻,那么在巨石炸裂无数跺墙的时刻,卧弓城洒下的箭雨仍是有条不紊,这就很让这名千夫长心思复杂了,他曾亲眼看到两名幽州兵被巨石当头砸下后,而附近的城头弓箭手仍是整齐射出了水准之上的羽箭,千夫长撇了撇嘴,这帮幽州人当真不怕死吗?他们脚边可就是一滩滩烂肉啊。
    在巨石砸城和北莽两翼骑军的先后掩护之后,卧弓城的弩弓箭矢愈发集中在北莽中军的攻城步军身上,不断有步卒连同楯车被床弩一同贯穿,甚至有运气不好的步卒被直接一弩射中胸口,被那股巨大的惯性冲力带着倒滑出去足足十几步,撞得后方楯卒和盾兵都跌倒在地。更多是被城头的弓箭抛射而射杀在前奔途中,尤其是当步军战线出现凹凸不平后,最是勇烈敢于冲在最前方的战卒和辅兵,都开始遭受城头神箭手的刻意针对。
    箭雨不弱,但落在密密麻麻的蝗群中,如同杯水车薪,仍是杀之不尽。
    漆黑蝗虫一般略显拥挤的步卒,根本不理会脚下的尸体和伤患,继续前冲。
    城上一名身材魁梧的披甲弓箭手拉弓如满月,正要激射一名正在大声下令填壕的北莽蛮子头目,就被一根羽箭射穿喉咙。
    他的尸体被胡乱拉到一处,很快就有身后弓箭手迅速补上位置。
    连续挽弓尤其是满弓杀敌最是损伤手臂,在幽州军中,对于距敌几步的拉弓幅度都有相关严格军令,何时用弓何时用弩更是深入人心。先弩后弓再弩,是雷打不动的北凉铁律,其中“先弩”即是以床弩、腰引弩和脚踏弩为主,卧弓城作为幽州葫芦口三城之一,床弩数目虽然不如凉北虎头城那么夸张,但这并非大将军燕文鸾要不来床弩,而是卧弓城的规模限制了床弩张数,可在之前的互射中,对北莽中军仍是造成了巨大的伤亡,直接死伤在硬木为杆铁片为翎的床弩之下的敌军,目测之下就有百人之多,其中两名压阵的北莽中军将领更是一个不慎被大床弩给射杀当场,想来这肯定会让两名已经距离城头极远的千夫长死不瞑目,因为他们的南朝匠作官员总说自己的大弩不论射程还是筋力,都已经不输北凉,可真到了战场上,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两翼骑军用箭雨掩护之前,甚至是在更早的北莽己方各类弓弩射出之前,卧弓城的床弩和腰引弩已经从城头率先射出。
    若非投石车那几拨巨石一定程度上压抑下了城头的弩雨,恐怕中军步卒连死在护城壕附近都是奢望。下马攻城作战,本就是北莽健儿最不擅长的事情,若说在马背上跟北凉骑军厮杀搏命,他们就算战况处于下风也毫不畏惧,可是没了马匹骑乘,那实在是一件窝火堵心的事情。好在这次负责攻城的步军都是南朝各个边镇的兵力,一向在北莽军中低人一等,他们的死活,比如居于两翼的精锐骑军是不怎么上心的。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北莽攻城大将大手一挥,六百座投石车开始向前推进,准备第二轮抛石,不用以摧毁城头,而是尽量阻绝支援卧弓城头的有生力量。
    主帅杨元赞对于此次攻打不到六千兵力的卧弓城,是志在必得,而且老将军的要求是一日攻下此城!对于此举,帅帐内不乏异议,有说卧弓城外地势不利于攻城,步军阵型过于狭长,是派上一万还是八千,其实意义相差不大,不如分批次递进,给予卧弓城源源不断的持续压力,哪怕一日攻不下,最多两天也能拿下这座卧弓城,使得伤亡可以锐减。
    正是种家长公子的种檀跟随投石车一起前行,在他们更前方,有一张张南朝自制的床弩,有一架架云梯和一根根捶城木,有一座座尚未有弓箭手进入的高耸楼车。
    高坐马背的种檀抬起手遮在额头前,卧弓城终于不得不开始用上轻弩了。
    种檀听着不断有游骑传信而来,耳朵里都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死了多少,伤了多少。
    才半个时辰,就死了百余骑和足足一千出头的步卒,这还是没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了护城壕外,最远也只是死在卧弓城城墙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顶尖将种子弟的种檀,连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没有太多的心情起伏,反而倒是开小差想起许多有趣的事情,就像以前听父亲大将军种神通说起早期的春秋战事,九国混战中,据说离阳出动了六万骑攻打南边邻居东越的一座雄城,酣战三日,无功而返,事后东越举国欢庆,把那名仅以万余人马便守住国门的守将奉若神明,东越皇帝的圣旨用五百里加急敕封那人为太傅,很多年后,世人才恍然,那场双方总计七万兵力荡气回肠的一场大败和大捷,大战了三天,竟然到头来双方加起来只死了不到六百人。
    种檀轻轻叹了口气,举目远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说,正是卧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国的衣裳和脸皮给剥干净,让早年还有些温情脉脉欲语还休的战争,变成从头到尾都鲜血淋漓的惨剧,战死阵亡的数目越来越高,从一战死数千,到伤亡破万,再到数万人,直到那场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涌入的西垒壁之战。如果说徐骁生前教会了春秋八国何谓骑兵作战,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徐骁死后,还要教会北莽何谓中原守城?